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一时间。北朝。宫城。
“你们怎么回事?”一名蓝袍的官员正大动光火,对着几名卫兵模样的人训斥,“你们京师卫接了防务才多久!都察院衙门都能进贼,到底干什么吃的?!”
京师卫的兵士唯唯诺诺,一声不吭,一名小旗抬眼看看他,强辩道:“贼人想必是在兄弟们换防之时……这谁也想不到……”
“我不听辩解!”蓝袍官员气得在屋里团团转,“进贼也便罢了,还敢压消息瞒着我!你们京师卫胆子越来越大了!五日了!要不是都事私下报与我,你们就当无事发生是吧?”
“那……上头不许上报,我们底下的也不敢呐……”小旗又道,“再说了,这不是也没丢东西……”
“这是借口吗?”蓝袍官员用力拍手背,“先不说还没点清楚,要是真丢了紧要东西怎么办?啊?京师卫担得起吗?”
他往右侧一转身。“周司务,劳你深夜前来,”他对旁边立着的青衣官员道,“今日你大理寺给我做个见证!看看这京师卫懈怠成了什么样子!”
周子容微微一点头。“大人也稍安毋躁,”他平静道,“不见得就是大事。”
“这事还不大?”蓝袍官员越说越气,伸手一指京师卫的小旗,“你们等着,我明日就参你们一本,看圣上——”
他话没说完,又一名青衣的官员小步跑过来,向他一拜。
“大人,”青衣官员道,“全点清楚了。”
“丢东西了吗?”蓝袍官员急问。
“丢是丢了,但……”青袍官员似乎有些困惑。
“但什么,说!”蓝袍官员喊道。
“只丢了两份旧文书,”青衣官员答,“也有日子了,都是衙门里早封存的。”
周子容听着,神情忽然一动。
“文书?”蓝袍官员也疑惑了,“你是说,这贼大费周章地钻进都察院,就偷了两份文书?”
“是,”青衣官员回,“属下也不明白……”
京师卫的小旗心定了些,抬手擦擦汗,蓝袍官员还有丝疑窦,但也多少放松了。“好,好,没丢紧要东西就好。”他连声道。
但周子容突然开了口。
“是什么文书?”他皱起眉头,问那名青衣的官员,“什么时候写的?谁写的?”
“具体时候不知道,”青衣官员回他,“但看情况,该是前左都御史,洛文英洛大人所写。”
“洛文英?”蓝袍官员愣了。
周子容眉头皱得更紧,渐渐陷入沉思。
须臾,他忽然笑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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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三日。南朝。鹤都。
洛文英走在路上,忍不住打了个呵欠。
“你今日打的第三个了,”谢采薇在一旁道,“这么困吗?”
“嗯……”洛文英擦擦眼角,点点头,“这两三日都睡得晚了些。”
她们正往女官的屋子走,吏部开了个朝会,刚散,四名女官结伴而回,没有男官愿与她们一道,早都跑了个干净。
“在忙什么?”谢采薇看看一侧正在交谈的两名同僚,小声问,“你这些日散值后都走得早,是有什么要紧事?”
“和……那边有关?”她又问。
她说的那边,自然是指北朝。
洛文英摇摇头。“主要是……陆家的一些情况。”
这话倒没错,确实也是陆家的事。
这三日里,她每日一散值就盯着陆静姝修习,雷打不动,将修习从照本宣科改为做话本后,陆静姝学得很快,洛文英自己也不知不觉被带入其中,聊到兴起便停不下来,夜里常常都要到丑时才能睡下。
陆静姝白日里照旧藏身在卧房,认认真真苦读,饭食一概由翠环照料,到晚上该睡了,便回别院住。
有翠环在,遮掩起来倒是方便,陆家上下都还被瞒着,只有陆夫人一日起夜,发觉后院卧房还亮着,问了一嘴,洛文英搪塞说公务繁忙,她便让洛文英注意身体。
除此之外,没起任何波澜。
陆雁卿多少也帮了手。他从缇骑司带回去的那个江北厨子,忠心耿耿,话还不多,陆雁卿让他在饭食上多给翠环行方便,厨子便默默照做了,什么都没问。
虽然洛文英仍旧疑心,陆雁卿找这个厨子来、还有上回拆骨肉滚杂菜的事情,一定别有动机,但如今厨子也算派上了更大的用场,她便没有多说。
如此一来,陆静姝的问题大概是稳住了,余下的,便是洛文英自己这边。
她正迷迷糊糊凝不起神,又听到谢采薇开口。
“对了,我刚想起来,”谢采薇仍旧小声道,“昨日你刚走,道真来找你一趟,说有事要告诉你。”
沈道真?洛文英一下清醒了。“什么事?”她问。
“她不和我说,”谢采薇耸耸肩,“估计是要让你先权衡一下,但你不在,她就回去了。”
洛文英直觉沈道真不会仅因为些风吹草动就来找她,想必是发现了些重要的信息,很可能就与她们在查的事情有关。
“话说,”谢采薇又瞥一眼旁人,声音放得更低,“是不是西北三卫送的军情到了?”
