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日。戌时。鹤都。
一栋一进的小院内,一人悄悄自院墙上翻入,随即快步从空静寂廖的游廊上走过。今夜里云厚,院落几近漆黑,只有正屋门窗里透出亮黄的光。
这人脚步无声,潜至正屋门下,一长两短,轻轻叩了三下门。
门上能看见屋内人的影子。屋内人没有动,只咳嗽了两声。“说。”
“大人,”来人道,“大人交代的事情,小的办妥了。”
屋内人沉默片刻,只听到一阵翻书声。
“人请到了?”他问。
“请到了,”来人答,“眼下该已上路,只是路途远些,大人要再等等。”
屋内陷入寂静。来人等了良久,也没等到只字片语,只看着屋内人的影子紧凑晃着。
“大人?”来人忍不住问。
屋内人忽然动了。影子高了几分,遮住了更多光,紧接着,伴着一阵长长的走动声,影子走到了门口。
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,随即,门缝里递出来一张两折的纸。
“这件事,也去办了。”屋内人道。
来人展开纸,借着光扫过一眼,转瞬便全记在心,顺着就把纸揉碎吞了下去。
他不再说话,对屋内一拜,匆匆离开。
此番仍是从原路走,城内缇骑眼线多,这幢小宅子也一样。他越墙而出,刚轻轻落地,就听见远处奔雷般的马蹄声。
他侧身躲在墙影中,恰好云淡了一刹,须臾,便看见一匹高大的黑骏疾驰而过。
崇州产的海良驹、腰间皓雪白柄的绿柳刀……这该就是缇骑司指挥使了。
也不知大人为何要帮这陆雁卿,这人想。
前两日他刚得到陆家消息,告与大人,大人即刻命他行动,一刻不许耽搁,确是出乎他意料,他还以为大人并瞧不上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。
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打听的。
陆雁卿看不见他,转眼间已到了大街另一头。这人等了等,才自墙下闪出,消失在旁边的暗巷里。
***
由此,又过两日。
“陆静姝?陆静姝!”
一声炸雷一样的高喊,把洛文英从桌子上吓醒了。一抬头,正对上封先生怒气冲冲的脸。
“怎么了先生?”她迷迷糊糊问。
“你还问我怎么了?”封先生气不打一出来,“在我堂上睡觉!全不把为师放在眼里是吧?”
洛文英眨眨眼,她都没意识到她睡着了,还是趴在桌子上睡的。
“你说,我讲到哪里了?”封先生逼问。
洛文英拣起手边的女德,想了想。
“先生我不记得了,”她老老实实回答,“我是从女德第十二开始睡的。”
整个学堂里爆发出一阵哄笑。
“你……”封先生想发火又不太敢,“那今日课后,你就把女德第十二抄写五十……抄写十遍,下不为例!”
洛文英有些想笑,她看看封先生脸色,心想还是不要刺激他,便坐直身子,理了理衣物。
这一折腾倒是不困了,但身上的倦意还在。这两日来,她越发感到在小灶上吃力,又一肚子心事,一连两夜都是辗转反侧,人横竖提不起精神。
“静姝,你还好吧?”放课时,谢采薇走过来问她,“怎么睡得这么嚣张?不像你啊。”
“没事,”洛文英随着她走到院子里,伸了个懒腰,敷衍道,“这两天做教案有些累,老是睡不够。”
谢采薇打量她片刻。“感觉你还有别的事……老是没精打采的,不会病了吧?”
沈道真跟在她们旁边,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,突然往洛文英身前一凑,把自己暖手的小炉子递了上来。
洛文英哭笑不得,赶紧拒回去。
“真没事,”她笑了笑,“我能吃能喝的,能有什么病?”
