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出了霜降二候,鹤都城里一日凉过一日,临夜起了场大风,吹得街巷里萧肃,陆雁卿亥时前到家,裹着大氅,还是觉得身上有了寒意。
这几日十三所忙得紧,连接了几个大案,都须他亲自坐镇,家里的女班学堂也没顾得上,只得空了问问洛姑娘,大致知道学堂开得顺遂,倒没出岔子。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着,有他事先安排,消息也没走出去。
不算今日,还有六天,就该是女班此期结业的时候了。
皇帝昨日叫他入宫,还专程问了女班的事,陆雁卿给他打马虎眼敷衍过去,只说静姝给了话,女班一应如常,正蒸蒸日上。
为了遮掩,他还主动提了,自己母亲大人在陆府设了女红的学堂。
梁起鸾倒没起疑,关照了两句陆夫人眼睛好些没有,便不再在此事上纠缠。
其实陆雁卿想过,是否提前对梁起鸾透露一二,以防中途走漏了风声,叫女塾这边陷入被动。
但洛姑娘阻止了他。
“皇帝脾气上得快,”她道,“你与他说这些,他保不齐就要找太学的麻烦,太学又说不好背后有人指使,这些人自不会善罢甘休,那时才是真的被动。”
“眼下必须瞒住圣上,”她又道,“我们已经做好了应对,消息该也不会走漏。”
“你又知道圣上脾气急了?”陆雁卿吃进了她的劝说,嘴上笑着问。
“你对我讲过他的,”洛姑娘道,“没有八次也有七次了,我大概能揣摩到。”
陆雁卿不说话,点点头。
“你千万不要说啊,”洛姑娘又叮嘱,“我知道你不想把他蒙在鼓里,但现今也是没办法,这样对女班最好,也便是对他最好。”
“而且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
“而且?”
“而且这样到检视那日,就能打太学一个出其不意,”洛姑娘眼睛亮起来,“这帮人,也该让他们吃些苦头了。”
念及此,陆雁卿入门的脚步慢了一分,脸上浮起一丝笑。
洛姑娘刚来时还处处小心拘谨,如今倒放得开了,总会有些令陆雁卿意外之处。两人能相熟至此,确是陆雁卿在之前从未想到的。
他提着灯笼走到东厢学堂,推开门看了看,掩上,又走进后院。
前后院都已熄了灯,陆静姝的卧房也黑着,洛姑娘该睡下了。陆雁卿深吸一口微寒的夜风,忽然没有了倦意,便转道步入了陆府的庭园。
庭园一如既往静静悄悄,天一冷,虫声都没有了。陆雁卿走向九曲桥那边,放眼过去,猛然间一怔。
桥中央站着一个人。
一瞬间,习惯性的反射让陆雁卿手伸向了佩刀,但中途停住。
桥上那人脚边的灯笼,已经足够他看清,这宽圆的背影是方先生。
方先生负手立于桥栏边,背对着陆雁卿的方向,似乎在目视水面沉思。陆雁卿想了想,抬脚走过去。
他没有遮掩自己的脚步声,方先生也很快听到,转过身看见是他,先露出了笑容。
“雁卿啊,”他笑道,“这么晚才回来?”
“衙门里事情多,耽搁了,”陆雁卿走到他身边,“随便来园里散散心,却打扰了先生,先生还不睡?”
“晚上吃多了,在这里消消食,”方先生指指眼前的池塘,“陆家这庭园,做得实在是漂亮。”
“天凉,先生还是要小心受寒。”陆雁卿恭敬道。
“我穿得厚,没什么,”方先生又笑笑,“正好你来了,雁卿,我有一事问你,你可要如实回答我。”
“先生但问无妨,学生一定照实答。”虽然方先生没教过他多久,但陆雁卿还是从来都以学生自谦。
“府上现在的静姝,怕不是本人吧?”方先生笑眯眯地问。
他问得轻巧,陆雁卿却心底大惊,有一阵没反应上来。
“先生何故此问?”他道。
“我说了,你要如实回答我。”方先生笑容淡了些,语气一字一句,透着不容搪塞的意味。
陆雁卿盯着方先生眼睛里灯笼的光点,知道此次定然是瞒不过他,左思右想,还是横下了心。“先生想的是,”他道,“此女确实并非静姝。”
“那,静姝呢?”
“静姝眼下不在家中,学生惭愧,学生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哪,”陆雁卿说着,又赶快补一句,“但先生放心,她应该无恙,前阵子还给家里来过信,让我们不要找她。”
方先生点点头,脸上似有些释然。“知道了,”他道,“但现在府中的,又是哪里来的姑娘?”
陆雁卿张张嘴。“……河边捞上来的。”
方先生扬眉。“河边?捞上来的?”
“是……”事已至此,全然无从遮掩,陆雁卿索性顺着说下去,把静姝不愿入女班而自家里逃走、他遇见洛姑娘、洛姑娘失忆、让洛姑娘顶替静姝入学种种,原原本本和盘托出。
听到后来,一向波澜不动的方先生,都露出了惊异之色。
“竟有这等奇事……”他捋着长髯,再度看向身前的水面。
少顷,他转回头。“我想,你父母亲,该也是知道的?”