随即她自己摇摇头。“不对,那也是送到兵部的呀,兵部的姐妹都还没——”
洛文英想了想。“我去下皇城司。”她说着,转身要往东衙外走。
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谢采薇伸手要拉她。
“两个人容易被人注意,”洛文英摇头,“我自己去吧,你回公廨等我,若真有什么异常,我再和你知会。”
谢采薇只好点点头。洛文英快步离开,还听着谢采薇向另外两名女官解释,为何她突然要走,走远了,便听不到了。
她心里全是猜测沈道真究竟发现了什么,眼看快到东衙出口,一抬眼,就看见不远处走进来一个人。
那跛足却有力的姿态,除开右相也没有别人了。洛文英迟疑片刻,迎面走上去。
“夏相。”走近了,她先轻轻一拜。
夏承言也看到了她,停住脚,面无表情。
“陆侍郎,”他沉声道,“你不在衙门务公,怎么出来了?”
“有事去皇城司一趟,”洛文英坦然与他对视,“夏相呢?”
“往户部议事。”夏承言简短道。
两人都没再说话。洛文英直愣愣看着夏承言,也不移步,夏承言疑惑着看她一眼。
“陆侍郎若无事,我便先走了。”他说着,预备绕过洛文英继续往前。
洛文英心一横,再度开口。
“夏相留步,”她平静道,“下官有一事请教。”
“哦?”夏承言又站住,“何事?”
“下官近日来苦读各部文书,锤炼为官之道,”洛文英心飞速跳起来,“总觉不明,白鹿关一战,明明我南朝占尽天时地利,为何却按兵不动?听闻战时夏相是监军御史,敢问夏相可是有更周详的盘算?”
她也知道这话问得突兀,但难得有此时机,洛文英还是决心试一试。
她微微侧头,仍然与夏承言四目相对,面上还做着不经意的模样,仿佛只是在向夏承言讨教,没有他意。
夏承言沉着脸看看她。“周详谈不上,”他慢慢道,“情势不许罢了。”
“但我所知的当时情形,”洛文英继续道,“北军虽大败,但西狄也受了折损,且西狄全军攻打白鹿关,背后门户大开,沿江更没有布防,若我南军趁机出兵渡江,半日即可追上,到时便是与北军前后夹击,情势上,不是更有利?”
夏承言眼角一动,又垂下眼皮。“陆侍郎对白鹿关一战,了解得不少。”他不咸不淡地说。
“仅是个人兴致,”洛文英不动声色,“静姝自小随父亲大人与兄长大人习武,也自父亲大人那里听了不少军阵之事,有时喜欢自行推演,对白鹿关一战,静姝一直想不通,便简单一询,倒没有逼问大人之意,还望大人莫怪。”
她语气轻快,夏承言也便没说什么。
“陆侍郎推演得不错,”他道,“事后综合情势,确是如此,但阵前决断,并非这么轻易。”
“夏相的意思,还有什么是下官不知道的?”
夏承言眨眨眼。“既然陆侍郎不知道,那便是不该知道。”
言罢,他又要走,洛文英在他身侧补了一句。
“听说,西北三卫已经理完了当时的军情,要送回兵部了?”她问。
夏承言身形一顿。“是如此。”
“下官可否一阅?”洛文英轻快道,“若能从中学习一二,也当是跟着夏相修习了。”
“陆侍郎自便,”夏承言顿首,“不过,陆侍郎对白鹿关一战如此热忱,当真只是个人兴致?”
“那自然是,”洛文英佯装天真,“不然夏相以为?”
夏承言不说话。他长久地看着洛文英,眼神里有什么闪过,看得洛文英忽然心里一阵慌乱。
但夏承言慢慢收回了目光。“那就好。”他扔下这一句,转过身,拖着脚一步步走了。
洛文英总觉得哪里奇怪,原地呆立,看着夏承言走出去好几步,似乎有话要再问他,又不知道怎么问起。
半晌,她反应过来,她还有事要做。
洛文英摇摇头,准备继续往皇城司赶,紧接着却听到,东衙外传来好一阵喧哗,好像有不少人在吵闹。
发生什么了?她紧赶几步过去,沿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,吓了一跳。
离东衙的千步廊尽头不远,皇城西南侧,不知何时涌出了一大群男子,都是学生模样,正高喊着什么往前走,最前方几名皇城司卫兵拼命拦着,但几乎要拦不住。
“你们想干什么!”一名总旗模样的卫兵大喊,“都疯了吗?回太学去!”
但男学生们不管不顾,只一心向前冲,口中此起彼伏。
“我们要见圣上!”
