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日后。鹤都。仁声坊。
仁声坊在鹤都地处偏北,一条河渠将连同仁声坊在内的四个坊与南面隔开,由三座桥梁通行。此处旧有仁声寺,主持圆寂后荒废至今,但因此而得的坊名却留了下来。
陆家最早看中这里,修宅落地,也是因了仁声寺所在,晨钟暮鼓,心性可安,住户与来往的人又少。先帝封柱国十二功爵,陆家家主最为沉静持重,与这坊的脾气倒是相合。
但今日仁声坊要热闹些,刚过了午时,十余辆纹饰各异的马车分道自三面而至,车轮声渐次,全停在陆府外的大街上。
车帘一一掀开,自内步下的均是世家女儿,衣饰虽简易,还是透着一股子华贵气,由陆府里的家仆杂役领着,都进了陆家大门。
大街两头,有些好事的人探头看着,脸上多有好奇,但不意外。
昨日里,坊内已陆续知道,陆家夫人要在府上为世家女儿们设堂,专教女红,每日两个时辰,随申时作结,坊正得了消息,还专程提醒过,要众人为陆家行个方便。
其实不消他说,坊里也都小心得紧,不管是陆家还是缇骑司,抑或来此的各个世家宗族,哪一个是惹得起的。
何况陆家一向行直坐正,这些年里从未叨扰过别家。
所以众人看了看也便散了。最后一辆马车驶到,人进了门,陆府再度关起,马车停在外墙下,街道重归寂静。
热闹从门外转向了门内。十余名女班学生小声议论着,沿游廊一路往前,打头的是洛文英和翠环。
“静姝,你家这么大的吗?”谢采薇紧跟在洛文英身后,头左右忙得不停,眼神里全是慨叹,“外面可看不出来啊……”
洛文英不好接话,随便笑了笑。
“道真,你说呢?”谢采薇扭头问沈道真。
沈道真走在她身侧,低着头一声不吭。
“行,你别说话就对了。”谢采薇摇摇头。她向后看去,扫一眼后面的女学生,又兴奋起来,拍拍洛文英的后背。
“静姝,我是不是很厉害?”她问。
洛文英不知道要怎么回答,但内心里她确实很感激谢采薇。
一日前,她对谢采薇和沈道真说了要在陆府设班的计划,谢采薇自告奋勇,要去召集女班小灶里的同窗们全部参加。她也是说到做到,那天女班还没结课,她就把事情办妥了,小灶中除洛文英外,共十六名女子,无一人推辞。
谢采薇还扯了张纸,让每人挨个签字画押,约定谁把事情透露给外人,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。
这小孩子似的把戏,洛文英倒是有些年没遇过了,上一回还是在北朝国子监,叶开颜敛聚了同届的女储官们,说要歃血为盟,将来共举镜阁,结果一刀下去削开了自己半个手指,一头晕了过去。
好在国子监设有医馆,倒没出事,只是叶开颜右手伤到了筋络,从此只能左手持刀。
她也不在意,只说自己流了不少血,这回这盟誓可算是牢固了。
不知怎么,这些旧事对洛文英愈来愈清晰,大概因为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,如今十年而过,两人却分在了南北两处。
洛文英察觉心底一阵泛凉,忙收敛心神,把思绪从北朝扯出来,回到眼下。
她带女班同窗们去的是东厢,方先生看过东西两厢后,把学堂放在了这里,说风水好。
他行商的,最信这个,对陆家来说倒是都一样。
陆父立刻命人把东厢空屋收拾停当,搬进了桌椅,西厢的两间空屋,则留给了方先生和他带来的另两位老师。
这两名先生都属于方先生在京西的那家书院,是方先生亲自挑选。他率先启程,两名先生打理好书院事宜,才稍后起行,昨日刚到。
三位名士同一时段入京,难免叫人猜疑,陆父对外称的是,与老友叙旧,路途遥远,暂住府上,大宴几日。
他原也有这个心,只是陆夫人不许他打搅了先生们筹备学堂之事。
先生们也顾不上,两位后来的先生前脚进门,后脚方远鸿就拉着两人闭门不出,一摞摞书册由家仆送进去,熬了一夜,天明才补了些觉。
此刻三位先生就候在东厢学堂门外,一胖两瘦,微微笑着迎接眼前的女学生们。
为了避人耳目,陆夫人也准备了一应女红之物,针线、布料、扇面等等都码在学堂中,后面她也想好了,无非就是各人出些学习女红的成果,从京城外秘密雇个作坊,赶一批出来,谁都不会知道。
毕竟,京城里最大的“耳目”,就是陆雁卿自己。
洛文英带着世家女儿们进学堂,基本照着女班里的样子一一落座。她抬头与方远鸿对视,方先生仍旧宽和一笑。
陆家的女塾,到此算是开了起来。
而此时距圣上检视女班成果,仅余九日。
洛文英多少担心过,剩下的时日是否来得及,但听方先生讲了一堂课,她心里大致上就有了底数。
或许是知道时间紧迫,又或许方远鸿本就非同寻常,他授课剑走偏锋,自为一套,比洛文英在北朝国子监的修习更成体系,经史子集在他手里像些木头玩物,哪里拆解,哪里榫接,两三句便交代得仔细明白。
加上他也是在南朝做过官的人,朝廷种种,他都能穿插在内。
其他二位先生也是各有所长,一人精通史学,一人是杂家,一步一营,详略有度。
更为重要的,他们并不因为堂下坐的是女学生,就带上异样,或有所保留。
洛文英从北朝国子监一路走来,北朝一些老学究的嘴脸她见过,南朝太学那帮人的作派她也见过,讲授的人是不是有偏见,她再清楚不过。
只是方先生似乎对她格外在意,洛文英猜想,大略是因为早有过师生的缘分,此番又是受陆府所托,洛文英这个“陆静姝”在他眼里总归特别一些,时不时地,要点洛文英起来答几个问题。
洛文英倒都会,但不敢答得太万全,偶尔便露些怯给他。
每日两个时辰,合共四堂课,两堂课一休。女班那边,众人还是照常去着,有了陆家女塾对照,封先生等人的女德女训越显荒唐,只是有洛文英嘱托在先,世家女儿们都演得周密,还个个有了兴致,如同游戏般,课上也积极。
封先生还道她们终于顿悟了女德之紧要,反而更满意了。
就此两日过去。到第三日,陆夫人也来女塾旁听了一堂课。恰是方先生讲,陆夫人悄悄坐在学堂最后,听得全神贯注,待这堂课终,又悄悄起身,赶上方先生出门的脚步。
洛文英心念一动,也紧跟上去。
“夫人听来如何?”方先生笑呵呵地往西厢房走,“不才多年不为人授业,生疏了不少,不耽误女班吧?”
