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刻钟后。
翠环坐在一张椅子上,身上捆了两圈薄布拧成的绳子,手被死死束在椅背后,嘴里还塞了一大块方巾。她涨红了脸,眼角噙着泪,惊恐地看着对面两人。
“她不会有事吧?”洛文英有些于心不忍,拍拍旁边的陆静姝。
这些都是陆静姝做的。方才那一刹那,洛文英连过程都没看清,陆静姝已经一手捂住了翠环的嘴,一手把她强拉进房内,顺便还拿脚踢上了门。
等洛文英反应过来,陆静姝早把翠环按住。“把床帏扯下来!”陆静姝低声喊道。
最后就变成了如今这样。
“没事,”陆静姝擦擦手,“我没用多大力气,她这小身板,我真下死劲,她骨头都要断了。”
“但她好像快喘不上气了。”洛文英指指翠环。
她没乱说。翠环太紧张也太害怕,鼻翼飞速扇动,呼吸愈来愈急,脸也越来越红,感觉随时要窒息。
陆静姝挠挠头,想一想,弯腰在翠环面前。
“我把方巾拿出来,你别喊,听见没?”她威胁道。
翠环拼命点头。
陆静姝手伸到方巾旁,又瞪一眼翠环。“别喊啊,”她继续道,“我可不想伤你。”
翠环又一阵点头。
陆静姝这才把方巾抽出来。翠环咳了两声,低头喘了喘,再抬起眼。
她眼泪汪汪的,但不敢说话,眼在洛文英和陆静姝两人身上各看了两遍。
洛文英上前一抬手,又吓得翠环一哆嗦,但洛文英只是伸手过去,松了松捆着她的布条。
“舒服一些么?”洛文英问。
翠环再次点头。
“小姐,你们……到底……”她不知道该看谁了,小心翼翼开口道。
洛文英叹口气。“我来给你说明。”
“我来,”陆静姝拦住她,眼还瞪着翠环,“先说好,我接下来对你说的,你一句都不许外传,除了我兄长,这件事谁都不知道,要是从你嘴里说出去——”
她比画了一个割喉的手势。
洛文英莫名有些想笑,但忍住了。翠环圆睁着眼,除了点头也做不了什么。
“这就对了,”陆静姝笑笑,“咱俩什么感情,我也信你不会害我。”
翠环听着奇怪,俄而似乎明白了什么。“小姐,你是说……”
“对,”陆静姝点点头,“我才是你家小姐,她——”
她指指洛文英。“她是假扮的。”
随后的时间,陆静姝简短截说,把陆雁卿安排洛文英顶替陆静姝、翠环这段时日伺候的“陆家小姐”都是假的,等等事宜,很快对翠环交代了个大概。
翠环听到最后,非但不再惊异,神情反而有些放松。
“原来是换了人……”她喃喃道,“我就说怎么觉得自打小姐回来后,就变得很奇怪,还爱上了读书……”
“我、我什么时候不爱读书了?”陆静姝瞪起眼,“我只是不爱求学……”
“而且你现在说得简单,”她一翻眼皮,“你一个贴身丫鬟,从小就跟着我,之前还不是没发现?”
“发现了的,”翠环力争,“但少爷都说了,小姐落难失忆,让我不要多问,原样待小姐,而且、而且……”
她看一眼洛文英。“而且真的很像……”
“有那么像吗?”陆静姝不禁又去打量洛文英。
末了她自己也糊涂了。“还真是很像……”她自言自语着,迅即摇摇头,“不对,就算是长相、身形相仿,你总侍候过她沐浴更衣吧?脱了衣服也都一样?哪儿哪儿都一样?”
翠环却不好意思起来。“这……我也……”
洛文英明白她的窘迫,便岔开了话。
“如今你已知道了,此事实在万不得已,也是你家少爷安排,”洛文英柔声道,“个中牵扯,一旦暴露了对陆家会很危险,你可以为我们保住这个秘密么,翠环?”
