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章 提议
烟波人长安2025-04-05 09:104,582

  想到方才那群学生喊什么血谏,洛文英立马就明白了大概。

  纸上的字句也印证了她的推测。这十来张纸,后面多数都是签名,字迹不一,血的颜色也不同,前面两张则是同一人所写。

  大概意思是,女班诸人,未经科举,未有层层验考,短短不足两月就悉数入朝为官,既不合规制,也对一众寒窗苦读的男学生不公,所以男学生们联名上书,要求皇帝收回成命,撤掉女官分封,否则便不甘休。

  洛文英一边心想写这谏文的人血也是够多的,一边默默把纸张放回原处。

  她对此倒不意外,当年长公主初设女子科举,做男女分榜,就被国子监和朝官合力反对,奏折堆成了小山,都疑心长公主是要给女读书人走捷径,定要合榜同考。

  只是长公主从未理会。后来过了三年,终于男女并榜,年纪轻轻的温良玉一举夺魁,也便无人再议论了。

  洛文英眼下也与当初的长公主心态近似,她并无所谓,公与不公的,她也不关心,此前那么多年,南朝女子连读书就学都不可能,又何曾公正过?

  她不说话,站回陆雁卿身边。梁起鸾还怒不可遏,死死瞪着孔尚书。

  “雁卿,”他冷冷道,“你刚从外面回来,你给孔大人说说,太学那班学生,如今在干什么?”

  陆雁卿上前一步。“太学在册男学子,合共百十余人,此刻正在皇城东衙附近聚众,都跪着,称今日必要见到圣上,不然就不回去。”

  “孔大人,你听听,”梁起鸾攥紧了椅子扶手,“百十余人,聚众作乱!简直无法无天!你礼部与太学,还想不想干了?!”

  孔尚书擦一擦汗,仓皇又拜。“回陛下,”他颤声道,“此事……臣事先确实不知!臣也想不到,这帮学生怎么忽然便——”

  “你不知道,太学也不知道?”梁起鸾怒道,“这么多学生,写血书,偷偷递到谨省殿外,又做这么大阵仗,竟谁也不知道?”

  “我体谅太学特殊,从不叫缇骑监看,只道都是读圣贤书之人,不会惹出什么乱子,”他又道,“你们呢?”

  “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我的?!”梁起鸾一指孔尚书,声震房梁。

  孔尚书抖得更厉害。“是臣下失察,陛下恕罪!”他再拜道,“但陛下,事已至此,当务之急还是安抚学子们的情绪,平稳事态为先。”

  “我不知道吗?”梁起鸾还是瞪他,“那你说,该怎么办?”

  “臣……臣以为,”孔尚书稍稍抬起头,“既然学生们要见圣上,圣上不如就移驾一往,他们见到了圣上,或许就——”

  “他们要见,我便给他们见?”梁起鸾更恼火了,“天下人都想见皇帝,我一个个去见?我这么不值钱么?”

  “臣断无此意!”孔尚书忙道,“只是……臣下想,对读书人,还是该慎重些,他们无非要圣上给个态度,圣上只需宽慰他们几句,再停下女官的公务,等……”

  他不敢说下去了。梁起鸾眼里狠戾,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。

  “还要我停了女官的公务?”梁起鸾慢慢眯起眼,“我还要讨好他们是吧?”

  “那,陛下的意思——”孔尚书试探道。

  “让缇骑通通赶走!”梁起鸾喝道,“不走,棍棒伺候!查清为首的是谁,抓起来!再敢有人妄议女班女官,便逐出太学,永不准进科举!”

  洛文英心里一凛。

  她知道这是最简单也最有力的办法,但这样一来,一定会引发朝廷动荡,若真动了武,就不好收场了。

 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,门外突然传出一声高喊。

  “不可!”

  

  屋内人错愕间,一名内监自外推开了门,右相夏承言拖着脚,大步走入。

  他应该是在门外听了一阵,进来的时机倒是很恰好。

  “学子作乱,自是不对,”门还没关上,夏承言已经一边走一边开口,“但对学子用兵,有违我南朝根本,陛下当深思细虑,不可冲动行事。”

  但梁起鸾正在火头,不仅听不进去,还把怒气延到了夏承言身上。

  “冲动行事?”他站了起来,“夏相,我问你,礼部与太学,都是你分管,可这段时日来,先是礼部并太学在我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,险些就坑害了女班,如今又这样威胁我,你都管到哪里去了?”

  “我还没问你的罪,”他又一指夏承言,“你倒来论我冲动行事?我看你这相位,也是坐了太久了!”

  “陛下要问罪于臣,臣甘心认罪,”夏承言丝毫不为所动,“要拿掉臣的相位,臣也无怨言,但臣如今还是当朝右相,武力驱赶学子,臣万不能答应。”

  “我管你答不答应,”梁起鸾重重坐下,“雁卿,喊缇骑去办!”

  可陆雁卿也站着没动。

  “雁卿!”梁起鸾也瞪他一眼。

  “陛下,”陆雁卿一拱手,“右相大人说得是对的,此事关系重大,还是要完全考量。”

  “是了,陛下,”左相赵慎行适时站出来,“臣明白陛下心情,也知必不能让陛下屈从于作乱之人,但这件事上,陛下总需三思,哪怕不从学子那边考虑,这女官新立,根基尚且不稳,事情大了,终究是对陆侍郎等不利。”

  梁起鸾本来又要发作,但挨个看看面前诸人,总算渐渐冷静下来。

  “还是左相周全,还知道为女官思虑,”他叹口气,道,“那你们说,该如何办?”

