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章 告发
烟波人长安2025-01-05 13:203,940

  一时间,洛文英感觉整个太学正堂都离她远了。

  四周多有窃窃私语,而她一句都听不见,眼前屏风忽地格外刺眼,视线里一片摇动。

  少顷,她猛地站住了身子。

  “回陛下,”她稳稳回答,“静姝确实知道,此句诗,是北朝长公主所作。”

  距她最近,一名内监发出一声低呼,随即紧紧捂住嘴。

  正堂再度死寂,静到一根针掉下都能听见。梁起鸾沉默片刻,又开了口。

  “你还没答我,你是如何知道的。”他道。

  洛文英深吸口气。“再回陛下,静姝是翻看了大量民间史录,偶然看到这一句,便熟记在心,不知原诗,是静姝之过,但我不认为此处有错,若北朝长公主确有此句,就不算用错了典。”

  “陛下,”沈道真突然说话了,“此句,确凿有的,镜台录中也,写到过。”

  洛文英有些惊讶,她没想到沈道真这时候会站出来。

  负责宣读考题的内监清了清嗓子。“一人一考,其余人等不准插话。”

  梁起鸾似乎并不介意,半个身子探出了龙椅。“我当然知道是有的,”他道,“不过,静姝你既然熟记长公主之作,该是觉得,长公主这一句,令你格外触动?”

  这也是个要命的问题。

  正堂里越发静谧。几乎所有人都将眼神锁在洛文英身前的屏风上。

  洛文英又吸了口气。

  “回陛下,确实如此。”她道。

  “静姝以为,较右相所言原诗,长公主所作,不仅在格律、用词上更顺畅,举重若轻,也别有风骨,且……”她顿一顿,“且将男儿改为女子,更符合大江轻舟这一旧典的意境。”

  “放肆!”太学一名司业斥道,“大江轻舟之典,是激励天下男子有所成就,与女子何干?又何来改为女子更符合一说?”

  梁起鸾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。

  “这是我姑姑先改的,”他平静道,“刘大人的意思,是我姑姑僭越了?”

  刘司业半张脸一抖,忙不迭伏了下去。“陛下恕罪!微臣并非此意,微臣是想说——”

  “好了,”梁起鸾摆摆手,“不必再说了。你起来。”

  刘司业哆哆嗦嗦地站了起身。

  梁起鸾看看眼前众人,叹了口气。“我知道,本朝素不喜我姑姑,北朝长公主,但长公主以大江轻舟用于女子,自有她的深意,陆静姝所言,也有道理,至于有何道理,你们可以慢慢想。”

  他手在龙椅上狠掐一把,似是平复了一下心绪。

  “对此事的讨论,到此为止,不必再议,”他的声音平静却有力,“至于陆静姝的检视结果——”

  陆雁卿一直垂着眼皮,此时猛然抬起头。

  “陆静姝的辩解是对的,”梁起鸾道,“既然有长公主诗作在前,确不能算用错了典,夏相,你觉得呢?”

  夏承言像是要说什么,但左相赵慎行突然上前一步,抢先道:“陛下公允,微臣也认为,既非凭空杜撰,那就不能说是有错。”

  他这样说了,夏承言也没再说话,面无表情地退后一步,以示不争。

  梁起鸾点点头。“那便如此,”他轻快道,“还有其他学生要考么?”

  堂下一时半刻没人应答。

  “怎么都不吭声?”梁起鸾再问。

  内监这才反应过来。“禀陛下,”负责记录的内监道,“女班二十三人,均已记录在册,全部考完了。”

  太学也如梦方醒。“回陛下,确实都检视完成了。”封先生道。

  “好,”梁起鸾又点点头,“先让学生们撤了吧。众卿且留一下。”

  

  陆雁卿再次下令。太学杂役和缇骑司侍卫引着女班人等退出正堂,屏风随后搬离,正堂很快空了下来,最后一名侍卫退下,大门原样关起。

  太后也随着站起了身子。

  “皇帝想必还要与众臣议事,”她欠身道,“本宫有些疲乏,便先告退了。”

  “母后乏了?”梁起鸾立刻下了龙椅,迎上去,“还想让母后也听一听。”

