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日后。鹤都。陆府。
今日里有些回温,眼看着入了霜降三候,却反常地暖和了些,东厢房这边靠西也做了两扇窗,日头斜照进来,裹着洛文英身上还出了点汗。
这堂课轮到方先生讲。他照旧佛一样宽和慈笑,言语间清透利落,但洛文英盯着他单手持书卷的模样,心里却提着放不下。
这两日她始终紧张,看见方远鸿就浑身不自在。
她知道方远鸿看出了她不是陆静姝,方远鸿大概也清楚,她已经知道他看穿了她仿冒的身份。
否则他不会刻意给她露出破绽。以他的心思,若是要隐瞒,自会做得周全,故意在她面前不以静姝相称,这用意再明显不过。
而他也知道,洛文英一定可以听出来。
两个人如今就像配合着打哑谜,彼此心照不宣,面上还都装作无事人,当着女塾学生,方远鸿依然喊她静姝,方远鸿提她回答问题,洛文英也像平日一样照常作答。
好在纵然知晓了洛文英并非陆静姝,方远鸿也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,倒是对洛文英没有害。
只是洛文英总禁不住想,她是哪里失了策。
其实仔细想来,方远鸿教过陆静姝,和陆家有过走动,又是经商之人,觉察出差异倒也不算奇怪,但洛文英还是觉得,似乎没有那么简单。
她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陆家父母和陆雁卿,陆家父母那边无需知道,她料想方远鸿也不会与他们对质,而陆雁卿,这几日她就没怎么看见。
缇骑司衙门像是很忙,陆雁卿每每早出晚归,偶尔早上和他打个照面,匆匆一叙,聊不到重点上,他归家时又到了就寝时间,洛文英有心等他,又觉得太刻意,何况他没提,说明方远鸿该没有告诉他。
那也没必要让他为此事烦心。
既然互相都不点破,最好便维持现状。洛文英想。
如今陆家的女塾进展顺畅,原本被排在外的女班剩余学生,受同窗影响,渐渐也都加入进来,女班二十三人,全在了女塾中。
无论如何,先维持现状,才是正途。
她内心思量着,跑了神,冷不丁听见一个熟悉的词。
这堂课讲南朝先帝的为政之道,洛文英很熟了就没在意,此刻她打起精神,正看到方远鸿放下了书,嘴上还没停。“……既然说到长公主,有些事,便该好好讲讲。”
他负手而立,视线扫过堂下。不知是不是错觉,洛文英感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一会儿,但很快就移开了。
“北朝长公主,为何称为长公主,你们知道吧?”方远鸿笑眯眯地问。
洛文英心里一颤,右前方谢采薇先举起了手。
“她是先帝的长姐,对吧?”谢采薇道。
方远鸿点点头。“先帝之长姐,当朝圣上的姑姑,确是如此。”
“但你们是否知道,她既是大梁正统,却为何流落入北朝?”他又问。
堂下女学生们面面相觑,谁也不回答。
“静姝?”方远鸿这次确确实实看向了洛文英。
洛文英心狂跳起来。她强自按捺住一股冲动,轻轻摇头。“先生,这个我不知道……”
她当然再清楚不过,但碍于身份,她不便说,同时她也想听听,在方远鸿口中,这件事是什么样子。
方远鸿没有纠缠,又笑了笑。
他在堂上自顾自踱步。“你们大概都有耳闻,我也大概知道,你们所听说的故事是如何一个情形,大梁最后一位皇帝,如今追谥哀帝,年号升宁,也便称升宁帝,膝下一女一儿,长女梁若鸢,次子梁若鸰。”
堂下一阵紧张。梁若鸰是先帝名讳,哪有人敢直呼的,但方先生居然就这么大咧咧说了出来。
方先生看见她们的脸色,却浑不在意。
“按我南朝史官和朝廷上的说法,”他继续道,“自然是升宁帝驾崩,但未立嗣,群臣依国之正统,拥梁若鸰即位,改年庆安,称庆安帝,对否?”
女学生们大气不敢出,只有两三人草草点了点头。
“而长公主,也即是梁若鸢,那时正在北方平乱,”方先生讲得慢条斯理,“意欲回朝夺位,却晚了一步,于是愤而与胞弟决裂,带麾下凤武军投靠北方异姓部族,后仗着北人势力,自立一朝,招致南北不睦,又对否?”
