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姑娘当日放纪如玉入女塾,便是谈的这个条件。
纪如玉可以进陆府就学,但其一不能参与检视,其二,要在检视之后,以潜伏于女塾的身份,向皇帝告发。
按洛姑娘的意思,女班诸生学业进展飞速,虽然太学定不敢质疑,但难保日后包不住,不如趁着检视之时,先抖出来,做一个女塾被纪如玉揭底的假象。
皇帝发现自己被欺瞒了,必然要与太学对质,到时太学在女班上那些暗渡陈仓,自然会被皇帝发现,这样既不耽误世家女儿们就学,又能在太学这班人身上出口恶气。
同时也防止太学借坡下驴,把女班所成夸成自己的本事,摘了女塾的桃子。
梁起鸾或许会怪罪陆雁卿不早告诉他,但一来陆家的举动有充分的理由,是太学不作为在先,陆雁卿的选择对梁起鸾也有好处,二来有陆雁卿和梁起鸾的关系在,梁起鸾不会对陆雁卿太苛刻。
何况刚有了纪家之事,再要对另一世家治罪,梁起鸾难免要谨慎。
此事别人也不可做,只有纪如玉最合适,以纪家现下的境况,纪如玉已几无可能入朝为官,纪家都被逐出了京城,再对她问责也不合适,她不会付出什么代价。
“如此的话,你也不用因为总要瞒着皇帝而痛苦,陆家的女塾也算是堂堂正正,还帮了皇帝一个忙,全赢不输的局,”说到这个谋划时,洛姑娘眼里发光,“正所谓以退为进,反正女班已经学成了,皇帝再生气又能如何?总不能把学会的再给塞回去。”
陆雁卿看着她振奋的面容,沉默须臾,笑了笑。
“按你说的来。”他道。
洛姑娘此前说的,这件事需要他帮手,是检视之日,太学必定戒备森严,单凭纪如玉一人,进不去。
但陆雁卿照她的安排,事先在缇骑里留了口子,叫总管太学守备的千户,只要看见纪如玉前来,便放人通过。
内监那里他也做了打点,选了个相熟的,一路将纪如玉带至正堂。
其后便是如今情形,封总讲惶惑不安,默立于正堂中,对面是一言不发的梁起鸾和陆雁卿。
“封先生不必紧张,”少顷,梁起鸾笑笑,“请先生前来,只是有些小事要问,先生大可随意些。”
“微臣不敢,”封总讲也勉力笑笑,“不知陛下欲问何事?”
“没什么,”梁起鸾摸着手上铜炉,“是方才问及女班所学,先生们个个避而不答,我想,该是女班学生们自己学了些剑走偏锋的东西,并非太学本意?”
“陛下,这……”封先生擦擦额角,有些迟疑。
“先生照实作答即可,”梁起鸾又笑,“此处只你我并雁卿三人,旁人听不到,特意唤你来此,就是想听些实话。”
封先生想一想,重重顿首。
“陛下明察,”他道,“方才检视,世家女儿们的作答里,多有女班未曾教授之内容。我等也疑惑,诸生是从何处学到了这些。”
“还真的是……”梁起鸾点点头,“那女班平素,都教些什么?”
他这话问得阴晴莫测,封先生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
陆雁卿存心要给他长个教训,便温声道:“先生不妨直说,圣上也说了,此时只要听实话,这是为了搞清楚女班情况,并非要责难先生。”
“是,”封先生赶紧说,“平素除却带着学生们识字,更多教些女德、女训、女范等等,这一月来,学生们已将此女诫三书通读,想来也从其中——”
“女德女训?”梁起鸾打断他,眯起了眼睛。
“是,”封先生越说越理直气壮,“微臣与太学同僚们想,我南朝女子还是该以女德为先,男女尊卑有别,女子既然要求学,首要便当修身养性,勿失己职,勿忘己卑,不能读了书,却忘了本……”
他还在絮絮叨叨什么,陆雁卿早皱起了眉头,而梁起鸾也失了听下去的耐心,死死盯着封先生。
封先生终于有所察觉,磕磕巴巴地停住嘴。“陛、陛下?”
“女德女训……”梁起鸾喃喃道,脸上渐有了怒意,“女德女训……我叫你太学开女班,是让你教她们女德女训的?”