翠环不假思索地点头。“那肯定的,”她坚定道,“小姐从来对我都很好,假小姐对我也好,我怎么会往外说?”
“什么假小姐,”陆静姝听笑了,“说了她姓洛,我已经拜她为义姐了,以后你都喊她洛姐姐。”
洛文英心想咱俩什么时候又拜了义姐妹,又听到陆静姝补充:“当然只能是没外人的时候,外人面前她还是你小姐,你可千万别弄错了。”
“我懂,”翠环一顿首,接着扭了下身子,“其实小姐你不用捆我的,我当时只是吓了一跳,没想着要喊……我胳膊都麻了……”
“我这不也是吓了一跳……”陆静姝赔着笑,连忙和洛文英一起解开那些布条,松开翠环两只手,再扶着翠环起身。
“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翠环揉了揉手腕,眼在陆静姝身上挪不开。
“昨天夜里,”陆静姝答道,“没想到吧?”
“小姐平安回来就好,”翠环笑了笑,又仔细看看她,“小姐一个人在外面,有没有受苦?”
“我一身本事,我能受什么苦?”陆静姝挺起胸膛,“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,我好多江湖朋友,都挺照顾我的。”
话虽如此,但她睡觉都那么警惕,洛文英料想她女扮男装、四处行走,不会有多轻松。
只是眼下也不方便多提。
“那她呢?”陆静姝指指洛文英,问翠环,“她有没有为难你?”
“没有没有,”翠环连连摆手,“洛姐姐待我很温和,很多事我要帮手,她都不要我做,说她不习惯这样被人伺候。”
“我毕竟只是普通女子……”洛文英谨慎道,“从前大致是没有过这种日子。”
陆静姝看她一眼,眼神又狡黠起来。“那我问你啊,翠环,要是她变成你家少夫人,你觉得怎么样?”
“啊?”翠环没听明白。
洛文英也傻了。“你怎么又说这个?”她睁大眼,“没完了么?”
“我问翠环,又没问你。”陆静姝一脸坏笑。
“这跟问我有多大区别?”洛文英正色道,“你再这么说,我今晚就走。”
“好好好,不说了,不说了,”陆静姝又笑笑,“你这人怎么不吃逗……”
旋即她想到什么。“对了,”她一拍手,“现在翠环也知道了,别院是不是可以让她帮我们打扫?多个人更简单些。”
“倒是可以,”洛文英点点头,“她也能帮我们盯着家里的人。”
翠环仍旧不明白。“别院?”她眉头微蹙,“小姐打扫别院做什么?”
“你家少爷说的,”陆静姝撇撇嘴,“他让我先住在别院,免得露了风声。”
“别院真能住么?”她问翠环。
“能是能,”翠环一点头,“别院有现成的卧房,床柜桌椅都是齐的,打扫干净就好,只是……太委屈小姐了。”
“能住就行,”陆静姝大咧咧道,“我在外头风餐露宿都有过,不怕这个,别院总比外面好得多。”
“那翠环给小姐好好打扫,”翠环一欠身,“一定叫小姐住得舒坦。”
“说了咱们三人一起,”陆静姝摇头,“你别都揽自己身上,往后也别老想着往我那边跑,我自己能过,而且你去多了,万一被人察觉那就完蛋了。”
翠环又点头。“可小姐怎么吃饭?”她问。
“这你不用管,”陆静姝一挥手,“我不在家里吃,我翻墙出去吃。”
“你没有钱。”洛文英提醒她。
陆静姝一怔。“这……也是啊。”
“小姐不怕,我这里有。”翠环说着,就要从身上掏钱出来。
“不不,不用你的钱,”陆静姝按住她,“你月钱才多少,我去找我哥要。”
“他不会给你的,”洛文英冷静道,“何况你刚答应他不再往外跑,这会子又说翻墙出去,他肯定不同意。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陆静姝看她。
洛文英想了想。“翠环,”她道,“府上每日三时备膳,有没有可能偷拿一点出来,给你家小姐吃?我想,府里这么多人,不会有人盯着这点饭食去了哪儿,反而安全。送到别院太招摇的话,让静姝到你那边去吃,或者找个僻静地方,该也是可以的。”
“好,”翠环一口答应,“翠环尽力,绝不会让小姐饿肚子。”
“唉,想我堂堂陆家女儿,居然沦落到从厨房偷饭吃……”陆静姝装模作样地抬手去擦眼睛。
洛文英不理她。“还有,”她又对翠环道,“今夜起,我散值归家后,会在这间房内教授静姝,到时也劳烦你帮我们盯着些,勿要被人发现。”
翠环不说话。她摆出坚决的神情,用力顿首。
“今日的早膳,我就不去前院吃了,”洛文英继续道,“你就说我没睡好,起晚了,来不及,端些饭进来吧。”
翠环心领神会,知道她是什么用意。陆静姝却没懂。“怎么来不及?这不还早么?”