要有,那也是心病。
开小灶的先生一直找不到,陆夫人那日问过之后,也没了下文。她如何盘算的,连陆雁卿都不清楚,只知道自己母亲是有主意,但陆夫人不明说,他也不好追问。
女班开立已过了快有半月,再拖下去,时间怕是就不够了。
余下的课洛文英没敢再睡,但也是心不在焉,等到放课,给一名姑娘偷偷解了几个问题,才上了陆家马车。
新修好的马车,跑起来平顺,动静也小了些。快到陆府,她似乎听见车夫咕哝了一句什么,便掀开窗上的帘子,往外看了看。
陆府大门外,陆雁卿居然站在那里,在他对面站了两个人,一个杂役打扮,拎着个包袱,另一个,面圆体宽,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,衣着也华贵,但人看上去格外温和。
他正与陆雁卿热切地攀谈,好像和陆雁卿认识已久。
洛文英心里想着这是谁,马车已停了,她下车犹豫着走过去。陆雁卿早听到马车声,先转过了身,随即,他和那个陌生男子一道朝着她走了两步。
“静姝,见过方先生。”不知为何,陆雁卿看着很高兴。
那男子也笑呵呵地开口了。“静姝啊,别来无恙。”
“还记得我吧?”男子问。
那当然……不记得了。
洛文英眨眨眼,眼角扫过陆雁卿的面容。陆雁卿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。
她心领神会,轻轻一笑,先屈膝行礼。“静姝见过方先生,方先生好久不见。”
方先生拈着下巴上一缕长髯,笑得眯起了眼睛。“是许久未见,你如今出落得脱胎换骨,真要在路上相遇,我倒不敢认了。”
“先生走时我和她都还小,教的东西也忘得差不多了,”陆雁卿接过话,“先生又有四五年没来过,确实是不好认。”
他话里有话,寥寥两句已经交代了不少,洛文英紧紧在心里记下来。
“是啊,”方先生还是笑,“不过,静姝近年的情形,倒是听了一些。”
洛文英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,适时低下头作羞赧状。“静姝辱了先生的名声。”
“我?我哪有什么名声,”方先生笑得更豪放,“在陆家教书不过几个月,外面谁还记得?”
陆雁卿也跟着笑,顺手引着方先生进府。方先生带来的杂役似乎不随他进去,陆雁卿叫成福自杂役手里拿了包袱,杂役便走了,留方先生一人和他们步入大门。
“不过先生这些年,像是没变。”陆雁卿又寒暄道。
“没变?哪里没变?你瞧我这身量,”方先生笑着摸自己肚子,“胖了,可不比以前了。”
“先生瘦过么?”陆雁卿故意说。
两个人又是一阵大笑。洛文英在后面谨慎随着,云里雾里。看样子,这方先生与陆家相熟已久,连陆静姝小时候都见过,她这个假陆静姝,这时候绝不能露了马脚。
她正想着,方先生回头看了看她。
“静姝啊,”他问,“太学女班,怎么样?”
洛文英掂量一下。“是好的。”
“好?”方先生笑着摇头,“你也不用和我客气,太学那班腌臜人,我还是知道的,好容易你肯妆扮成姑娘模样,进去读读书,也是委屈你了。”
洛文英心里疑惑,正要问他是何意,前面已经又来了两个人。
陆家父母满脸的喜气,从前院正屋一路疾走相迎,还离着几步远,陆父就抖开双手,高呼起来。
“玄鹤兄!”他朗声说着,两步上前,执起方先生的手,“有多少年不见了?”
“陆兄啊,喊你去我书院坐坐,你也不去,不就只能我自己来了?”方先生笑道。
“你还说,上回我去,你不就不在?”陆父也笑,拍了拍他肩膀,“这回怎么想着来我这看看?”
方先生似有些意外。“不是你要我来的?”
陆父一怔,刚要开口,洛文英看见陆夫人从他身后狠狠掐了他一把。
“哦,哦哦,”陆父反应过来,“见到玄鹤兄太高兴,倒把这茬给忘了,是我不好,是我不好。”
“枉费我这一路紧赶慢赶,”方先生倒不介意,“就怕误了你陆家的大事。你也是,要寻先生却不先问我,怎么,瞧不上我了?”
“方先生哪里的话,”陆夫人把话接过来,“方先生久在京西的书院,路途远得很,且又……涉及太学,要不是这次实在无法可想,也不想劳烦先生……”
“我懂,我懂,夫人莫在意,在下随口一说,”方先生又捻起了他的长髯,“远近都无妨,只要赶得及,便好。”
“先不说这个,”陆父道,“快到正屋歇歇脚,难得你来,今日你我好好喝两杯。”
“不喝了不喝了,”方先生笑着推道,“我听雁卿说,家里东西厢都有处空屋,趁着天明,带我去看看?”
