三日之后。
寒风裹挟着沙砾，扫过龟裂的田地，几株枯黄的麦草在风中瑟瑟发抖，苏莞笙坐在龙形独辀上，拂去扑面而来的沙砾，望见不远处土坡下的村庄，灰蒙蒙的屋舍，不见半点生气。
苏莞笙叹了口气：“我不过闭关十数日，外头竟荒成这幅模样。”
夜冥：“人要喝水，终究是个麻烦事。”
苏莞笙瞥了他一眼，夜冥忙改口：“这东西几近完工，为何还要拖延数日交付？”
“因为做了些许改动……”苏莞笙游目四顾，忽然定睛，“便是此处了。”她抬手示意，夜冥立即停下龙形独辀，车架上蒙着的黑布随风鼓动，隐约透出底下巨物的狰狞棱角。
就在苏莞笙跃下车架的刹那，不远处枯树后黑影一闪。
“喀嗒”一声机关响动，夜冥已扳动辀尾机括。黑布倏然滑落，漫天风沙中，一尊巨兽赫然现形，那兽头昂然，泛着幽幽冷光。
它尾部如巨蜥般粗壮有力，头部却似蛟龙般威严凛然，珊瑚状的犄角自额顶高高耸立，两耳悬着的青铜环在风中叮当作响。层层叠叠的齿轮鳞片大如磨盘，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，关节处浸过桐油的犀牛皮传动带隐隐发亮。
这便是“水龙兽”！
苏莞笙秋水般的眸子里漾起笑意，她拽动“水龙兽”左边的铜环，一时龙吟乍起，地面上的细沙竟如活物般荡漾开来，现出层层水波状的纹路。
夜冥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苏莞笙笑道：“此乃声波勘测之术，借磁石之力驱动。犄角中空内置陶哨，每片龙鳞下皆缀有簧片。待兽头贴地，地下水脉震颤便会经鳞甲传至犄角。”
她轻叩兽角，陶片立即发出笙管般的嗡鸣。
夜冥抱臂而立，眉眼轻扬：“倒是与先秦时期的听瓮之术异曲同工。”
“正是取其精髓。”苏莞笙一笑，眼波流转，“安溪镇虽地表干涸，地下却暗藏水脉，只要找准地下河的位置，开凿取水，便能用于农田灌溉。”
半个时辰后，“水龙兽”行至东南五里之处，突然发出七声嗡鸣。
苏莞笙喜道：“七丈之下必有暗河！”
她拽动“水龙兽”耳右边的铜环，只见“水龙兽”昂头向天，额顶的犄角裂作六瓣，从中伸出螺旋状的钻头，伴随着数枚巨型齿轮的急速旋转，钻头直贯地脉，鳞甲缝隙间，白茫茫的水雾喷涌而出。
闸门应水势层层舒展，铜叶翻卷似浪，将浊水筛作清流，而更见精妙之处在于兽脊内的陶管次第分流，多数清水自龙口喷洒如雨，余下水量沿脊线回环，尽数纳归兽腹空腔。
苏莞笙笑道：“你看，这六成水足以用来灌溉，而余下四成，亦可另作他用。”
夜冥“哦”了声，故意问道：“倘若水源被毒物所染，又将如何是好？”
苏莞笙抽出他的佩剑，敲击兽颈第七节脊骨。只见一枚逆鳞铿然弹起，露出其下蜂巢状的滤网。她道：“此滤网能除水中杂质，若水中有毒，滤网将转为绛红，以示警戒。只可惜……”
“我暂时还没有掌握过滤毒物的法子。”
苏莞笙有点遗憾。
夜冥的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。
苏莞笙讶异道：“你笑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分明就是笑了。”苏莞笙佯怒，娇嗔道，“你竟敢嘲笑我。”
夜冥思考了下措辞：“世间诸事岂能尽善尽美？有些许遗憾，方能催人奋进。”
苏莞笙：“……”
她怔怔望着眼前之人，忽觉这个常年隐于阴影中的男子，此刻竟透出几分月朗风清的磊落。见她这般出神模样，夜冥耳根微红，不动声色地别过脸去。
苏莞笙这才回神，眼中泛起异彩：“你说得不错！”以前每每思及夜冥的身世，她总不免忧心，如今见他这般豁达通透，心底不由生出几分欣慰。
夜冥目光忽转，那道黑影又在三十步外的土丘后若隐若现，似是察觉到视线，黑影倏地一缩，又往土丘后隐去半截身影。
斜阳如血，将“水龙兽”染成琥珀色。
苏莞笙屈指轻叩兽头下颌，水流应声暴涨：“你去请乡亲们来取水。”
夜冥“嗯”了声，临行前又瞥了一眼土丘，眼中闪过一丝阴翳。在他走后，苏莞笙也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，随即目光转冷。
须臾之间，村民们纷纷走出屋舍，只见那“水龙兽”正灌溉着每一寸田地。清泉流淌之处，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水分，原本干裂的土地渐渐变得湿润，开始有了生机。
“我们终于有活路了！”老村长激动得老泪纵横，对着“水龙兽”三跪九叩。
此刻，黑影借着“水龙兽”投下的阴影悄然潜行，与苏莞笙一行人分立巨兽两侧。三丈开外，村民们正有说有笑地排队取水，全然未察觉出异样，三丈内，那黑影潜至“水龙兽”身旁，忽觉脚下细沙无风自动。
他低头一看，靴尖已陷入流沙漩涡，竟再难挪动分毫。
不远处，传来苏莞笙漫不经心的声线：“诸位乡亲，接水之时亦需留意脚下安全，莫要踏入这三丈之内。”
话音未落，数片龙鳞从背面破空而出，鳞片夹层间骤然迸射出七彩烟霞，夹着万千金粉倾泻而下。
“快看！像萤火虫一样！”汲水的孩童指着漫天金粉欢呼。
村民们仰头望去，但见七彩烟霞织就云锦天衣，遮天蔽日间引来阵阵惊叹。
此刻流沙已漫至黑影腰际，数片龙鳞倏然聚拢，化作丈许见方的精铁囚笼，将他牢牢禁锢，而那漫天华彩，恰将这番动静遮得严严实实。
苏莞笙：“……”
待最后一位村民背着水囊蹒跚离去后，她才旋动兽角机括，烟雾倏然消散，露出了安瑞霖惨白的脸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