“女德我还用你教!”他大发雷霆,抄起铜炉,狠狠砸在封先生脚前。
封先生吓坏了,立刻跪了下去,大气不敢出。
“陛下息怒,”陆雁卿忍着心里的笑,转头劝梁起鸾,“此事也不可全怪太学先生们,女班初设,又有我南朝风气在先,先生们想必一时也无从下手。”
“不怪他?”梁起鸾仍旧一脸怒火,“我特地起办女班,又自户部划拨专款为用,是为了教世家女子为官之道与经书知识!他们倒好,给我教起来女德了,不说女德女训有违我本意,这等东西,各家自己不会?需要你教吗,啊?”
他气到站了起来,一手怒指封先生。“要不是雁卿提醒,我要被你们瞒到几时!一个月啊,姓封的,一个月!你好意思给我讲什么通读三书!若误了检视,女班全盘皆输,你提头来见我是吗?!”
封先生紧紧跪伏于地,大气不敢出一声。
梁起鸾在龙椅前转了一圈,满屋巡睃,像是要找个什么趁手东西去砸人,陆雁卿赶紧拉住他。
“殿……陛下,龙体为重,”陆雁卿冷静道,“事已至此,空怒无益,况女班已得了补救,不影响大局,为此事伤了身子,就不好了。”
梁起鸾看看他,陆雁卿用力点点头。
梁起鸾愣了片刻,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,又把气吐出,再睁开眼,神情缓和了一些。
“我看,你就不想让女班通过检视,”他再度盯紧封先生,“若女班此次不通过,事后的说辞,怕是也都想好了吧?”
封先生抖得筛糠一样,半句不答。
“这必然也不是你一人的主意,”梁起鸾冷笑,“我还道今日怎么太学这么谦卑,这样敷衍了事,阳奉阴违,你太学从上到下,该是一伙的。”
他推开陆雁卿的手,往前走了两步。
“礼部呢?”他又问,“这一月来,礼部与你太学打配合,天天宽慰我,女班一切正常,我想,礼部也跟你们是一条裤子?”
封先生还是一句话不说。
“不说,便是认了,”梁起鸾点点头,“好,好。”
他抬起头。“内监何在?”他高声道。
正堂门又开了。两名内监飞速跑入。
“把左右相给我叫过来!”梁起鸾下令。
内监扭头冲出去。不多时,赵慎行小步走来,夏承言拖着一只跛脚,一样走得飞快。
“陛下。”左右相齐齐一拜。
“记下,”梁起鸾道,“太学自祭酒往下,合府官员,并一应总讲、学正,欺君罔上,耽误朝事,俱杖责二十,罚俸一年……两年!”
他火气又起,止也止不住。“还有,自今日起,太学闭门思过,封府半月!停班!太学女班总讲封误,革职归家,永不录用!”
左右相禁不住互看一眼,多有犹疑。
“陛下,这是……”赵慎行看看封总讲,又看看皇帝。
“去办!”梁起鸾也不解释,“明日早朝,我再说明。”
赵慎行紧忙一拜,不再询问。
“对了,礼部分管太学的,是谁?”梁起鸾再问。
“回陛下,是右侍郎刘大人。”夏承言道。
“即日革职,官降三品!”梁起鸾斜对着他,“至于降他到什么官,你定,不必报与我。”
“无名无据,微臣无从着手,”夏承言却不领命,“陛下还是要给个理由。”
梁起鸾瞪他一眼,但还是想了想。“管理太学不力,知情不报,致女班不顾,又与太学合谋欺瞒于我,这理由够么?”
“够了。”夏承言顿首。
“那便如此,”梁起鸾又抬高声音,“缇骑何在?”