洛文英斜她一眼。“你不饿?”
陆静姝又是一怔,随即肚子里打鼓一样响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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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日。酉时。
打入冬起,天色越来越短,加之弥漫的寒意,临近来月坊,路上越来越少见行人。这里已快到鹤都南面的城墙,没有多少商户,远不如城中几处里坊繁华,人们也更喜静一些。
洛文英悄悄出现在一条街的街尾,裹紧了斗篷,沿着墙根快步走过去。
今日她没有在衙门久留,一散值,就起身出了公廨,对谢采薇说的是家里有事,急着走,但一走出皇城大门,她就拐向了回陆府的反方向。
好在一路上也没碰见什么熟人,倒算是比较顺利,再拐过两条小道,就该到来月寺了。
这样算下来,过阵子回陆家的时间,同以往差不多。
也不知道陆静姝在家里怎么样了……洛文英一边走一边想。
早上出门前,她先同翠环和陆静姝去别院看了看,别院那间卧房原先是为客人预备,因为极少动用,慢慢就与别院一起荒置了,确像是翠环所说,内里的用度是齐的,只是都蒙了厚厚的尘。
翠环白日里还有活儿,三人简单收拾了一下,约定夜间等洛文英回去了,再合力清扫,这之前陆静姝便还藏在卧房里。
其实洛文英隐隐感觉,这样依然有极大的风险,要想瞒住陆府上下,需提起万般的警惕,久了难说不会出岔子。
但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。
陆雁卿早上也没出现,听说一大早就被十三所的人叫走了,似乎有紧要事,洛文英和陆静姝只能自己先想法子应对。
而洛文英自己心里,也是一阵一阵迟疑。
她没有料到陆静姝会突然回家,虽然陆静姝平安无虞,她也放心了些,但如此一来,事情便更乱了。
叶开颜那边还没有结果,如今又要考虑陆静姝回来之后,洛文英自己该怎么办。
于情于理,陆静姝回来了,洛文英这个假陆静姝就该将身份让与她,且越快越好,只是甫一接触,能看出来陆静姝离入朝做官还差得远,需要一段时日修习历练,这场戏,洛文英还要接着演下去。
何况她也不愿太快被陆静姝接替,她要查的事情,至今都还没查明。
她原想着,进了南朝朝廷,又是吏部侍郎的位子,还有沈道真等同僚的相助,应该很快能发现些线索,可实质做起来,得到的信息始终有限。
南朝朝廷也比她预期得要乱,单是这两日翻阅吏部文书,就有很多错漏和对不上的地方,问一干往下的官员,都一问三不知,说就是一直都这样,也不清楚从哪里出的错。
兵部、户部等等,此类情形就更多了,要从中理出个分明,不太容易。
好在,西北三卫整理的白鹿关军情,据说已送出,不多久就能到兵部,洛文英已经托兵部的姐妹帮她留意,到时还可以从这里入手,兴许能找到突破。
这样想着,洛文英转过一条街,渐能看见远处来月寺的寺顶。
她忽然想起来,当初刚到女班时,也是这样看着来月寺,只是从另一个方向。
念及女班,她眼前又闪过陆静姝那张与她相仿的脸。
