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一出口,彼此都有些尴尬。
也是太巧。
还是洛文英先反应过来,指了指后院。“去那边说。”
且不说两个人要说的,旁人自不能听,就说陆雁卿临风玉树,杵在学堂外也过于扎眼了。洛文英与他走到后院深处,守着往庭园的小门,才敢再度出声。
“方先生好像知道,我不是陆静姝了。”她道。
陆雁卿似乎愣了一下。“先生对你说了?”他挑起眼皮。
“那没有,”洛文英摇摇头,“只是我怀疑,他该是都知道了。”
她把引她怀疑的细节一一告知陆雁卿。陆雁卿听着,渐皱起眉头。
“那看来便是了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先生做事仔细,不会无缘故这样试探,我早该想到,此事没那么容易瞒住他。”
“他没有对你说?”洛文英认真看着他的眉眼。
“倒是没有。”陆雁卿摇摇头。
“那他这是何意?”洛文英愈发不解。
陆雁卿细想一想,忽而笑笑。“我大概能懂,”他道,“方先生只暗示了你,却不与我及父母亲大人挑破,说明他已猜到,此事是经由我陆家安排,而静姝定然无恙,也便不声张更不追究了。”
“这样也好,”他轻吸口气,“一直瞒着他,始终心里过不去,既然他已知道了,又彼此心照不宣,倒卸了块心底的石头,便先这样吧。”
“你也权当没有此事,”他对洛文英道,“等女班的事过了,我好好向他道歉赔罪。”
“可他不会想知道,我究竟是谁么?”洛文英问。
“方先生如此处理,定有他的理由,”陆雁卿又想一想,“我想,还是不要问他了。”
他这样说了,洛文英也不好说什么。她心里犹疑的,又不好对陆雁卿讲。
她其实是怀疑,方远鸿看穿了她北朝人这另一重身份,但方远鸿自己都没要揭穿,洛文英必然也不能自投罗网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陆雁卿见她不吭声,明锐的眼睛又盯了上来。
“没什么,”洛文英赶紧道,“你原本要说的是什么事?”
“哦,”陆雁卿展开了眉头,“圣上今日有宣,女班检视之日,定于三日后,立冬当天,地方在太学正堂,我来告诉你一声。”
“太学?不在女班?”洛文英扬起眉。
“女班院子简陋,不便恭迎圣驾,”陆雁卿道,“放在皇城太学,既表示朝廷重视,也安全些。”
你们也知道女班简陋……洛文英腹诽。
但她只点点头。“知道了。”
“时间该当来得及?”陆雁卿问。
“来得及,”洛文英又点点头,“原本便是按这个时日安排的,今明两日再补充些史籍县志,后日作结,大后日休息一天,立冬那日该刚刚好。”
“女班那边呢?”
“今日刚讲完女德,”洛文英忍不住要翻白眼,“鬼知道封总讲后面要如何,随他吧。”
“好,”陆雁卿颔首,眼神柔和起来,“那些日子衙门繁忙,我也没顾上女塾之事,全靠你一人周转,辛苦了。”
洛文英被他说得一时无措,怎么今天又改知心兄长做派了?
“没什么辛苦的,”她低眉顺眼道,“课是方先生他们在规划,夫人也参与了许多,我这不算什么……”
“你谦虚了,”陆雁卿站得笔直,眼睛又搭上来,“想来你到陆家也快一个月了,都没问过你,住得、吃得、用得,究竟惯不惯。”
他眼底层层关切,看得洛文英心头一阵忙乱。
这人到底怎么回事……
“也没、没什么不惯的,”她吞吞吐吐道,“想来都该比我从前的吃穿用度好多了,陆家人也亲善,我自当知足。”
“我不是与你客气,”她紧忙又道,“你看我日日活蹦乱跳的,哪里有不习惯,你不必思虑这些。”
说着,她强自左右跳了跳,给陆雁卿做样子。
要说不习惯,也确实是有。她还从未过过这种一睁眼就有丫鬟伺候的日子,举动都有下人围着,供着个瓷瓶一般,生怕累着了她,总是让她不舒服。
南朝的吃食,起初她也吃不太惯,多清淡细烩,尤其给女子准备的,都是小碗小碟,一顿饭不等吃几口,举筷子夹菜都先夹累了。
好在陆静姝豪放些,家里不给她立太多规矩,洛文英想吃多少便能吃多少,要是在别的人家,就没这么自在。
她听过女班姐妹讲她们如何吃饭,小鸡啄米一样叨两口,吃得多了,家人就要皱眉,只道女子壮硕了不好嫁人,要细枝弱柳些才是好。
除了谢采薇不在乎,把自己养得身强力壮,周遭的同窗,个个都瘦骨扶风的。
想起来在北朝时,从没有这些麻烦,不管尚武的还是尚文的,女子里都少见在吃喝上克扣,自国子监起,洛文英就没饿过一天,入了镜阁,有时彻夜议事,叶开颜先喊一声饥,温大人就叫膳房搬着大盆的肉骨出来了。
温大人自己胃口不好,吃得少,就坐在一旁,浅笑着看她们一边议论,一边手拿着骨棒子啃。
想到这里,洛文英肚子猛抽了一下,一股悲意涌上来。
她赶紧按住。回过神,陆雁卿正笑着看她。
“那便好,”他柔声道,“你的记忆,有多恢复一些么?”