门外快步进来两名缇骑。
“把地上这人拖走。”梁起鸾嫌恶地瞥一眼封误,转身径自走向龙椅。
两名缇骑架起封误。封误知道大势已去,面如死灰,一句话也不说,任凭缇骑将他拖出太学正堂。
左右相也没敢多话,再向梁起鸾背影一拜,退了出去。
门自内掩上,方才一切都如风卷残云,仿若没多久,就仍还是梁起鸾与陆雁卿两人。
陆雁卿始终没吭声。面对再度盛怒的梁起鸾,他也没有要阻拦。
也该让太学这帮人吃些苦头了。
梁起鸾坐上龙椅,疲倦地喘了口气。陆雁卿静立片刻,从附近地上找了找,捡起梁起鸾的铜炉,过去递在他手上。
“没摔坏。”陆雁卿道。
梁起鸾拿起铜炉,低头看看。
“你知道我为何喜爱这个铜炉?”他忽然问。
“……不知道。”陆雁卿答。
梁起鸾轻轻笑笑。“这是我姑姑留给我的。”他说。
陆雁卿一怔。
“十二岁那年,我刚入东宫不久,”梁起鸾轻声道,“父亲大人与北朝自议和后,首度相互通使,我便随母后和使团,到北朝宫城住了些时日,你还记得吧?”
陆雁卿点点头。“记得。”
“姑姑那时候忙着她的镜阁,也不太能顾上我,”梁起鸾又道,“临别前才叫我进宫里,说了许多话,末了给了我这个铜炉,说日后我若再去,就给我个更好的。”
他摇摇头。“可我还没能再去,她就走了。”
陆雁卿心里五味杂陈,也不知道能说什么。
“这铜炉是暖手用的,”梁起鸾道,“我手不冷,可我还是时时带着,带着它,就好像姑姑还在,我要做的事,也有姑姑庇佑。”
他又笑了笑。“说来可笑,我出生时,南北已分,根本从未见过姑姑,出使北朝是第一面,也是最后一面,可我总觉得,见到她第一眼,就觉得她很亲。”
梁起鸾叹口气。“可能父亲大人常把姑姑挂在嘴边吧,在我心里,虽未谋面,却也是父亲大人之外,最近的亲人了。”
陆雁卿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。他也是第一次听梁起鸾说这些。
梁起鸾又看铜炉一眼。“还好没摔坏。”他说着,把铜炉小心捂在手里。
“殿下还没问我的罪。”陆雁卿等了等,忽然说。
轮到梁起鸾一怔,随即笑了。
“你的罪,我以后再说,给你留着,”他看看陆雁卿,“不过我刚才想起来一件别的事。”
“殿下说。”
“那个纪如玉,是你盘算好的吧?”
陆雁卿愕然,少顷,只能点头承认。“还是给殿下看出来了。”
“还什么告发……”梁起鸾冷哼一声,“我早该想到,这是你给我设的局。”
“不对,”他突然坐直身子,“这女塾啊,检视啊,纪如玉啊,不像你做的,至少想出这个主意的,绝不是你。你老实回答我,是不是你妹妹?”
陆雁卿心知无从抵赖,只好再点头。“确实是她。”
“你这个妹妹,”梁起鸾又笑,“主意就是多。她今日检视那番作答,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,敢当着这么多人提起北朝长公主,也就只有她了。”
何止是你,陆雁卿心想,我也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但他在意的,和梁起鸾在意的,并不是同一件事。
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把这些事圆过去,冷不丁梁起鸾说了句更让他惊恐的话。
“正好检视这摊子还没撤,她该还没走,”梁起鸾道,“我也还有话想问她,让她进来,我见见她。”
陆雁卿心都到了嗓子眼。“殿下,这……”
“怎么?你妹妹,我不能见?”梁起鸾眯起眼。
“不是不能,”陆雁卿飞快道,“是……殿下身为皇帝,就这样见一女子,怕礼部知道了……”
“我还管礼部,”梁起鸾撇撇嘴,“礼部捅这么大篓子,以后在我面前也要夹着尾巴,而且这里也没旁人,叫她过来。”
“殿下——”
“叫她过来。”梁起鸾的语气不容推脱。
陆雁卿心里叫苦不迭,但也没有办法,最后心一横,到门外让手下去找人。
没多久,缇骑重又推开门,带着“陆静姝”走进来。
洛姑娘垂首而入,谁都不看,也不说话,只向梁起鸾欠身一拜。
“不需多礼,”梁起鸾道,“自己找椅子坐下吧。”
洛姑娘有些惊讶,抬头看了梁起鸾一眼。
她这一抬头,梁起鸾却猛地愣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