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 检视
烟波人长安2025-01-03 13:583,954

  三日后。鹤都。皇城。

  立冬之日,天又冷了些,但鹤都城里却四处都热闹,南朝留着大梁时拜冬的旧俗,家家户户相互来往着庆贺,平常人家都换了新冬衣,皇城司派人请扫了大街,有些街市里还支起了大锅,当街炖煮羊汤,谁要的,随意便可去盛一碗。

  城中十几处寺庙也全开了大门,前去烧香的络绎不绝,辰时,各寺庙齐齐鸣钟,声响悠远,彼此接应着,一路传进皇城。

  一个时辰前,皇帝就与太后及百官到了太极殿以东的徽音殿,上三炷香,泼酒以祭黑帝玄冥,一应事务完毕,皇帝、太后与左右相,又在缇骑司护卫下,移驾皇城西南的太学。

  太学早已严整以待,过百缇骑内外把守,而太学官员,上至祭酒下至学正,均在大门内静候。

  过了大门,太学正中是正堂,平素便是仪典之用,能容下太学半数学子,如今宽大的堂内摆上了龙椅,还留着一股焚香的气息。侍卫、内监拱卫着皇帝等人步入,同左右相分列两侧。左右相都神情严肃,谁都没说话。

  陆雁卿紧随着梁起鸾走到正堂写着“勤能补拙”的牌匾下,立于龙椅一旁。梁起鸾先侍候太后入座,自己再上龙椅坐下。

  “封大人,”梁起鸾喊了声封先生,脸上有一丝笑意,“马上要验看女班成果,紧张么?”

  晨起即忙于祭事,他却双眸透亮,看不出丝毫疲倦,在龙椅上坐得挺直。封先生赶忙上前一拜。

  “回陛下,太学女班经历一月打磨,我等自认已尽全心,”他朗声道,“只要学生们已倾力就学,认真领会了女班所教,检视定然无恙,微臣倒是不紧张。”

  言罢,他低下头,视线飞速与身后的太学诸人交会,彼此换了个别有深意的眼神。

  梁起鸾没注意,但陆雁卿看得清清楚楚,只是冷眼旁观,并不作声。

  “看来封先生成竹在胸,那我倒更有兴致了。”梁起鸾仍笑着,看向一侧的太后。

  “母后,那便开始了?”他问。

  “皇帝定便是,”太后今日裹了纯白的大氅,手拢在衣袖里,面容仍旧温和,“本宫不过是来凑个热闹,随意听一听。”

  梁起鸾点点头,扫一眼下面站着的十余人。“那便开始吧。”

  陆雁卿挥挥手,命手下去传令。先是一众太学杂役搬了二十余面竖窄的屏风进来,按五列四排摆放,每面屏风恰好能遮住一人,随即,与屏风数量相等的一众女班学生结队而入,一人立于一面屏风之后。

  这是太学的坚持。按梁起鸾本意,直接面会便是,不需这么复杂,但太学及礼部坚称男女有别,不肯退让,最后梁起鸾只好妥协。

  如今世家女儿们一一在各自的位置站好。一名太学司业上来点过人数,又向梁起鸾一拜。“禀陛下,女班合共二十三人,俱已到齐。”

  梁起鸾不说话,扬了扬下巴,示意照安排进行。

  内监中便站出两人,一人在一方小桌前落座,拿起纸笔,另一人站在一侧,展开了手上的一面玉轴。

  陆雁卿手一直握着佩刀的刀柄,此时悄悄松开,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。

  “雁卿,这么紧张?”梁起鸾恰好转脸过来,看他面容肃严,戏谑般问。

  陆雁卿还不知如何回答,梁起鸾先替他找了答案。“也是,”他道,“你妹妹可是在这里面。”

  陆雁卿勉强笑了笑。

  方才洛姑娘进来时,他就看见了,心里一阵紧锣密鼓,但眼下也只知道洛姑娘所站的方位,隔着屏风只能辨认出一个轮廓,并看不出许多。

  他想了想,又握紧了刀柄。

  