洛文英心又提起来。“只有一点……”她小声回答,“也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情,拼凑不起个大概,自己的名字、父母情况,还是没半分头绪……”
“慢慢想吧,”陆雁卿倒似不在意,“眼下静姝不回来,你要走我也不会任你走,不知道从前的事,反而好些。”
洛文英适时叹了口气。“我还以为女班搞这么大阵仗,静姝听说了有人顶替她,就该回来了。”
“不知道她怎么想。”陆雁卿也轻叹一声。
“那往后呢?”洛文英试探他,“若圣上检视过了,搞不好真要入朝,我又不能装不懂逃过去,难道做官的事,还要我替她?”
陆雁卿脸上阴晴不定,想了许久,只说了一句。“先走着看吧。”
他今日不知怎么了,眼睛总在洛文英脸前不离,洛文英心里更慌,赶快换了话题。“还有方先生的事,”她道,“你查清了吗?”
陆雁卿反应过来。“查清了,”他道,“前去玄鹤书院递信的家仆,并没有把信送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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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前陆夫人私下差了个家仆,带着聘信远赴书院,原来算着是骑马一日多能到,方先生哪怕当夜起行,总共也要四日,但方先生提前两日便到了陆府。陆夫人也犹疑过,问回来的家仆,家仆说他心急,打马走得快,到早了。
方先生也只说是得了陆家的消息,陆夫人便没再疑心。
但陆雁卿和洛文英对了对,发觉时间上有差错,陆雁卿便自己去询问家仆,这种事陆雁卿手拿把攥,没两句,家仆就说了实话。
他出京赶到书院附近一处村落,歇马时,有人夸他马好,主动与他攀谈,还请他饮茶,结果家仆喝完就睡了过去,醒来发现误了事,赶忙奔赴书院,却发现方先生已经走了。家仆怕受罚,便毁了信,顺水推舟谎称信送到了,再不敢多提。
“所以是……”洛文英听完,眉头微蹙,“有人提前去请了方先生?”
“只能是如此。”陆雁卿道。
“为什么?”洛文英问,“谁会做这种事?”
“那就不清楚了,”陆雁卿摇头,“想来这人是早知道我陆家要请先生,便先行赶赴了书院,家仆到村子时,这人大概已是返程。”
“可他这样做,不怕家仆发现信没送到方先生就已动身,会回来报告?”
“所以才将家仆迷晕,这样家仆担心被责备,就不会对外说了,”陆雁卿盯着小门后的庭园一角,“估计他事先不知道,我母亲大人也要请方先生,但马身上有家牌,他大致能猜到,家仆是为了何事去的。”
洛文英深思片刻。“我还是不懂,”她道,“这人做这些事,对他自己有何好处?又是在盘算什么?”
“不好说,”陆雁卿也困惑,“茶里下迷药,多半是江湖客所为,可我想不通一个江湖客,如何要掺和此事。”
“江湖客……”洛文英眼前一亮,“难道是静姝做的?”