“都知道的。”陆雁卿答。
“你们呐,”方先生又笑起来,“一家三口齐齐瞒着我,倒是做得密不透风。”
“学生不是存心隐瞒先生,”陆雁卿恳切道,“父母亲大人也未有此意,只是个中牵涉众多,一时也无从提起,还望先生见谅。”
“哦,这倒无妨,”方先生还是笑,“我只是挂心静姝,怕她有个差池,既然是如此,我便放心了。”
他嘴上这么说,内里似乎还藏着话,陆雁卿也不敢放松下来。
“先生又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他问。
“你觉得呢?”方先生反问,“我虽与静姝来往不多,但总归是教过她,她的脾气秉性我再清楚不过,究竟是不是她,我还是有数的,何况论看人,我自认还从未走过眼。”
他顿一顿,长声道:“而且……”
“而且?”陆雁卿问。
“无事,”方先生却没说下去,“不过话说回来,这洛姑娘,形貌上与静姝确实相像,几可以假乱真,你这一步虽是道险棋,但也并非不可行。”
“学生实在别无他法,只能出此下策,”陆雁卿叹口气,“若是换成先生,在那时定有更完全的法子。”
“可别抬举我了,”方先生笑着摇头,“我能有什么完全法子?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,你所想的,已经是最完全的办法。”
“只是,今后的事,你可有想过?”他看着陆雁卿,“如果静姝一直不回来,这洛姑娘,可是有可能进朝廷的。”
“学生也不知道,”陆雁卿老老实实回答,“之前只想拿她顶替一下,等静姝回来,再做打算,不想就到了今日地步,如今也无从回头,如果静姝一直不归家……只好将错就错了。”
他心里明白,这件事越往后拖,凶险就越大,但此前他只道是被桩桩件件拖着走,无暇多想也是自然,到眼前的境地,却是欠下了一大笔糊涂账。
此时他才惊觉,他已沉在与洛姑娘的相处及对她的欣赏里,前路的险途,早被他置诸脑后。
这不该是他的样子。
陆雁卿还在反思,方先生又开了口。“雁卿啊,你也别顾虑太多,”他冲陆雁卿鼓励般笑笑,“事已至此,多思无益,顺着走下去不见得不好。”
陆雁卿一怔。“先生的意思是?”
“静姝我还是了解的,”方先生视线回到水面上,“离京多年,她的事情我多有耳闻,就算她肯回来,你让她换掉洛姑娘,进朝廷做官,她九成也不愿意,有洛姑娘顶着,既遂了静姝的心思,也不伤到你陆家,算是有个两全。”
“再者说,”他手搭在桥栏上,“这洛姑娘机敏聪慧,做一把你陆家的刀,也够了。”
这倒是陆雁卿没想到的。他愣了愣,向方先生一拜。“先生都如此说了,学生多少松快了些。”
方先生没接话,眼神里深邃。“只不过,事情来得也太恰巧了。”他忽然道。
陆雁卿拿眼探询他。
“不是吗?”方先生对上他的目光,“相貌相像暂且不提,静姝刚走,她恰巧就落水而来,恰巧还失却了记忆,又恰巧是个聪明姑娘,若说造化弄人,命中注定你有此巧遇,也自然可以,可还是有些叫人深思。”
“此事学生也想过,”陆雁卿道,“但学生几番对她试探,确没试出疑点,学生暗中也派人查过,京畿一带,近一月倒无女子走失。”
“远的地方呢?”
“再远了,学生先从洛姓人家较多的允州入手,差了个得力的小旗去,”陆雁卿道,“只是要彻查清楚,总需些时日,至今还没报回消息来,而且洛姑娘一直没记起自己的名字,只知其姓不知其名,也不太好查,学生没报太大希望。”
“只知其姓不知其名……”方先生沉吟道,“姓洛……”
“先生想到什么了?”陆雁卿问。
“没什么,”方先生摇摇头,“我是在想,她是记不起自己的名字,还是不便提起自己的名字?”
陆雁卿又一怔,猛地抬起眼皮。
“先生是说——”
但方先生只是笑。“罢了,”他伸手拍拍陆雁卿肩膀,“人上年纪了,容易多疑,你就当是个老头子的胡思乱想,这些事情,不重要,洛姑娘终究对你陆家有益无害,先把眼前的难关过去就好。”
陆雁卿听得心里一团乱,还要再问,方先生摆摆手,示意他到此为止。
“就这样吧,”方先生道,“今夜之事,你我只当没有发生,我更不会对外说,原本我便只是来教课的,别的也不该我插手,陆家有你在,我没什么可担忧的。”
“话说,还真是有些冷了,”他理理身上的衣服,自顾自道,“为师先走一步,你也快些回去。”
说着,他呵呵一笑,拿起灯笼便走,走出去两步,忽而回头。“对了,雁卿。”
陆雁卿正站着沉思,下意识迎上去。
“你说这洛姑娘的身份不太好查,或许,可以换个方向?”方先生道。
陆雁卿心下一动,待要追询又不知如何开口,错愕间,方先生已经转过了身子,慢慢走向九曲桥的远端。
风不晓得何时停了。陆雁卿愣在原地,半晌,打了个寒战。
在桥上站了太久,他腿脚有些发僵,反应过来,身上冷得透骨,说不好是因为天寒,还是心底的凝滞。
方先生那几句话在他心里反复来回。她是记不起自己的名字,还是不便提起自己的名字……或许可以换个方向……
方向……南朝女子……洛姓……换个方向……
陆雁卿突然抬起头,看向后院陆静姝的卧房那边。
他想起来今晨的一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