他们三人热切聊着,先行往东厢而去。洛文英已经明白了大概,又瞧见陆夫人偷偷对她挤眼,心里更加澄澈。
她看向陆雁卿,陆雁卿也恰好投来视线。两人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。
但陆雁卿还是补了一句。“方先生,要做女班小灶的先生。”
***
他二人没有跟随陆家父母,往后院而去,一路走着,陆雁卿对洛文英大致讲了讲。
按他的说法,方先生大名方远鸿,别号玄鹤,外面都称他玄鹤先生。此人年少成名,十来岁时一气呵成一篇赋文,技惊四座,还由此做了先帝的座上宾,任过官,也进过太学。
后来他说自己倦了,又瞧不上太学里的派系之争,挑了个日子,不告而别,只留下一封讥讽满满的辞信,把太学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这封辞信不知为何还传了出去,于是狠狠得罪了太学众人,以致于他的诗赋文论,至今都是太学严令不能提的。
“难怪他说……”洛文英心里直想笑。
“是,”陆雁卿也笑了,“太学以师门成派系,而方先生无师无门,全凭天分成才,两边互看生厌,也是无奈。先帝本意是想让方先生做到祭酒,借机整顿太学,可方先生自己走了,先帝只能作罢,太学的风气也就延续至今。”
洛文英想起在北朝时,国子监也有门阀派系的旧事,还排斥过女老师与女学生,据说是长公主大刀阔斧,一连换掉了两任祭酒,国子监才老实了。
这样想来,长公主这个做姐姐的,比她胞弟确是杀伐果断许多。
“所以,方先生从前教过我……教过静姝?”洛文英问陆雁卿。
陆雁卿点头。“方先生离开太学那年,适逢母亲大人抱恙,父亲大人又可惜方先生满腹才学,便请方先生到家里来做宾客,方先生由此教过我与静姝一阵子,虽然没教多久,但静姝却很喜欢他。”
“那我是不是应该再表现得与他近一些?”洛文英问。
“那不必,”陆雁卿又笑,“那时候静姝不过九岁,还小,现在再对她说起这些,估计她也不认了。”
提到静姝,他脸上多了一丝温和。
“后来呢?”洛文英再问,“他怎么不教了?”
“父亲大人把太学敌视之人公然请到府上,虽然陆家是世家,却总是莽撞了些,”陆雁卿道,“先帝为此点过两句,让父亲大人不要令太学难堪,方先生善解人意,也知道不能在陆家久住,就随便找了个由头,辞别了。”
原来如此。
洛文英想了想刚才那个胖乎乎的身影。“但看他如今模样,好像很有钱?”
方先生衣物华贵,都是少见的好料子,身上的配饰也能看得出来,他日子过得相当顺遂。
读书人这么阔绰,倒是不常有。
“嗯,”陆雁卿道,“方先生离了京城,去了西边崇州做生意,近些年是积攒了不少资财,他自己也从不掩饰。”
“夫人刚才提到的书院又是……”
“方先生前些年起,用做生意的钱,在京西竹林里开了一处书院,”陆雁卿解释,“就叫玄鹤书院,聚了不少文人墨客,也教学生,听说还收女学生。”
听说?居然还有你缇骑司不清楚的事情?
洛文英脸上没表现出来,顺嘴问:“收女学生?”
“先生远非凡人,”陆雁卿眼里露出钦佩,“若是真的,他的举动比圣上所想还要早些,请他来教授女班,再合适不过。母亲大人此次,又想在所有人前头了。”
难怪。洛文英心想。
难怪陆夫人一想到能从京外请先生,就有了那样的笑容,难怪她这两日丝毫不急。
但洛文英总感觉哪里不太对。
“这个京西的书院,在哪里啊?”她问,“远么?”
陆雁卿被她问得不明不白。“不近,先生不骑马,又不爱坐车,此番过来,路上怎么都要两日了,也是辛苦。”
言罢,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,立刻看向洛文英。
洛文英不说话,只看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