昨夜一见,她才完全明白了陆雁卿敢让她冒名顶替的底气,她与陆静姝,在眉眼、面容上,确有不少相似之处,稍加修饰,几可以假乱真,身形又接近一致,若非极亲近的人,还真不好分辨。
不同的,只是在气势与姿态上。
不过与陆静姝一番交谈,洛文英也察觉,陆静姝坚持要扮作男子,对身为女子极尽抵触,并非只是陆雁卿之前所说,因为武侠话本读多了,或者只一心要行侠仗义。
她是从南朝女子的境遇里,看到了更多。
结合此前谢采薇说过的那些事情,还有洛文英自己这段时日来的见闻,洛文英越来越能明白,陆静姝心底的痛苦。
不是厌恶自己的女儿身,是无法拥抱自己的女儿身。
而这些,陆雁卿大概是不太懂的。
包括陆雁卿对于女班和女官制的态度,更多也是源于梁起鸾,是梁起鸾要推行,所以陆雁卿才拥护,若不是梁起鸾全心决意,陆雁卿估计想不到这么多。
或许这也是为何,虽然只是第一次见面,陆静姝却与洛文英彼此都感觉亲近。
只是这同样超出了洛文英最初的构想。
陆静姝、谢采薇、沈道真、还有女班的姐妹……洛文英没想过会与这么多人产生关联,原先她只想着,快刀斩乱麻,把该做的事做完,再寻机回北朝,从此与这边再无干系。
不想如今慢慢被裹进了南朝女子之中,像只身孤马独行,身后却跟上了一张张面孔,南朝女子的命数也同她牵在了一处,将来如何,还未可知。
洛文英在心底叹口气,眼前已是来月寺紧闭的大门。
这是处很小的寺庙,四周空荡,低矮院墙围起来的,不过孤零零一幢高瘦的奇寺,据说命比大梁与南朝加起来都长,里面也只有个年轻和尚,日日一人诵经、一人起居。平日里倒是有人来烧香做拜,但先梁就已不太崇佛,这寺又来得偏门,来的人也不多,和尚每日仅三个时辰开门,未时一过,便不再迎来送往。
洛文英抬脚走过去。寺门外安静又萧条,看不出任何异常的痕迹,也不知道叶开颜究竟来没来过。
不过她相信叶开颜不会爽约,昨夜叶开颜没等到她,说不好今夜还会来。
洛文英回头看了看,想一想,挪到寺门边,手在寺门上一摸,借着身子的遮掩,另一只手飞速将一张字条掏出,塞进寺门与院墙的缝隙里。
字条她捏得小,夹在狭缝中,不仔细看看不出来。
但如果叶开颜真的还来,她一定可以看到。
眼下洛文英能做的,也便只有这么多了。她默默在寺门前伫立一阵,佯装虔诚地拜了三拜,转身往回走。
她没有沿原路回,而是转向往东,去了另一个地方。
离来月寺不远,是那间她仍旧熟悉的僻静院落。
这里本来便是临时为女班所设,女班一走,便空了。院门同样紧闭着,看起来这些日子也几无人至,门口铺的青砖上落了不少浮土。
虽然想到女班曾经在这里险些被耽误,洛文英就对这院落心生厌嫌,但又想也便是在这里,她遇到了谢采薇与沈道真她们,不免还是有些感慨。
何况她专程到此,不是为了故地重游。
她故意围着院子转了两圈,装作在院墙边绊了一跤,发出一声轻喊。
接着,她蹲下去揉了揉腿,同时拿眼往旁边一看,就看见不远处的一棵树后,一点略显刺眼的亮色闪了闪,又即刻消失无踪。
洛文英在心里冷笑一声,装作若无其事,起身跺跺脚,再回望一眼来月寺,踏上回陆府的路。
她听不到声响,但她知道方才树后那个人,肯定还跟着她。
那应该是陆雁卿派来的缇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