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昨天夜里洛文英便怀疑过,陆雁卿出现在陆府庭园,没有那么简单。
她撞上陆静姝的那面墙,已是陆府最北端,离后院还有着一段距离,两个人各怀鬼胎,吃了痛也没敢大喊出声,就这点动静,怕是不会传出去太远。
假设后院栓条狗,狗都未必能听到,陆雁卿睡梦里再警醒,也不太可能立时被惊扰,又那么快赶到墙边。
也即是说,在陆静姝翻墙入府之前,陆雁卿搞不好就已经在庭园里了。
当时三个人都在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相遇,洛文英也没顾上去试探陆雁卿,后来冷静下来想想,越来越觉得,事情不太单纯。
有可能,从她离开卧房时,陆雁卿就悄悄跟上了她。
所以她今日往来月寺的路上,一直在留神细听身后的动静,还没到来月寺她便察觉,后面确实是有人。
看样子是个普通缇骑,身手不太利落。
洛文英中途去一趟女班,就是专为他设的幌子。
离开女班院落后,她也能感觉到,这个小缇骑还在跟着她。
不过洛文英没声张,平心静气地赶回了陆府。
陆静姝和翠环都在等她。陆静姝一整日都待在卧房中,足不出户,中午用膳,翠环躲开府上的人,偷偷给她带了一些回房,倒是都没被人发现。
三人等到天更黑些,偷偷摸去了别院,打扫房间,偶尔有一人回陆静姝的卧房一趟,卧房烛火长明,假装始终都有人在。
清扫完别院,已是戌时末,洛文英打起精神,在卧房中摊开了纸笔,开始教陆静姝修习。
陆静姝看过不少书,虽然多是武侠话本,但识字没有问题,首要还是带她学写字。
而且必须学出洛文英的字迹。
虽然是洛文英假扮陆静姝,但入朝的是洛文英,这些日子来,说不清写了多少文书奏折,未来陆静姝要换回去,必当要对得上。
此后还有洛文英的行事、作风,等等,陆静姝都要一一复原。
从前是洛文英学着陆静姝大概会有的一举一动,如今却掉转了。
“好无聊……”陆静姝模仿着洛文英的笔迹,磨磨蹭蹭写了一行,就瘫在桌子上,“这都是什么,看不懂。”
“不用看懂,先写,”洛文英严词道,“写多了就看懂了。你坐起来。”
陆静姝慢慢坐起身,看了看面前的纸张,叹口气。“不行,实在提不起兴致,”她摇摇头,“想看话本。”
洛文英想起来,从前她在国子监敦促叶开颜读书,也是这样,叶开颜一会儿要吃点儿什么,一会儿说腰疼要散散步,就是不肯开工。
念及此,洛文英又想到她放在来月寺的那张字条。叶开颜会看见么?看见的话,能懂她的意思么?
她一时半晌没说话,陆静姝不禁瞥她一眼。
洛文英回过神,正要再勉励陆静姝两句,突然有了一个念头。
“你想看话本,那我们就看话本。”她柔声道。
陆静姝一激灵。“真的吗——”
“但不是你那些话本,”洛文英紧跟着道,“是你我自己的话本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陆静姝没明白。
“你不是说,你在京城外,曾经为很多女子打抱不平过么,”洛文英轻轻一笑,“你讲,我来写,我写一张纸,你照着仿一张,这样是否就有兴致了?”
陆静姝看着她,眼睛渐渐睁大。
“好像是不错……”她喃喃道。
“如此一来,你也有了自己的侠义故事,”洛文英又道,“你说只有男子才可行侠仗义,那是因为只有人写男子,写下你的经历,也便有了女子的,不是么?”
陆静姝又想一想,忽然吞吞吐吐起来。“其实……”
“其实?”
