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。北朝巍北道。平县。
北朝先帝与长公主将疆土共划十道,巍北道在十道最北,平县又在巍北道最北,往上便是夏寒江,过了夏寒江,满目苍凉,不再是北朝地界。
寻龙江两边还是秋日天气,这里已经进了苦寒,小小县城里,人人都换上了冬衣,天色惨白,憋着一股子雪不下,衬得这小城肃杀萧条。
虞翠娥从屋外拿了些柴火升灶,预备做饭。她家是独门独户,小了些,但好歹有个院子,便多囤了些过冬的木柴。她呵着白气,走下门帘,眼却扫向院落对面的茶肆,把茶肆门外仔细瞧了一遍。
茶肆还没开,那人似乎也没来。虞翠娥又看一眼,才关门合帘,转入屋中,已换上一张慈笑的脸。
“清儿,再看一会儿就休息了,准备吃饭。”她朗声道。
屋中方桌上,坐着个十岁光景的女孩,圆脸乌发,扎了两只辫子,正在自己看着书。
“知道了娘亲。”她答应着,脸还埋在书里。
“看得如何?”虞翠娥凑过去瞅了瞅,“有难处么?”
“没有一点难处,”女孩一字一句道,“娘亲给的书太简单了,我都看了两遍了。”
虞翠娥又笑了,伸手摸摸她的头。“那娘亲过了午,再去书肆给你寻一寻,买些更难的书来,也该教你些深的了。”
“嗯,”女孩点点头,随即仰起脸,一双明亮的眼睛,左眼下生着三颗小痣,“可是娘亲,我看旁的孩子,在我这个年纪的,都去塾里上学了,娘亲怎么不让我去?”
虞翠娥笑得自然。“那塾里的老师,哪有娘亲教得好?你若要去也是可以去的,去听听也便知道了。”
“那我不去了,”女孩把脸低下,“我听娘亲的。”
虞翠娥再次笑笑。转身进了厨房。
她心里总有事情放心不下,一边切菜生火,一边时不时往外看看。
厨房有扇小窗,一样对着那茶肆。就看着茶肆的店家打着呵欠出来开了门,支起了摊子。天寒,不能像六七月那样,在外设桌,但茶肆还是开着一溜长窗,让喝茶的客人又能身后烤着火,又能倚窗看见外面。
平县虽不大,往来经商的倒是常到此歇脚,如今又还没落雪,茶肆生意倒还可以,虞翠娥做菜的工夫,茶肆窗边已经坐了两个来客。
她把菜盛好,去笼屉里取馒头,一回身,心提了起来。
那人果然又来了。
是名女子,打扮得像个行商,但那身形和举止,在虞翠娥眼里还是假了。算上今日,这女子已经一连来了三天,每日便是点壶茶坐着,到天色暗一些才走。
眼下也是一样,她独坐在窗下一角,拢着厚厚的衣袖,脸并不朝向虞翠娥家,但看似不经意,眼神却时不时总飘到这边。
而这种眼神,虞翠娥再熟悉不过。
虞翠娥面容一紧,死死握住了手上的碗沿。
三日后。南朝。鹤都。
“静姝,静姝。”
洛文英在封先生“女德第九”的催眠下,正昏昏欲睡,冷不丁听见谢采薇小声喊她。
从那日把谢采薇和沈道真拉入小灶以来,谢采薇便自作主张,和原本坐在洛文英正前方的姑娘换了位子,此刻她正借着书本的掩护,鬼鬼祟祟探了个头过来。
洛文英睁开迷瞪的两眼。“怎么?”
“这个,”谢采薇递给她一条裁得细长的纸,“这一句,我老是看不明白,应该作何解?”
“下课不能说么?”
“我怕我忘了。”
洛文英扫一眼沉浸在女德中的封先生,悄悄接过纸条。
“我写在纸上给你。”她也小声对谢采薇道。
“堂下在干什么?”封先生注意到了这边动静,敲了敲手上的书,“不要交头接耳。”
洛文英和谢采薇同时低下头,佯装无事发生。
封先生又回到他的女德里。谢采薇等了等,看他不注意了,又捅捅邻桌的沈道真。
“道真,你没有要问静姝的?”她道。
沈道真用眼角瞥她一眼。“我,都会了。”
“昨日静姝才教的,你就都会了?”谢采薇睁大眼。
“堂下到底怎么回事?!”封先生再度有了不满,“有些人自己注意些,不要逼我过去把你揪出来!”