这回点头的人也没了。
“若你们听信这种言辞,那事情便是如此,”方先生再笑笑,“但我这里,还有另一种说法。”
洛文英猛地坐直了身子。
方先生又看她一眼,脸上还挂着笑。“升宁帝虽命短,但不是糊涂之人,他为何久久不立嗣,不是他懒政,是他不想。”
堂下愈发忐忑。虽然是陆府里私开的女塾,但直截了当说大梁皇帝命短,这先生实在是胆大。
“至于为何不想……”方先生停下脚步,正对着堂下,“因为按礼制,只能传位于皇子,但升宁帝心里的即位人选,只有梁若鸢一人。”
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,旋即堂下一片死寂。
“升宁帝之意,女儿也可登位称帝,不该有男女之别,”方先生一字一句道,“梁若鸢又是文武全才,麾下凤武军天下第一,论才干也是顺理成章,但终究不合礼法,故群臣反对,升宁帝也多番徘徊,这才留了个遗憾辞世。”
“而梁若鸢当时又不在江南,”方先生逐渐收起了笑容,“便给了朝臣们自作主张的时机,先举了梁若鸰登基,待梁若鸢知道,龙椅上已换了人。”
“也即是说——”
他顿一顿。“我南朝先帝的位子,是抢下来的。”
洛文英的心又猛跳起来,眼紧紧盯着方远鸿。
余下的事,她再熟悉不过。
南朝群臣先拥立了梁若鸰,既已有了庆安帝,长公主若班师回朝,就有夺位之嫌,若不回朝,便是存了贰心,哀帝欣赏她与凤武军,大梁朝廷却不欣赏,长公主和凤武军都成了弃子,进退两难。
那时庆安帝不过十九岁,比如今的梁起鸾年纪还小,连督三件大案清扫升宁旧臣、拿过朝廷大权也是五年后的事了,就算他有心示好长公主,也没有那个能力。
最后是北方的李姓须陀族,向长公主伸出了手。
须陀族首领李如真,二十岁时接过须陀族大旗,能征善战又沉稳缜密,对大梁也忠心,一直是大梁插在江北的一枚钉子,他两度入洛城朝拜,对长公主一见倾心,头一热就递了结亲的礼书,大梁朝臣早想着要削弱长公主势力,便顺水推舟,提议将长公主嫁与李如真,既示赐好,又安了社稷。
哀帝寡断,还在犹豫之际,中书省已经私下给李如真发去了婚约,还是长公主朝堂上公然拔剑,要砍了丞相,才逼得中书省狼狈退却。
后来哀帝做主,从皇亲里选了个适龄姑娘和亲过去,李如真无奈,谨领帝命,娶了这个女子。
也便是现今北朝皇帝李青苹的生母。
但李如真不改对长公主的心意,长公主盘桓于寻龙江北举棋不定,李如真率三十骑疾驰千里,提议结盟。
此后,也是李如真与长公主联手稳固了江北。
再其后,长公主扶李如真称帝,立了北朝,庆安帝平息了江南的动荡,则立了南朝。
其实洛文英问过长公主,为何在彼时手握重兵,不直接杀回江南夺权,却退回江北,又为何不自己称帝,还要借李如真之手。
在她的想法里,有“大梁第一骑”凤武军在手,根本不需顾虑任何人。
但长公主只是笑笑,没有回答。
无论如何,至少此事绝不是南朝所流传的,长公主夺位不成,与胞弟决裂,建北朝分庭抗礼,是南北两立的祸首。
只不过洛文英横竖想不到,方远鸿一个南朝先生,也会这么说。
而她问长公主问不出的答案,也是方远鸿先给了。
这次是沈道真问的。洛文英这边回忆完,恰好方先生那边也把来龙去脉讲清。这时,平日里一天也说不了两句话的沈道真,突然伸起了手。
“道真?”方先生扬起眉。
“先生,”沈道真面无表情,“长公主自己,为何,不称帝?”
