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日。北朝关内道。宁庆关。
已是申时,宁庆关官衙里热闹非凡,一间平时主用作宴请的大屋大敞着门,里面时不时传出谈话声与哄笑声。官衙的十来个杂役进进出出,从厨房里端出一道道菜,又把吃干净的盘碗从屋里撤出来,不敢慢了分毫。
关守刚出去小恭,从官衙的茅厕走回衙门内,透过大门,远看看屋中一干或蓝袍或青衣的大员,抬袖擦了擦汗,一脸愁容。
已经有两日了,大理寺派人自京师大驾,说是为了白鹿关兵败之事,要查凤武军,关里也早得了内阁密令,但这班人却在官衙里住下就不走,天天只管着大吃大喝,丝毫不提正事,搞得官衙上下人心惶惶。
眼下屋里坐着的官员,大都比关守品阶高,关守开罪不起,只能尽力伺候着。尤其当头的大理寺右少卿江衍,据说是此前太子党里的红人,当今圣上即位后,更是跟着腾达飞黄,短短几日里连升三品,威风得很。
所以他们不说动身,关守也不敢多话。
凤武军仍被拒在关外,虽然在白鹿关有所折损,但这支女军的本事,关守是清楚的,真要闹起来,靠他手里的这点人马,死两回都不够看。
为此,关守暗中给内阁连去了两封信,只求朝廷上赶紧拿出个办法,把凤武军送到别处,结果等来的是更大的麻烦。
这小小宁庆关,平日里从来无事,如今却是里外紧张。
关守叹口气,又抹了抹额角,快走几步,站到屋子门边,一名杂役捧着个盆,装了个大猪肘子,从他身边匆匆跑入。
江衍看见了关守,抬抬手,示意他进去坐下。
“大人酒喝得多了?”江衍迷醉着眼,扶着桌子问。
“没有没有,”关守赶紧道,“不多,不多。”
“不多那就接着喝,”江衍拿过酒壶,给他满上,“你这来来回回的,我还要道你是心疼这酒肉了。”
“卑职可不敢,”关守陪着笑,小抿了一口,“卑职……卑职只是怕,连日在衙里宴请大人们,可别误了大理寺的要事……”
“怎么?”江衍一皱眉,吐出一股酒气,“这是催我呢?”
“不不不,”关守险些要给他跪下,“大人驾临关内,是卑职之幸,大人要留几日都好,哪还敢催促大人?”
江衍歪着头看看他,忽然大笑起来。
“我知道你什么意思,”他用力拍拍关守肩膀,“凤武军吓人,是不是?你放心,这帮女流打仗不怎么样,朝廷的话还是听的,急什么,晾她们两三天再说。”
他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,又指指自己左方。“这镜阁的人都在,凤武军还能反了?”他含混道,“别怕,啊。”
顺着他指的方向,宴席上孤零零坐着一名青衣的女官,也不说话,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。
关守知道她是谁,这时候也不好多话,只能苦笑着点头。
江衍嚼完了菜,手敲敲杯子,关守立刻起身要给他倒酒,一名女子从外进来,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。
关守抬起眼皮,表示自己知道了。女子便转身而去。
江衍在她身后盯着,眼睛都拔不开。“长得不错啊,”他嘿嘿一笑,“你家的?”
“大人可不敢乱说,”关守忙道,“这是本关的同知。”
“什么同知不同知的,晚上叫来给江少卿暖暖话!”一名大理寺男官喊道。
几个人都浪笑起来。关守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,瞅个空档,向江衍一拜。“那个……大人们先吃着喝着,卑职还有件事要看一眼,先暂告退了。”
“别忙,”江衍拉住他的衣摆,“什么事这么急?”
“是……兵部叫卑职给关外凤武军准备的粮草,卑职验看一下,就该送到大营里去了。”
“粮草?”江衍迷瞪一会儿,像是反应过来,“那正好,我也去看看。”
说着,他扔了筷子,在膝头抹了抹手,就站起身。四周吃喝的大理寺官员,除了那名女官,也都跟着站了起来。
“大人,这……”关守愣了,“区区粮草,不必劳烦大人们——”
“就是看看,有什么的,”江衍一把把他推开,“带路。”
关守无奈,只好苦着脸走出屋。四五个官员摇摇晃晃在后面跟着。到了官衙外,靠近关口,十几辆盖着油布的马车整齐停在一处,油布下装满了粮食和草料,马都已套好,只等起行。
“江大人,这便是此次为凤武军筹的粮草。”关守对江衍等人道。
“粮草,”江衍醉醺醺地走过去,在一辆车的油布上拍一拍,“这么多粮草,凤武军吃得了么?”