  “本宫妇道人家,没什么可听的,”太后笑笑,“朝堂之事全由皇帝做主,本宫就不叨扰了。”

  “不过本宫想说一句,”她扭脸看向龙椅之下,“女班成果,叫本宫极是震动,女班辛苦,太学先生们,也辛苦。”

  太学诸人唯唯诺诺,口上喊着谢太后,一连串拜下去。

  太后微微笑着,动身离开。梁起鸾重又坐下。

  “母后提点,众卿都听见了?”他问。

  堂下又一阵点头。

  “母后的意思,也是我的意思,”梁起鸾笑起来,“此次太学女班检视,确是大大出乎我预计,短短不过一月,经、诗、史、籍等,女班学生们都多有涉猎,并熟记于怀,看来太学众卿端的是用心。”

  太学的人都陪着笑。“谢陛下赞扬,”太学祭酒拜道,“老朽等人也是诚惶诚恐,太学虽做了不少,但还是多仰仗学生们聪慧,不敢独揽功劳。”

  陆雁卿眼角一动,但没开口。

  “祭酒大人不必过谦,”梁起鸾又探起身,“我顺便问问,先生们带着世家女儿,又读了县志,又读了前朝史料,如此周密安排,是谁先提出来的?”

  太学众人低着头,相互看看,一个个面有难色。梁起鸾只道他们是不好意思说,正欲再问,正堂大门忽然开了。

  一名内监急匆匆走进来,面向梁起鸾一拜。“陛下,门外有人求见。”

  “谁?”梁起鸾挑起眉毛。

  “丰州长史纪敬修纪大人之女,纪如玉。”

  四周一片诧异,连梁起鸾都是一愣。

  “陛下,纪家不是已经——”太学祭酒欲言又止。

  “哦,纪家女儿没走,”梁起鸾随口道,“此事我知道。”

  左右相也知道,所以都没说话,但两人脸上也有些惊讶。纪如玉已经被女班除外,这时候怎么来了?

  “她说了是什么事么?”梁起鸾问内监。

  “如玉姑娘说,要面见圣上详说,”内监瞥了一眼旁边的太学大臣,“不过也说了,是关于女班之事。”

  梁起鸾稍有所悟。“喊她进来,”他沉吟道,“太学众卿,还请回避一下。”

  “陛下——”太学的人并不想走。

  “陛下请诸位回避,”陆雁卿开口了,“诸位大人体谅。”

  他说得强硬,梁起鸾也没有改口的意思,太学大臣们无奈,只好退了出去。

  内监也紧随其后。不过一会儿,两名缇骑带着纪如玉进了正堂。

  纪如玉一身素袍,不再是世家装扮,但还留着世家女儿的气度,傲然而立。

  “如玉,”梁起鸾和她此前见过面,“瘦了。”

  纪如玉不答话,对皇帝深深一拜。

  “你有何事?”梁起鸾问。

  纪如玉抬起头,双目明朗。“如玉有一事要告发。”

  “告发?”梁起鸾眨眨眼,“告发谁?”

  “如玉告发,京城陆家于府内假借女红之名,私设女塾,隐瞒圣上,罪不可赦!”

  

  这句话如一道炸雷,在正堂中轰然作响。之前负责记录的内监刚收拾停当,一哆嗦,险些把怀里的纸页散一地。

  左右相也大为震惊。“纪如玉,此话可不能乱讲,诬告陆家,你可知是何罪?”赵慎行扫一眼陆雁卿,低声道。

  “如玉绝无虚言!”纪如玉高声道,“如玉忍辱负重,在陆家女塾旁听七日,句句属实,若有半句假话,甘心领罪!”

  赵慎行无话,犹疑着看向皇帝。梁起鸾端坐于龙椅上,一手托腮,神情却平静。

  “你仔细说。”他也不看陆雁卿,只盯着纪如玉。

  “陆家以陆夫人设班教女红为由,将女班二十三人俱纳入私班,又从京西玄鹤书院请了方远鸿等先生,每日两个时辰授课,”纪如玉道,“此事太学也不知情,陆家全家合谋,欺下瞒上,实乃欺君!”

  梁起鸾听着,换了个坐姿。“那你既也入了这女塾,又为何今日来告发?”