“我有事没和你说。”陆静姝道。
“什么事?”洛文英问。
“我昨天说到北朝镜阁,”陆静姝慢慢说着,“其实我……偷偷看过许多北朝的话本小说。”
洛文英刚想说看了就看了,有什么不能讲,又立刻反应过来,这些年两边不睦,北朝的书籍等等,都是南朝明令不得流转的。
“书呢?”她问。
“都烧了,”陆静姝紧忙道,“真的,我也是好奇,就托友人帮我搞了一些来,结果一看就放不下……”
她抬眼看洛文英。“这事连我兄长都不知道,家里你还是头一个,”她眼神恳切,“义姐,你可千万替我保密啊,我是觉得和你亲近才告诉你……”
“但反正书也不在了,你就算说出去,我也不认,”她又强横道,“但你睡在我卧房里,你可就——”
“你不用威胁我,我不说,”洛文英忍住笑,“不过你都看了什么?我都有些好奇了。”
“基本都是关于长公主的,”陆静姝说了几个洛文英非常熟悉的话本卷名,“都写得好,长公主也真是厉害,唉,可惜烧了,不然真该给你也看看。”
洛文英心想我知道的可比你清楚,但面上只保持着微笑。
“真的,”陆静姝还怕她不信,“看了我才知道,原来北朝长公主做过那么多事,还给女子平过许多冤屈,我……我想行侠仗义,也是受她打动,这才叫女中豪杰呀,又能上阵打仗,又能——”
她说到兴起,几乎要站起来,触到洛文英冷静的视线,才轻轻笑着打住话头。
“你要学长公主做女中豪杰,自己却扮成男儿身?”洛文英反问她。
陆静姝一愣。“我这也是没办法……”
“你如今有办法了,”洛文英拍拍桌上的纸,“你真这么憧憬她,就该好好修习,尽力入朝,若长公主是你,她会仅满足于做个江湖客么?”
“也是。”陆静姝点点头。
“话说回来,要做女子的话本,那你的是不是也可以写?”她睁大眼问,“你这个可比我更跌宕起伏。”
这洛文英倒是没想过。
“……先写你的吧。”最后她道。
陆静姝来了兴致。“让我理一理啊,我跑出去后,先过露白河去了来州,投奔——”
她还没说完,门口有人轻敲了两下门。
“小姐,少爷来了。”翠环在门外小声道。
陆静姝一下正襟危坐。不多久,陆雁卿也叩门,随即推门走进来。
翠环该对他说过了大致情形。翠环已知晓真假小姐的事,想来陆雁卿也从她口中知道了。他没多问,只凝神看了看屋内二人。
“都还好?”他问。
“都好,”洛文英答,“别院已打扫出来了,平时里静姝的吃穿起居,也都商议稳妥了,她正跟着我学写字。翠环那边,早上她撞见我和静姝同在,没办法,只好告诉她实情。”
“我知道,”陆雁卿扫了眼桌上的纸笔,点点头,“翠环倒没什么,都安排妥当了,那便好。”
“什么叫那便好,”陆静姝有些不满,“哥你不是说,要帮我安顿么?你人呢?到头这些事不还是我们自己做,你倒是轻松。”
“我……”陆雁卿面露愧色,“今日是比较忙,没顾上家里。”
“那你接着忙的你吧,”陆静姝耸耸肩,“反正我吃什么喝什么你都不管,还问什么,我要继续练字了,别打扰我。”
陆雁卿站着没动。“我是来……找她的。”他指指洛文英。
“哦——”陆静姝拖长了声音,脸上又有了坏笑,“原来是找她,我还以为你一散值就急匆匆过来,是惦记我呢。”
“我找洛姑娘有正事。”陆雁卿瞪她。
“是是是,”陆静姝仍旧歪着嘴笑,“正好,我问你啊,哥,之后我入朝了,你打算让我义姐怎么办?”
“谁?”陆雁卿一怔。
“你别听她瞎说,”洛文英飞快道,“她就是问我的去处。”
“对啊,除了她还能有谁?”陆静姝斜睨一眼陆雁卿,“你要是不娶她,她又没地方可去,或者就将来能跟父母亲大人说明了,把她留在府上?我也有个伴。”
“这你不用操心,”陆雁卿又瞪她,“你没别的事可做了?”