关守不懂他是何意,一时间也不敢说话。
“我看这帮女流,也不见得有那么缺粮草,”江衍歪斜在油布上,“这么多天了,人和马不是也都没饿死?”
“晚两天再给她们吧,不急。”他随意道。
“这可不敢啊,大人,”关守吓坏了,“这……这粮草是兵部薛侍郎亲自要的,若是耽搁了,卑职实在不好往上——”
“兵部?兵部关我大理寺什么事?”江衍瞪着喝红的两眼,拿起腰牌喝道,“我大理寺右少卿江衍,怀疑这批粮草事涉凤武军案,要先行扣押!谁有异议?”
关守彻底不敢说话了,汗不断从鬓角流下来,急得直搓手。
这个当口,大理寺诸人中似有一人清醒了一些,他提步走到江衍旁边,小声说了什么,又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江衍。
江衍拿手抹了一把脸,露出些不耐烦,但语气终于软了。
“那什么,话又说回来了,”他站起身子,“凤武军总归是咱北朝自己人,太严苛了也不好,那就,就给她们送过去吧。”
关守如同得了大赦,赶紧躬身一拜。“江大人有心,卑职这便去办。”
江衍有些不爽快,四下看看,又嚷起来。“走了走了!回衙门喝酒去!一堆破事儿,搞得老子酒都没喝舒服……”
他骂骂咧咧,带着大理寺几人重回了衙门,刚坐下,酒杯举到一半,先侧脸看向了右边一人。
这人便是方才对他耳语的大理寺官员,穿着九品的浅青官服,坐得笔直,面容里透着年少气息。
“子容,”江衍对他道,“多亏你刚刚提醒,我这脑子,喝多了,险些把那位大人给忘了。”
“不需我提醒,江大人自能想到,”被唤子容的人微微一笑,“大人只当是你我配合,演了出戏,杀一杀凤武军的威风本就应当,只是那位大人留着这班女流还有用,不好做得太招摇。”
“说得好,”江衍拍拍他的背,“还是我大理寺周司务年少有为,思虑周全,来,这杯咱们干了!”
周子容又笑笑,却按住了自己的杯子。“卑职酒力不比大人,不敢多喝,卑职还是为大人倒酒吧。”
“倒酒这种事,怎么能麻烦你?”江衍摆摆手,随即又看向左侧,“那谁,棠织锦!别愣着,过来倒酒!”
他喊的大理寺那名女官。先前众人前去验看粮草,她就没有动,始终在屋里坐着。如今棠织锦木然抬头,露出一对高颧骨,沉默片刻,才起了身,低首走到江衍身旁,面无表情拿起酒壶,给他满上。
江衍斜眼瞧着她,趁她不备,摸了把她的手。
“手凉了啊,”江衍亵笑道,“身子不好,找个人给你暖暖?”
四周又是哄笑。棠织锦仍旧面不改色,浑不在意地收回手。
她不吃调笑,江衍似也觉得无趣。“行了,这边用不到你,你回去歇息吧。”
棠织锦不说话,默默行个礼,退出了屋子。她个子不高,走得却快,须臾就没了影子。
江衍在后撇撇嘴。“一个罪臣,要不是大理寺收留,哪有她现在的好处,天天死着个脸,也不知道给谁看。”
他收回视线,发现周子容正看着他。
“又怎么?”江衍问,“我摸她手,你心疼了?”
“不至于,”周子容面色沉静,“只是大人这样待她,小心得罪了镜阁。”
“镜阁?”江衍冷哼一声,“姓温的下狱了,姓洛的人没了,如今哪里还有镜阁?我还怕她们?”