陆雁卿愣了愣,旋即摇摇头。“不像,”他道,“若说是静姝在外知道家里有难处,托朋友相助,也不是没可能,只是……总觉得背后另有其人。”
会是谁呢……洛文英陷入盘桓。
就算是快马江湖客,连上方远鸿在路上的时间,合共也该有三日,算算日子,这人起行的时候,该比陆夫人想到玄鹤书院更早。
也即是说,这人或者他背后之人,知晓陆家的一举一动,看陆家遍寻先生不得,就暗中出了手。
能知晓陆家的动作,却不被陆雁卿发现,必然不是寻常人等,那潜藏的用意,便可大可小。
洛文英不禁身上有了冷意。
她抬头看看陆雁卿。陆雁卿也沉思着,少顷,忽然笑了笑。
“罢了,”他道,“不管如何,这人是帮了我们的忙,至于他的意图,稍后再看,我近日里也再警醒些。”
洛文英也只能点点头。
她听到前院那边有些喧闹声,知道该开课了,便预备回去上课。陆雁卿却拉住她。
“还有一事,”他道,“你让纪如玉进了女塾?”
洛文英下意识要问他如何知道的,俄而想到,他是缇骑司的人,他什么不知道。
最后她颔首承认。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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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在陆府门口找她的,便是纪如玉本人。
洛文英还道她已随纪家出了京,没想到她没走,纪敬修担心这一去再回不来,不想误了女儿前程,便教她留在了鹤都,借住在一处偏远里坊的人家。
这家过去是纪家的管家,年老后离了纪家颐养天年,纪敬修念旧,给他在鹤都盘了一处宅院,让他与夫人住着,分文不收,如今纪家有了难处,老管家也没推辞,欣而接下了纪如玉。
“他们待你还好?”洛文英心想她现在是陆静姝,还是该过问一句。
“都好的,”纪如玉随口道,“但我不是来给你说这些的。”
“那你是?”
“静姝,”纪如玉仿佛用了极大的勇气,抬头恳切道,“我知道我家如今落魄,我一个罪臣之女,不配与你提请,但我还是想问问你,能不能让我进陆家学女红?”
洛文英一怔。
“我不能再进女班了,”纪如玉黯然道,“可我依然想学些东西,陆家夫人女红之才京城闻名,我学会一些,多少有一技傍身。我父亲大人牵涉事重,这一去还不知以后如何,若我能赚点钱,将来……”
她没说下去。洛文英听着,没有回答。纪如玉想了想,又飞快道:“你放心,我每日悄悄来悄悄走,绝不给陆家添麻烦!姐妹们若是嫌弃我,我也可以不说话,定不打搅她们!我只是……不想孤零零一个人,我——”
洛文英抬起手,示意纪如玉别再往下说。
她心里飞速盘算着,很快有了个想法。
“我不担心这个,”洛文英道,“你爹……你父亲大人只是革职,并非罪臣,你也不是罪臣之女,进出陆家,不会有人说什么,姐妹们该也不会嫌弃你。”
纪如玉感激地看她一眼。
“但你要想好,”洛文英缓缓抖出真相,“我陆家的班,可不是教女红这么简单,只是借了个女红的幌子。”
纪如玉张张嘴,满脸疑惑。
“你去了你便知道,”洛文英笑笑,“总之,此事我能做主,你每日都可以来上课,你要说出去也随便你,反正我兄长是缇骑司指挥使,圣上身边的人,你说出去也不会对我陆家怎么样,但我保证你会很惨。”
“我不会的——”
洛文英再次阻住纪如玉开口。“不过,来归来,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她说到这里,陆雁卿眉毛扬了起来。“你真这么和她说的?”
“说什么?”
“说……”陆雁卿顿一顿,“我是圣上身边的人,圣上不会对我陆家怎么样,但她会很惨?”
“是、是啊……”
陆雁卿笑了。“像是你会说的话。”
“这件事是我先斩后奏了,”洛文英小心道,“我确实该同你商议的,只是事情来得紧,她又说得可怜,我头脑一热就……”
“不妨事,”陆雁卿又笑笑,“你想得对,纪家有罪过,但圣上对纪如玉并不迁怒,不然也不会让她留在京城,以她的境况,估计也不敢对外说,就让她暂且学着,但检视之日,最好不要让她去,免得圣上怪罪。”
“我明白,”洛文英点头,“我也对她说过了。”
“那你让她答应你的条件,又是什么?”陆雁卿问。
洛文英也笑笑。“还不能说,”她狡黠道,“等我安排好了再告诉你,这件事,也需要你帮手的。”
陆雁卿挑起双眉。洛文英没给他再发问的机会,施施然走向了前院学堂。
她走得快,陆雁卿也没跟上来。但洛文英背对着陆雁卿,没看到,陆雁卿神情渐渐严肃,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盯着她,眉头锁在了一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