陆静姝缩了缩。“我就是问一问……”
再聊下去,陆静姝不一定又说出什么来,洛文英便往她肩头拍了一掌。“你好好写你的字,”她平静道,“我和你兄长出去说,等我回来,这一行你至少要抄完。”
她没有提新写话本的事情,似乎也不需要对陆雁卿讲。
“是……”陆静姝也机灵,附身在桌前,又不忘了冷哼一声,“我写我的字,你们尽管去外面耳鬓厮磨,不用管我。”
什么耳鬓厮磨……洛文英感觉脸有些热,赶紧带陆雁卿走出卧房。
到卧房外,陆雁卿挥挥手,示意门外的翠环退远一些,又走到他那间卧房旁的游廊中,站在一处灯笼下,才盯住洛文英。
刚被陆静姝一通戏谑,两个人多少都觉得尴尬。陆雁卿眼底又千绪百结的,看得洛文英心里发毛。
“你找我,是什么事?”她试着问。
“是使团的事,”陆雁卿终于开口了,“今日早些时候,接使团的船已经到了零雨渡,全员平安,休整一下,明日回京城,我先告知你一声。”
“毕竟……”他顿一顿,“你在吏部,这类事宜还是该早知道。”
他这后一句补得奇怪,但洛文英也没在意。
“回来就好,”她点点头,“幸而没出什么乱子。”
“看来确实如你所说,”陆雁卿也点点头,“北朝皇帝只是懒于见人,对使团与南朝,并无敌意。”
“我也是瞎猜,”洛文英笑笑,“有无敌意,眼下也不好说,只是两国相战都还不斩来使,就算有敌意,也没有直接对使团下手的,那就是明摆了要打仗了。”
“不过无论如何,你家殿下,暂时是可以放心一些。”她又道。
陆雁卿也笑笑。“对了,”他接着道,“借这次接使团,我也派人去北事司问了问,纪如玉在那边一切都好,你不用担心。”
这倒是出乎洛文英意料。她不禁看了陆雁卿一眼。
请梁起鸾把纪如玉放进北事司,是她入朝后上的第一封奏折。
女班一事,纪如玉帮了大忙,景县演练,她也随女班一起出生入死,女班二十三人俱有分封,独独落下纪如玉,情理上说不过去。
选在北事司,洛文英也经过了一番考量。
一来纪家刚被贬,纪如玉若进入京城朝廷,她自己与梁起鸾都难做,朝廷上难免有意见,二来,洛文英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。
既然纪如玉在北事司,洛文英又与她交好,那洛文英知晓北朝的一些情况,就能解释。
尽管以纪如玉的天资,完全可以入户部或者兵部,但权衡下来,还是北事司最好。
而梁起鸾也没有犹豫,转天就批准了,提纪如玉做了北事司的一名断事。
只是洛文英没想到,陆雁卿也在记挂这些。
“那……谢谢了,”她对陆雁卿道,“我都没想过要问问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与她时常来往,”陆雁卿盯着她的脸,“你之前说,因为北事司有她这层,你才知道不少北朝的消息,该也是通过信的?”