  “如玉是好奇这当口,为何陆家偏要教女红,才曲意逢迎,混入女塾,”纪如玉道,“得知女塾真貌后,便潜心搜集陆家罪证,陛下若疑心如玉有谎报之处,派人去京西玄鹤书院,一问便知,况陆家东厢女塾课堂仍在,方远鸿也未离开陆府,事实俱有,无从遁形。”

  梁起鸾深吸口气,向后靠于龙椅椅背,两手手指交叠。

  “我知道了,”他道,“如玉,你先去吧。是真是假,我自有评断。”

  他挥挥手,缇骑走到纪如玉身后。纪如玉似乎也在刚才的话上用尽了力气,没有挣扎,默默随缇骑出了正堂。

  “赵相、夏相,”梁起鸾又道,“你们也去吧。”

  赵慎行和夏承言领会了他的意思,也都没说话,对梁起鸾拜过,先后步出。几名内监机敏,火速收拾了东西,招呼周围的缇骑侍卫一并逃了出去。

  偌大的太学正堂,就只剩了梁起鸾和陆雁卿二人。

  “雁卿,有这事?”梁起鸾缓缓开口,目视前方,仍旧不看陆雁卿一眼。

  陆雁卿上前一步。“回殿下,有。”

  “为何?”梁起鸾问。

  “为女班欺瞒殿下,该教的一应不教,”陆雁卿稳稳道,“我与静姝万般无奈,只好出此下策,以陆家女塾为女班诸生传道授业,事涉众多,未敢先告与殿下。”

  “纪如玉所言,确无一句错漏。”他补充。

  “无一句错漏……”梁起鸾又叹口气,“你父母亲大人,都知道?”

  “知道,”陆雁卿并不遮掩,“但此事全由我一人筹划,父母亲大人并不做主,殿下要问罪,便问雁卿一人。”

  梁起鸾半晌没回应。

  “请了玄鹤书院方远鸿,也是真的?”他又问。

  “是,”陆雁卿答,“雁卿惭愧,几番请太学外的京城名士,一听是为女子授业,名士们都多方推辞,最终只能用陆家关系,请玄鹤先生出山。”

  他没有提陆家的信并未送到一事。

  “那,那些县志、史料等等,都是他教的?”梁起鸾再问。

  “不敢再瞒殿下,”陆雁卿道,“除却玄鹤先生等人教授,我、静姝、母亲大人也都多少参与其中。”

  事已至此,他索性将如何与“静姝”核对,发现女班真实情形、如何托“静姝”给女班诸人开设小灶、再到后来悄悄开办女塾,个中过程全说给了梁起鸾。

  梁起鸾沉默不语。他从龙椅一旁拿过他随身的铜炉,把玩一阵。

  “没想到啊,”他叹道,“女班背后,还有这么多事。方远鸿……难怪女班短短时间里,能准备如此周全,有这个前太学之人相助,确实事半功倍。”

  “只是更没想到,连你也会骗我。”他盯着陆雁卿。

  “雁卿实在是无法可想,”陆雁卿字字坦然,“太学自立女班开始,便处处设阻,我想,也必不只是太学之意,若与太学起冲突,或过早透了实情,还不好说会如何,多方盘算,雁卿以为,这是保住女班、不枉费世家女儿们的就学之心,最好的办法,也是保证殿下的设想能推行,最好的办法。”

  他言辞恳切,梁起鸾听完,又是一阵沉寂。

  少顷,他终于转头看了看陆雁卿。

  “所以你今日如此紧张,不全是因为静姝。”他道。

  “殿下慧眼,”陆雁卿答,“确实是。”

  梁起鸾沉吟片刻。“但你说太学女班,该教的一应不教,那这么长时日里,他们都在做什么?”

  陆雁卿想了想。“我说的,未必是真话,殿下不妨亲自问一问女班封总讲。”

  梁起鸾点点头,“叫他进来。”

  陆雁卿颔首,随即走到正堂门口,开了道缝,叫过门外侍卫的一名缇骑,让缇骑去请封先生。

  他掩上门,低头走回梁起鸾身侧。梁起鸾同样低头不言。陆雁卿站定,虽不慌乱,心底却复杂得紧。

  到此种种,竟全在洛姑娘的谋划里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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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女应无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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