“太学八百学子,请见圣上!”
“今日抵死不退!定见圣上才回!”
说不上太学出来多少人,声音一阵高过一阵,人也一寸进过一寸。卫兵们横枪而立,又不敢真动手,被推得步步向后。
总旗见拦不住,急得拔出了剑。
“回去!”他嘶声吼道,“作乱皇城,你们这是死罪!”
这句话却只激起更猛烈的回音。
“死罪又如何!”
“我等混不畏死,只求血谏圣上!”
眼看皇城司就要顶不住,一名卫兵飞快跑开,去喊更多人来。洛文英正看得大为震惊,不防身侧站上了一人。
“怎么回事?”夏承言去而复返,也站在东衙外,看着那边的动乱。
“好像……是太学的学生,”洛文英随口道,“说要见圣上,也不知道为什么……”
“太学的先生们呢?”她想起来,抬眼去看夏承言。
夏承言还未及说话,学生们结成的人群里有人看见了他。
“是夏相!”夏承言一身绯袍实在是扎眼,那人立时喊起来,“请夏相为我等作主!带我等拜见圣上!”
与此同时,又有人认出了洛文英的官服。
“那个女官也在!”另一人喊,“正好!去与她对质!”
洛文英正想你们跟我对质什么,我招谁惹谁了,人群已愈发激愤,险些要冲开把守,看阵势,恨不能要把洛文英踏平。
“你回去。”夏承言在洛文英肩头一扳,把她往后推了推。
洛文英倒不害怕,也没想走,只是心里一层层疑惑。
瞬息间,她下意识想,陆雁卿知道此事么?
接下来的事情回答了她的念头。一阵细密的脚步声由远至近,大队的缇骑结阵而来,火速将太学学生们围住,又内外两层,把入宫的步道死死封锁。
缇骑司远比皇城司狠辣,学生们的声势不禁小了片刻,但少顷,突然有人跪了下去。
跟着,所有的太学学生一个接一个,黑压压跪倒成一片。
虽然再无人说话,但这样看着更渗人。一众缇骑全不理会,也没有亮兵刃,只昂首静静站着。随即,从缇骑中走出一个洛文英再熟悉不过的身影。
陆雁卿看都不看那群学生一眼,大步往入宫的方向走,走到洛文英和夏承言近前,先对夏承言一拜。
“右相大人,”他面色严正,直起身道,“正好,右相大人还请随我来,圣上在含章阁。”
夏承言似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,轻轻点点头。
“你也来吧,”陆雁卿又看向洛文英,“这件事,也该让你知道。”
洛文英想问到底是什么事,但看陆雁卿神情,清楚他心里也有火气,眼下不是问的时候,便默默跟上他。
“你们先走。”夏承言拍拍自己那条跛腿。
陆雁卿也不多话,带着洛文英就走向宫里。
洛文英回头看一眼,夏承言还在原地站着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这个当口,她没来由地想起来,官员里之前说,两任皇帝都体恤夏承言腿脚不便,特准他可以乘轿上下值并在皇城通行,轿子由宫里给,但夏承言横竖不同意,照旧拖着跛足,四处行走如飞。
至于他这条腿是怎么跛的,传言不一,有说是风寒所致,有说是自小的隐疾,也有说是被人所伤,不过个中原委,夏承言自己不提,谁也不敢断言。
洛文英就这么胡乱想着,随一路沉默的陆雁卿过了谨省殿,直奔含章阁。
含章阁她还是头一次进,第一感受是这里炉子烧得是真旺,暖烘烘的,不一会儿就要出汗。
别的她就顾不上细看了。
毕竟皇帝正在发火。
梁起鸾面色铁青,看见陆雁卿和洛文英进来,也不说话,只死死瞪着眼前。在他面前不远,一名官员深深弯着腰,头也不敢抬,身上还在发抖。
洛文英认出来,这是礼部尚书,姓孔。
“孔大人,看清楚了?”梁起鸾指指孔尚书前面地上的一摞纸,厉声问。
孔尚书战战兢兢,说不出话。
“好啊,”梁起鸾攥紧了手里的铜炉,“你礼部治下太学,教书育人之地,就教出来这些人?著书立说,写字成文,就是这么用的?!”
“想造反是吧!”他猛一拍身下的椅子。
孔尚书还是大气不敢出。陆雁卿应该是知道详情,所以面沉如水,不发一言,只冷眼看着。洛文英对面站着更早来的左相赵慎行,此刻也低着头,默然而立。
洛文英更加好奇,悄悄探头过去,想看看那摞纸上写了什么。
梁起鸾捉到她的动作,神色稍缓。
“陆侍郎可以自己过去看。”他道。
洛文英有些不好意思,但还是走过去,从地上拿起那一厚摞纸。
旋即又吓了一跳。
这些纸上全写满了大字,每一个字,都是用血写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