洛文英忽然明白了他为何提到这一茬。
“只是早先闲了,有过一回罢了,”她面不改色,随口道,“她的近况,确是没找到时间仔细打听。”
这话不全是撒谎。为了做得周全,她确实与纪如玉通过一次信,无非信上都是些寒暄的话而已。陆雁卿没去问之前,她已经知道,纪如玉在北事司过得还不错,北事司提举为人谨慎,很看重圣上推举,加上纪家好歹还有余温,倒没人敢为难纪如玉。
陆雁卿没再问,又点了点头。
“殿下拿你的奏折问我意见的时候,我还有些意外,”他道,“你对这个纪如玉,还挺在意。”
“好歹相识一场,不能叫她孤零零的,”洛文英又笑笑,“何况我依然是此前的考虑,北事司多一人也不多,对圣上却大有益处,圣上指缝里漏点好处给纪家,不仅以后处理纪家的事情更方便,也能在世家里落个好名声。”
“如今看来,纪家不像真与成王党有染,”她继续道,“早晚怕还是要回京的,但纪大人年纪也不算小了,回朝廷估计也是挂个闲职,但纪如玉还有机会升迁,纪家不至于大伤筋骨,这样一来,朝廷上下,自然都会觉得你家殿下圣明。”
陆雁卿愣了愣。
“这我倒真没想过,”他叹道,“幸好有你在。”
洛文英心里一抖。“也不必这样说……”
陆雁卿摇摇头。“我现在……真不知道如何做了,”他忽然道,“女官缺你不可,以静姝的能力,大概无法取代,似乎……不教她替你更好。”
洛文英又吓了一跳。
“你别开玩笑,”她赶快说,“我本来就是冒名顶替,静姝回来了,必然要位归原主,朝廷上都是老狐狸,眼下我还算能应付,日子久了,定是有风险的,为陆家安危想,也该尽快让静姝换下我。”
“那你呢?”陆雁卿眼神柔和起来,“静姝入了朝,你去哪里?”
“我……”洛文英也犹豫了。
她丝毫没想过这点,毕竟在她的计划中,陆静姝入朝前,她就该查明了南朝情形,寻机回江北去,到时陆静姝是否具备了做官的本事,她并不关心。
“我总能有个去处吧,”末了洛文英道,“虽然至今都还想不起来自己家在何处,不过不回家也没关系,大不了、大不了我也学静姝云游四方。”
“钱呢?”陆雁卿问。
“你给啊,”洛文英装傻,“我帮了你陆家这么大忙,你总不会亏待我是不是。”
她有意说得浮夸调笑,但陆雁卿却越来越严肃。
“静姝刚才说的,你可有想过?”他又问。
洛文英耳边嗡的一声。
“你……”她彻底乱了,“你不会真想着要娶我吧?”
陆雁卿反倒一怔,灯笼下的脸迅速红了。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他连忙道,“我是说,静姝提的,你留在府上同她作伴——”
洛文英松了口气,又觉得自己问得唐突,也有些羞惭。“这个……”她想一想,“到时再说好了,如今、如今还是先想静姝的事……”
两个人愈发尴尬,半晌无话可说,隔了许久,陆雁卿才指指陆静姝卧房。
“我这里无事了,”他沉声道,“你回去盯着她,静姝性子顽劣,一会儿不看着,她定不会好好修习。”
洛文英如临大赦,匆匆一点头,快步往回走去。
都怪陆静姝,她心里想,说些有的没的,搞得她也迷糊了,哪有看一女一男走得近些,就往嫁娶上强拉的,南朝人都这样么?
她叹口气,推开门,陆静姝回头见是她,脸色又怪异起来。
“我可老老实实又抄了一行啊,你看,跟你的字有些近了,”陆静姝道,“怎么样?我兄长和你说了什么?除了正事?”
洛文英不接话。“挺好,那你再抄一行。”她冷冷道。
“还要抄?”陆静姝嚷起来,“说好的——”
“再抄一行。”洛文英坐下,板起脸。
她二人看不到的屋外,陆雁卿一个人站了许久。
他眼看着陆静姝卧房窗子透出的光,直到身上渐渐有了冷意,才收回视线。
随即,他手伸入怀中,拿出一封文书。
这封文书,今日随护送使团的缇骑一同到的江南,手下马不停蹄,将文书送到了他手上。
陆雁卿已经看过一遍,眼下映着灯笼的光,又反复看了几眼。
最后他将文书揉成一团。
他想得没错。
虽然这只让他心里更虬结。
游廊里起了阵风,带动他身上的大氅,陆雁卿却全无反应。他呆立着,说不上内心如何做想。
他又摸了摸腰际,长叹一声,抬脚往自己的卧房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