“先生哪里的话,”陆夫人忙道,“我可不是来督促先生的,是我从未在学堂修习过,见此情形,心里艳羡,才来听一听。”
“好或不好,还是要听……听姝儿怎么说。”她看看洛文英。
“那自然是好的,”洛文英飞快道,“比太学女班,不知道强了多少。”
方先生又笑笑,没说话。
“我还有一事想问,”陆夫人忽然道,“坊间有传,先生的玄鹤书院,这两年开始收女学生了,是真是假?”
“夫人觉得呢?”方先生笑着问。
“我……”陆夫人犹豫片刻,“我想该是真的,先生若没教授过女学生,课便不会是这样。”
方先生点点头。“夫人都想到了,不才就不装腔作势了。书院里确是招收女学生,只是书院荒僻,又不便广而告之,现今的几名女学生,大都是书院里先生们的女儿。”
“先生为何愿意收女学生?”洛文英抢在陆夫人之前问。
“为何……”方先生沉吟须臾,“谈不上为何,男子可以读书,女子自然也是可以,世道里那些规规矩矩,我是瞧不上的。所谓将心比心,若我有女儿,我也定不愿她大字不识,只知道些女德女训之类。”
他话有所指,陆夫人莞尔一笑。
“不管如何,”她叹道,“当年我若是有方先生这样的先生,该多好。”
“夫人自谦了,”方先生摇摇头,“夫人本就兰心蕙质,不需多好的先生,这一路至今未得多少提携,不也是书富五车?单论才学之广博,可不见得输于不才。”
“只是单给女子读书就学,仍是不够,”他浅笑道,“总是要能有个施展,否则便成了屠龙技,不才此番决意前来,也是看到当朝圣上意欲效仿北朝长公主,为我南朝女子广开前景。新帝虽年少,眼界却是不凡,若是先帝当年有这壮士断腕的果断,不才也不会离开太学了。”
他眼神渺远,似是落入过去的回忆,但洛文英先敏锐察觉到,他话里还藏着什么。
正好陆夫人说还有事要忙,在正屋附近辞别了方先生。洛文英推说要送先生回西厢,顺理成章地跟着方远鸿多走了几步。
“你有话要问?”临近西厢房,方远鸿忽然笑着开口。
洛文英忽觉他问得怪异,但不及细想,已脱口而出。“先生当年莫不是对先帝提过,在太学里为女子设堂?”她问。
方远鸿看了她一眼。“我可没这么讲,”他笑笑,“往昔之事,不值一提。不说了,不说了。”
那便是真的了。洛文英想。
所以他当初自太学出走,不全是因为太学里的派系争斗,大概是给南朝先帝上奏过,要招女子入太学,仿照北朝形制,一步步往下推行,只是先帝不准,于是愤而去职。
而现在再提起来,就好像在与梁起鸾争先后,于是也不能多言。
洛文英便不追问,恭敬着又走两步。
“你该回去上课了,”方远鸿在西厢房外停住,“送到这里便可。”
洛文英点点头,对他行过礼,转身要离开。
“哦,对了,”方远鸿突然道,“你……”
洛文英回身。“先生?”
一刹那,她以为自己看错了,方远鸿一改平日里宽笑的模样,目如鹰隼,似是要把她从内到外穿透。
但这感觉转瞬即逝,迷茫间,方远鸿仍是那张人畜无害的脸。
“无事,”他笑吟吟道,“好生上课,日后定有可为。”
说完他就自顾自入了房休息。洛文英满心糊涂,不知他是何用意,回东厢的路上,心底的异样感却愈来愈强。
走着走着,她猛地停下脚步。
确是有哪里不对。她望着世家女儿们三三两两走进学堂,一下想起来,究竟是何处让她觉得异样。
从方才起,方远鸿便没有喊过她“静姝”了。
前院冷风乍起,洛文英不由一抖,心里随之颤了一瞬。
到底为什么……
不及她细想,又听到有人喊她,侧过身,成福从大门那边一路小跑过来。
“小姐,”离近了,成福低声道,“门外有人,说要见见小姐。”
“见我?”洛文英扬起眉,“是谁?”
“她不肯说,”成福答,“我看着衣饰是个世家小姐,也不敢问。她说小姐去了就知道。”
洛文英满心疑惑,急匆匆赶出大门。成福有眼力见,留在了门后。洛文英在门外巡睃一圈,看到外墙下停了那些马车的地方,孤零零站着一个姑娘。
这女子确是衣容不俗,带了个帷帽,虚挡住脸,还低着头,洛文英只觉得身形有些熟悉,一时看不出是谁。
她两步走过去,女子恰好也掀起了帘布,直看向她。
“是你?”洛文英惊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