“镜阁还是在的,”周子容稳稳道,“何况如今镜阁还有兵部薛侍郎,又是棠大人昔日在兵部的同僚,不可不防。”
“你说薛仙仪?”江衍冷哼两声,“她不足为虑,很快你就知道了。”
周子容眉毛一动,探询般看江衍。
江衍又拍拍他背,得意一笑。“你等着吧。”
***
“你说什么?!”远在洛城,宫城玄衣卫所里,叶开颜猛地起身。
已是戌时,玄衣卫所点上了灯,照得四下通明。卫所设在太极殿与显阳殿中间,一排七间不起眼的房子,尽头多一间房,单给玄衣卫统领所用。
“正如卑职方才说的,”眼下在叶开颜对面,一名玄衣卫女千户低声道,“兵部左侍郎薛仙仪薛大人,今日被革了职,归家反省,听候发落,半个时辰前消息刚从司礼监送出来,说是圣上的口谕。”
“理由呢?”叶开颜急问。
“说是……今晨多位大臣上书,弹劾薛大人收受贿赂。”
“收受贿赂?”叶开颜瞪圆了眼,“亏他们想到这说辞!薛仙仪要是收受贿赂,我把这桌子吃了!”
“咱们自己都知道,薛大人绝然不会,”对面的千户道,“任他们找也找不出凭据,但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,本就是冲着薛大人去的,圣上怕也是顺水推舟罢了。”
叶开颜一股气堵在心里,从桌后绕出来,顺了顺胸口。
她知道有人图谋弹劾薛仙仪,此前也对薛仙仪叮嘱过,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,更没想到,皇帝那边查也不查,就下了革职的令。
这就差要明着来了。
“兵部尚书没有保她?”叶开颜问那千户。
“倒是没听说。”千户答。
“薛仙仪自己呢?她就这么回家了?也没留下什么话?”
“也没有。”
“派人去她府上!”叶开颜道。
千户面有难色。“薛大人府上……进不去。”
“什么叫进不去?”叶开颜怒问。
“卑职已经打听过了,”千户小心答道,“薛大人的住处,如今被京师卫三大营接管,围得紧,咱们的人……也不许进去。”
叶开颜张张嘴,把到嘴的话又忍回了肚子。
京师卫三大营,名义上是拱卫京师,实际是皇帝亲兵,先帝在时,先帝掌由须陀军改制而来的京师卫,长公主掌凤武军,紧要时可互相调动,镜阁也有三大营的令符,倒素无猜忌,但温良玉下狱后,令符从镜阁收走,三大营便不听镜阁差遣了。
如今叶开颜暂代镜阁执掌之位,有名无权,一时也没有办法。
“我去找圣上!”她扔下这句话,就要往外面走。
“大人!”千户用力拉住她,“大人……还是不要去了,不说圣上已经休息,有拾玉这阉人挡着,大人未必见得到人,就说近日里,内廷屡屡有京师卫挟令与我玄衣卫换防,看这样子,往后玄衣卫怕是都再进不了内廷。”
“圣上显然是防着我等,”她又道,“大人去问,估计也问不出个什么。”
叶开颜心底的火又升起来。她叉起腰,在屋子里转了两圈,走到一张椅子旁边,想抬脚踹椅子,想了想又停下。
她近来一直在为镜阁四下奔波,全没顾上内廷,不想内廷暗中里也有要起火的架势。
叶开颜又顺口气,问:“新任兵部左侍郎,提了谁?”
“原来的兵部郎中,路浔路大人。”
叶开颜眉头越皱越深,一言不发。
“大人,”千户拜道,“看现今情势,已是愈发紧张了,圣上不仅任人唯亲,也明里暗里排斥镜阁,这样下去,卑职怕……”
她没说下去,但叶开颜心里懂。这些时日里,坏消息接踵而来,凤武军那边,大理寺拖拖拉拉,朝廷这边,十几名女官或降职或革职,还有暗探递信,似乎各郡县并军府都要大精简,裁撤人员多为女官女将。
刚才千户提的路浔她也清楚,是现任内阁次辅的学生,也是从前的太子党,从兵部职方所的从六品升到郎中,如今又直升侍郎,朝廷想做什么,她再明白不过,无非便是广布皇帝亲信,能不能做事是次要的,首要是把镜阁架空。
可她也不知道她能怎么应对。
“大人,不如大人以暂代执掌身份,召集镜阁同僚,重开镜阁吧,”千户看叶开颜愁眉不展,恳切道,“群策群力,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。”
叶开颜看看她,又看看自己身上的镜阁腰牌,沉默良久,却摇摇头。
“云凌波呢?来过信么?”她忽然问。
“佥事大人?”千户被问得莫名其妙,“倒是没收到……佥事大人三日前才走,有信该也不会这么快……”
“话说大人把她派去北边,是做什么?”千户问。
叶开颜没有回答。她想了想,深吸口气。“你叫个可靠的姐妹来,我有话要递给云凌波。”她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