谢采薇赶紧正襟危坐,偷偷翻了个白眼。
沈道真面无表情,视线又回到她自己的书上,那本镜台录她已经读完了,如今是洛文英借给她的另一本史籍,也是陆夫人那海量藏书里的一粟。
在她们三个周围,学堂里,有十来个世家女儿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。
如今是小灶开立的第六天,谢采薇凭借她过人的热情和熟络同窗的天分,已经把大半个女班的女学生都拉入了洛文英这个小灶里。谢采薇能说会道,唬得这些世家女儿们一愣一愣,进展上确是超乎洛文英预计。
她们每日照常来女班,装作认真听着先生们宣讲女德女训等等,私下里不断修习着洛文英给的种种内容,课后休憩都拿来小声讨论。女班先生们本就敷衍了事,也不细察她们有否听讲,反倒给了她们最好的时机。
他们绝想不到,在他们眼皮子底下,那些“卑弱第一”、“夫婿之教”,早已被“女子径千里,大江溯轻舟”、“披丹霞以为衣,佩龙泉以为刃”取代。
教案已经做到了第三份,沈道真勤恳,底子也好,学得最快,谢采薇性子奔放,却也心细,不输于沈道真,先学的带后学的,按部就班又竿头日上。
洛文英下了学,便赶回陆府,与陆夫人商讨着做新的教案出来,在学堂里,又要插空为其他女学生们答疑解惑,也是忙得脚不沾地。
好在其间没有出什么错漏岔子,她做得也谨慎,只表现着比他人稍快一步,又不超越太多,有人夸赞一律归为“兄长”教得好,一切倒是顺风顺水,始终也无人生疑。
但横亘在她心头的那个问题,还是愈来愈挥之不去。
这一日放了课,陆府的马车没来,车轴坏了一根,车夫送去城里修了,洛文英便随着两个同窗上了同一辆女班的马车,摇摇晃晃回家。
她与这两名女子都不太熟,只是顺路,上了车也没说什么话。
两名女子都在小灶里,但不敢打搅她,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议论。
“你今日听封先生讲了么?都讲到女德第十了,”个中一名绿衣的女子道,“我翻了翻,后面竟还有七八条,怎么这女德还有这么多啊?”
“你竟然听了?”另一名女子睁大眼,“学过了好东西,这你还听得进去?”
“了解一下而已,知己知彼嘛。”
“不过是真的无聊,不敢信我从前居然能听入耳,”绿衣女子又道,“更不敢信,女班打算全教我们这些。”
“是了,”另一名女子点头,“明明静姝给的那些更有意思,识了许多字句,心里也清明了,这样有用的,为何从不给我们女子学?女班不教也就罢了,家里也从不告诉我们。”
“你们学会了,他们吃谁去呢?”洛文英撑脸看着车外,忍不住道。
两名女子一怔,待要问她是何意,洛文英已经到了。
她辞别两个同窗,跳下马车,刚走到陆府大门口,就看见陆雁卿从门内走出来。
“你在家?”洛文英有些意外。
“早上出门缉捕,衣服沾了血,”陆雁卿随意道,“回来换一身。”
“没受伤吧?”洛文英顺口问。
问完她便后悔了,怎么无端要对他透露出好意?
陆雁卿也愣了一下。“不妨事,”他笑笑,紧了紧护臂,“拿个武臣去问话,不想拔刀的,结果对面动了手,他的血,不是我的。”
他看向洛文英,眼底似是有什么,洛文英感觉渐渐微妙起来,赶快移开了话题。
“那……先生的事呢?”她小声问。
陆雁卿手上动作一停。
“还没找到。”他面露歉疚。
事情源在那夜两人庭园散步,洛文英对陆雁卿提了两大顾虑。
其一,小灶教授的课业全由陆夫人筹备,时日久了,陆夫人眼力跟不上,太过辛苦,洛文英对外又都称是陆雁卿指导,学到艰深处,陆雁卿若显得懂太多,容易被人疑心。
其二,要在学堂里应对这么多女学生,还要避开女班先生们耳目,受限之处太多,放课后世家女儿们又须各自归家,很难聚集于一地,授业难度徒增。
她给的解法是,在陆府中单辟一处地方,找个专门的时间,把小灶里的女学生们敛聚起来,再请一两个博学的先生,真刀真枪地开课。
当然,其中也有她不能告诉陆雁卿的盘算。
小灶再往后,必然要教到更为复杂的东西,而洛文英早已学过多年,通晓于心,她怕在和陆夫人商议或者协助女班同窗的过程里,不慎暴露出这一点。
若是有个正经先生,就好办多了。
这也便是为什么,她说此事只能由陆雁卿解决。