堂下鸦雀无声,每个女学生脸上都是仓皇无措,谁也不敢说话。谢采薇转过头,看鬼一样看着沈道真。
“好问题,”方先生又笑了,“以长公主之军力并威望,称帝自然不难,但我想,她定有她的思量。”
他又踱起了步。“升宁帝驾崩,南北同时大乱,江北各族并起,眼里已没有什么大梁正统,若长公主独自起事,则势单力薄,两面受敌,若借李如真部族立稳脚跟,却独揽大权,又不能服众。我想,扶李如真登帝位,是长公主对江北局面的充分考量。”
“不过长公主的思虑,定然比我这个教书先生更深远,”他再一笑,“我就不多嘴了。”
他言罢,静静等了一阵。沈道真没再发问,堂下学生连喘气声都小了许多。
方远鸿看看堂下,忽而整个人松下来。
“你们不必这样看我,”他笑道,“也勿要惊惧,我说的并非史实,只是我自己的揣摩,你们只当我是讲了一个故事,就算有人要说出去,我也是不认的。”
堂下终于长出了口气。
“先生别吓我们啊……”粗犷如谢采薇,额上都沁出了汗。
方先生仍旧呵呵一笑。“我只是想告诉你们,同一个故事,用不同的笔法,可以写出截然不同的两面,同一个长公主,在南朝笔下是篡权不成、与江北苟连的颓丧之犬,在我的笔下,却是受了委屈、懂得进退的深智之人,哪一个又是真的?无非谁拿着笔,谁便可以决定罢了。”
“于你们而言,”他目若灿星,着力道,“读书也好,做官也好,便是把笔拿在手里,任谁也再不能代你们描画自身。”
他这几句话掷地有声,扔在默不作声的学堂中,有如金石作响,一时间大半女学生都静悄悄地坐直了身子。
须臾,方先生又回到了那副宽厚的模样里。
“这堂差不多到时候了,便到这里吧。”他笑着抖抖袖子,收起手上的书册,不防眼前又举起了一只手。
手是洛文英的。“静姝有一事敢问先生。”她稳声道。
“你问。”
“先生如何看待北朝长公主?”洛文英问。
刚有些活络的学堂,这时再度死寂,十几双眼睛都盯住了她。
谢采薇凑过来拉拉洛文英的外袍,洛文英不为所动,只管看着方远鸿。
她知道问这个很危险,但她无法忍住不问。
方远鸿也确实诧异地站住,旋即又笑了。
“女中豪杰,天下无二,”他沉声道,“这可不是我该妄言的。总之,不管世人如何两看长公主,在座都该记着,没有长公主,你们如今便没有在这里读书就学的可能。”
“这样的作答,你满意么?”他深深看了洛文英一眼。
又来了。
那种异样感又在洛文英心底爬出来。她几乎可以确信,方远鸿不仅看出了她不是陆静姝,他还看到了更多。
但方远鸿没有再多说,呵呵笑着,手握书本闲步而去。
“我天,你俩胆子是真大,”方先生一走,谢采薇就站了起来,直走向洛文英和沈道真,“这些你们都敢问?我都要吓死了,这里但凡一句话传出去,你陆家可就要倒霉了,静姝。”
“那是你,胆小。”沈道真忽然插了一句。
“你——”谢采薇瞪她一眼。
几个女学生打旁边出学堂,小心地绕过她们三人,气氛多有微妙。但洛文英全无反应。她只看着方远鸿离开的方向,心里一阵乱过一阵。
谢采薇说得不无道理,方远鸿的讲授,传到外面不仅他要获罪,陆家也要跟着倒霉。
好在方远鸿留了话口,把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,他讲的故事过于新奇,想来一时间也没有哪个世家女儿会想到去举告。
而洛文英纠结的,也不是这些。
谢采薇还在和沈道真小声说什么。少顷,洛文英猛然起身,直直走出了学堂。
她想找方远鸿问个清楚,但刚出门,就定在了门外。
陆雁卿抱着胳膊,倚在东厢游廊的立柱上,默默与她对视。
看样子,他衙门里无事,早回来了。
洛文英心里略一迟疑,决定先把方远鸿的事搁在一边。她没说话,抬脚向陆雁卿走去。两个女学生自她身后小声跑过,留下一串羞赧的浅笑,其中一人就是此前问过她,她兄长有无婚配的那个。
洛文英无暇分心。她走到陆雁卿身前,两个人目光相及,各自都从对方眼底看出了千丝万缕的心绪。
沉默片刻,二人同时开口,字字一致。
“我有话和你说。”两人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