  洛文英心里也是上下忐忑。

  她刻意落在队列后方,选了离皇帝最远的位置,以免被太多关注。如今她身后是两扇紧闭的大门,不知是不是门里透风,太学正堂虽然烧火烧得暖,她还是觉得后背一遍遍发凉。

  女塾在前一日已准备停当,她那时还同同窗姐妹一样自信,但到了检视,又是另一回事。

  太学事先给了检视的安排,从前往后,每个女学生自报姓名,然后由内监对每人提一道问题,这人作答后,再到下一人,以此类推。

  而每个人也只有这一次机会。

  题目是皇帝与左右相共同拟定,打散了让内监抄写在玉轴上,除了他们三人与誊抄的内监,谁也不知题目为何,连礼部和太学都不清楚。

  想到这里,洛文英手心也落满了汗。

  最左前的第一名女学生报了姓名,桌前内监记下,旁边的内监高声读起了考题。

  “诗有云,”他念道,“尘生五十甑,黄齑三百瓮。此处黄齑三百瓮,当作何解?”

  洛文英稍稍松了口气。

  考的是诗典,这都是方远鸿教过的,问的这一篇也讲了,看来皇帝和左右相还是懂事,没往偏锋里找题目。

  她往屏风边凑了凑,偷眼看看太学诸人的脸色。果不其然,这些人隐隐都有些得意。

  他们大概是想,此番女班学生该要露怯了。

  毕竟他们从未教过这些,讲完了女德女训,余下的女班两日,也只粗粗教了些认字。

  但被问的女学生张口便答,起初还有一丝紧张,说着说着就流畅起来,引经据典,最后一气呵成。

  她答完,梁起鸾点了点头。“夏相?”他问。

  右相夏承言拖着脚往前一步。“答得准,并无差池,可过。”

  内监点了下一女。太学先生们似乎有些惊惶,但不敢表露出来,只是手上多了些小动作。

  洛文英心中暗笑,撇了撇嘴。

  检视继续。随着前两排女学生依次作答,洛文英心底愈来愈松快,经、诗、史、籍,道道题目都没偏出女塾所学,几乎没有人答不上来,偶有稍难一分的,答出了错漏,也不伤及根本。

  洛文英带她们反复演练过,如何把懂的多答一点,如何把不懂的用内心所知补救,众女子都已熟稔,眼下也派上了用场。

  答完一人,左相或右相点评一句,评断过与不过,左相宽和,一概通过,右相严苛些,但也只是补充两句,没有为难一名考生。

  检视这样轮流下去,梁起鸾脸上也越来越透出喜色。洛文英换到另一边,飞快看了眼陆雁卿,陆雁卿手早松了佩刀,神情平静下来。

  只有太学诸人愈发慌乱,时不时面面相觑,旋即又看鬼一般看着正堂里的世家女儿们。

  

  轮到谢采薇,内监的问题是若一县河口屡屡决堤,该如何治水。

  “不是,到我这里这么难吗?”谢采薇脱口而出。

  太后率先笑起来,梁起鸾也笑了,堂下诸人想跟着笑,又怕触了帝威,一群人低声吭吭哧哧,憋得极其难受。

  洛文英以手扶额。谢采薇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,吸了口气,才仔细作答。

  她讲了许久。话音停了,左相已是频频点头,刻板如右相,都露出些许意外。

  “你读过湖州池县县志?”梁起鸾忽然来了兴致,一手撑着龙椅,探身问。

  “对,”谢采薇随口道,立时又补一句,“不是,那个,回陛下,确实是读过。庆安九年,湖州池县接连三年决堤,先帝大发雷霆,连罢了两任御史,后派的御史不敢去,先帝就——”

  “好了,”梁起鸾再笑起来,“先帝的事就不多提了,总之,你答得很好,确是将县志细读过,不过我想再问一句,为何你会想到去读池县县志?”