一来陆家人脉深广,用上陆家的名头,招募一两位鹤都里的有学之士,该当不难,二来,陆家有现成的地方,东厢西厢都有屋空着,容纳十几名女子,也不难。
“但……如此多世家女儿聚在陆家,要如何对外解释?”那晚,陆雁卿沉思良久,问。
“这个好说,”洛文英早有预备,“就说陆夫人要在陆府开班,传授女红,为期十余日,她是朝廷命妇,世家夫人,我想,应该是很正常的事。”
陆雁卿又锁起眉头,不说是也不说不是。
“不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,”洛文英趁热打铁,“只是我觉得……既然小灶开起来了,就要做到底,小打小闹地学些东西,总归浅尝辄止,不如索性做大一点,一口气教出这么多女学生,往后圣上的构想便更好推行了。”
陆雁卿再度想了一阵,松开了眉头。
“好,”他颔首道,“我去试试。”
他没有耽搁,忙于缇骑司衙门的同时,抽空写下了几封拜帖,交由家仆,一一送去了几位素与陆家交好的名士手上。
他也对父母做了说明。陆父前些日子回到了家里,听过陆夫人说女班小灶之事,倒是未加干涉,只让陆雁卿多小心。此番提到聘请先生,陆夫人多有迟疑,觉得她操劳一些也无妨,还是陆父排了板,让陆雁卿用他的名义去请,不要再累到他娘子的眼睛。
为免惊动不该惊动的人,陆雁卿与父亲敲定,只选一些从未入仕的文人墨客,与朝廷没有牵连,名义上,也没说是在女班外单设课堂,只说女班进度较快,有些世家女儿跟不上,需要在课外稍加补习。
这些名士常与陆家走动,脾气也温和,陆雁卿想,个中总有愿意教授女学生的,再许以重金,大概可以请动两三个。
但他和洛文英都没想到,派去的家仆,全部被赶了门。
照家仆们的说法,他们进门时,这几位名士还笑脸相迎,对陆家嘘寒问暖,等家仆提及要教授女子,名士们便忽然变了脸色,虽面上还客气,但都一口婉拒,不由分说,便提了送客。
陆雁卿无奈,又准备了一些好礼,让家仆再次挨个登门拜访。
这次,连礼品也被一并送了回来。
若是寻常情况,陆雁卿便自己去了,但眼下他不方便出面,更不好让父母出面,只能再派家仆去恳请。
但到今日还是一样,昨日派出去的家仆,全吃了闭门羹,连陆家的拜帖都没了用。
名士们来回都是一句话,无论如何,不教女学生。
陆雁卿只能对着洛文英苦笑。“确是想不到,不愿意教授女子的,竟有这么多。”
洛文英也没想到。她以为太学里老学究多,也不想看女官制能做起来,女班浮皮潦草还好理解,换些闲散的文人墨客,总该能有眼界开阔的,结果还是高看了他们。
“如若在北朝,是不是就不会如此?”陆雁卿忽然问。
洛文英吓了一跳。“你是……问我?”她试探道。
“不是,”陆雁卿摇摇头,“只是有此感慨。”
洛文英松口气。一瞬间她手指都麻了。
“但如今看来,这条路是行不通了,”陆雁卿面有愁容,“我再想想别的办法。”
洛文英也不好说什么,胡乱点点头,看着陆雁卿上了马,赶往缇骑司衙门。
她恨不能当场向陆雁卿坦白,她是北朝女官、朝廷重臣、镜阁副执掌,还是国子监三年的修业、殿试的探花,根本不需要什么女班什么外来的先生,她一个人就足以带世家女儿们有所成就。
只可惜,她什么都不能说。
她意兴阑珊,独自进了大门,刚到前院,又撞见陆夫人。
“如何?”陆夫人像也是忧心忡忡,开门见山便问,“出来慢了,没赶上卿儿,先生找到了么?”
洛文英垂下眼皮,摇摇头。
她大致说了说情况,陆夫人听得一脸怒意。
“这帮狗东……这帮人,”她临时改了口,“让他们教个女学生,有那么难么?我陆家的忙都敢不帮了?”
“我亲自去请!”她转身就要走。
洛文英赶忙拉住她。“夫人莫要冲动,”她劝道,“为此事几次劳烦夫人,我已经过意不去,怎敢让夫人亲自上门,何况……夫人就算去了,怕也是一样的。”
陆夫人想了想,猛一跺脚。“我让郎君再找几个人选!我陆家不愁认识的人少,京内京外的从不缺,我还就不信了——”
话音未落,她突然想到什么。
“京外的先生,也是可以的吧?”她看看洛文英。
洛文英不明所以地看回去。“自然是可以……”
“那我知道该找谁了。”陆夫人说着,狡黠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