  “我……”谢采薇愣了愣,“哎呀陛下别管了,反正是有人教我读的。”

  太后又笑出了声。梁起鸾也不在意谢采薇失了礼数,笑得歪起了身子。

  “很好,很好,”笑罢,他拿手一点负责记录的内监,“给谢家女儿多划一笔,免得我今后忘了。”

  他看看谢采薇站的那处屏风,笑着叹口气。“继续吧。”

  洛文英也松了口气,方才她生怕谢采薇一个不小心,说漏了嘴。

  不过这皇帝梁起鸾,脾气倒是挺随和。

  洛文英再从屏风一角偷看一眼,离得有些远,梁起鸾半个身子又被屏风挡着,看不分明。

  只是洛文英总觉得,这半个身影哪里有些熟悉。按理说她没见过他呀……

  正想着,内监问出了新的考题,洛文英便分了神。

  隔了两个人,到了沈道真。她的题目是大梁升宁帝的一段旧事。

  这对沈道真而言是正中下怀。她最擅长的就是史学,而升宁帝的往事,在她那本镜台录里记载颇多。

  更何况,方远鸿还带她又重新读过一遍。

  洛文英只担心沈道真不爱说话,当堂被考不能流利回答,结果也是多虑了,沈道真虽一如既往地断句奇怪,但口齿清晰,丝毫没有紧张忙乱。

  她说完,梁起鸾也听出了她才学的丰厚。

  “镜台录,”梁起鸾又开口,“倒是多年没再读过了……刚才你说你是?”

  “禀陛下,”陆雁卿率先答,“这是原皇城司都事、现京卫都督府沈大人家长女,名道真。”

  梁起鸾面露赞许。“镜台录厚重,写得颠三倒四,多有废话,道真竟能去芜存菁,提炼要点,着实是下了功夫,思路之缜密,比你父亲大人都要强上不少。”

  “皇帝这么说,不怕叫沈大人听去了?”太后笑道。

  梁起鸾笑而不答,只又让内监多给沈道真划了一笔。

  

  二十多名女学生,快检视完已过了近两个时辰,太学诸人本就慌张,站久了更是焦躁不安。洛文英一直等着,也觉得腿脚发酸。

  梁起鸾倒是越来越精神。

  好不容易到了她,洛文英定定神,“陆静姝”这个名字说出来,整个正堂都静了,皇帝再度挺直了腰背,还不忘斜眼看陆雁卿。

  陆雁卿垂下眼皮,一声不吭。

  给洛文英的问题又是诗典,洛文英也是会的,几乎不假思索,顺畅地给了答案。

  但她答完,正堂里仍旧一片死寂,一时间没有一个人说话。

  洛文英心里有什么爬上来。她悄悄看了看,左右相和太学之人都有些震惊,看着梁起鸾一言不发,但内监与缇骑司侍卫却不明就里,陆雁卿似乎也困惑。

  而梁起鸾愣坐在龙椅上,眉头微蹙。

  哪里出了问题么?洛文英觉得不对劲,她应该没有答错啊。

  太后的神情也有些怪异,她与梁起鸾互看一眼,少顷,还是梁起鸾先开了口。

  “夏相,我怎么觉得,哪里不对?”他看向夏承言。

  “回陛下,确有不对。”夏承言稳声道。

  “该生释大江溯轻舟之典,用的诗句为女子今有行,大江溯轻舟,”夏承言又道,“但原诗该是,男儿今远赴,轻舟横大江,此处错了。”

  洛文英心猛然沉下去。

  坏了。

  原诗她不清楚,但“大江轻舟”,是诗典中一个旧典,往上能追溯到大梁开国那年,意为男子欲建功立业,当如大江里过舟,无视一切阻碍。

  但后来这个诗典,被长公主改了。

  升宁帝驾崩前,长公主率凤武军离鹤都北上,平江北一州之乱,乱军凶悍,连败三个卫所的大军,凤武军又是仓促起行,升宁帝还病重,朝廷里暗流汹涌,为振士气,长公主掷马鞭于江,痛吟“女子今有行,大江溯轻舟”,遂三军用命,渡江破敌。

  后来她立了镜阁,也时时提起这句,勉励镜阁诸人不畏险阻,笑对世事。

  洛文英听了很多年,早忘了还有那句原诗,方才便顺口而出,此时才察觉,她不经意间,触到了南朝的禁忌。

  几名大臣该是知道这句的出处,事及北朝长公主,所以谁都不敢出声。

  洛文英还在紧张思考如何补救,梁起鸾的话又跟了上来。

  “这句诗,来头可不小啊,”他脸上阴晴莫测,“静姝,你该当知道这句是谁所作?又是如何知道的?”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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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女应无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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