  几个人都不说话。洛文英正在紧张地思忖,忽然察觉一道视线过来。她迎回去,就看见赵慎行缓缓对她点了点头,暗中指了指自己,又悄悄收回手。

  洛文英一下明白了什么。

  “那个,我……臣可以说么?”她轻声道。

  所有人都看向她。“陆侍郎说。”梁起鸾攥着铜炉的手松了一些。

  “臣看过了太学学生们的……谏言,”洛文英斟酌道,“臣也能理解,学生们多年苦熬,遍涉群书,看到女班这么快便得了官位,自是不忿,不过学生们话里话外,主要便是质疑女班入朝,资格不足,也比不上他们的才学,所以……”

  她顿一顿。“臣想,不然就安排一次殿试,从男学生里选佼佼者,与女官同考,再请左右相二位大人公正评断,若女官考不过,当堂便由男学生替换职位,若女官考过了,男学生们该也心服口服,不再有妄议了。”

  众人沉默下来,一时都在沉思。

  “这也是此前左相大人提过的法子,”洛文英飞速补充道,“不全是我自己想的,右相大人以景县演练代殿试,自然对女班更好,但如今看来,殿试这一关,不得不过。”

  “臣也这样想,”赵慎行顺水推舟,“陆侍郎说此法从臣而起,臣倒不敢贪功,不过如此一来,女班入朝一事确更有理有据,不仅对太学学子有个交代,也能渐渐平息朝堂上对女官的疑虑。”

  梁起鸾沉思片刻。“但这不也意味着,我向这班学生低头?”

  

  “不然,”赵慎行又往前一步,“方才孔尚书所言,不全无道理,眼下能顺利平息事态,才是根本,这殿试也未必真要办,只是个盘桓之法,事态平了,再对太学严加管束,过些时日,谁还记得?”

  “且学子们此刻群情激愤,个中不免有多人是骑虎难下,”他又道,“真要做场殿试,或许他们也不欲参与,此事便就过去了。”

  “就算他们愿参与殿试,”洛文英接着说,“女官二十三人,也必定不输。”

  梁起鸾忍不住又看她一眼。“陆侍郎如此有信心?”

  “女班在景县出生入死,入朝这些日子来,也未出过错,”洛文英坚定道,“殿试而已,臣相信同僚姐妹的本事。”

  说起来,她内心也有不忿,以她在北朝朝廷多年经历来看,南朝这批女官姐妹的才干,已不输男臣,更不需证明什么,拿殿试做个借口,若能搪塞过太学学生们,自然是好,若真要比试,也正好杀一杀这班学生们的愤懑。

  梁起鸾又想一想,拍拍手上铜炉。

  “我知道了,”他道,“先把话给下去吧,按陆侍郎所提的办,至于殿试要不要筹备,日后再议。”

  “但,”他又道,“若这帮学生还不知好歹,聚众不去,就休怪我无情了。雁卿?”

  “臣领命。”陆雁卿拜道。

  “臣与陆大人同往!”孔尚书赶紧道,“此番定好生规劝太学学生,不叫陛下忧虑!”

  梁起鸾扫他一眼。“此事能办成,你与右相失察的罪,我便不问。”

  “不过太学一干人等,仍要重责,”他冷冷道,“你礼部可不要护短。”

  “一定。”孔尚书猛点头。

  “以及今日往后,”梁起鸾还没说完,“礼部与太学就不要归夏相管了,由赵相代劳。”

  赵慎行有些惊异,飞快去看夏承言。夏承言却不说话,只静静站着。

  “陛下,”赵慎行反而慌乱,“自臣得相位起,六部之事,一直是与右相大人各管其三,此前陛下已命臣自右相大人处接理了兵部,再多一礼部,臣实在——”

  “皇帝给你,你便接着。”另一个声音突然自含章阁外钻进来。

  听见这声音,屋内除洛文英,其余人等都迅速整肃神情与衣着,恭敬向门口转身,梁起鸾也站了起来,随即,一句迟来的内监通报响起——“太后驾到!”

  话音间,门又打开,太后赵飞鹭款款而入。

  洛文英也是没想到,小小的含章阁,一日里聚齐了南朝位子最高的几个人。她也拍拍官服,跟着陆雁卿拜下去。

  “母后。”梁起鸾快步迎上前。

  “本宫离了永福宫去散心,错过了皇帝派去通信的婢女,紧赶慢赶,还是来晚了,”太后微微笑着,“不过本宫听来,事情像是已有应对了”

  “是,”梁起鸾道,“正待让雁卿和孔大人去处理。”

  “用什么法子?”太后问。

  梁起鸾将洛文英和赵慎行说的殿试一事,简单告知。

  “倒是个办法,”太后点点头,“这班学生也是,有事叫太学报奏即可,皇帝勤勉,又不会不理,犯得上这样聚众威逼?”

  “我听说,还写了什么,血书?”她又问。

  “是,”梁起鸾答,“便是地上这些。”

  他欲叫内监把血书呈上,太后紧忙摆摆手。“这些就别给我看了,本宫怕血,可看不得,事情能平了,就是好的。”

  “礼部的事,”她看看屋里的人,“皇帝既然信赵相,赵相便领了吧,夏相为我朝多年操劳,该适当歇一歇,由赵相去应对太学,也方便,免得夏相还招太学记恨。”

  众人应着,都不多话。

  

  太后又笑一笑,看看两步外的洛文英。

  “这便是新任吏部左侍郎,陆静姝?”她走过来,拉起洛文英的手,“本宫一直想着见一见,也不得空,今日总算是见上了,确是一表人材,看着便沉稳审慎。”

  洛文英随便笑笑,没有吭声。

  她上一次见赵飞鹭都是八年前了,也即梁起鸾随行探访北朝那次,八年过去,赵飞鹭倒没有太大变化,眉目间仍旧如往。

  但洛文英总是对她提着份警惕,赵飞鹭拉她手,她背后还泛起了凉意。

  “不过,总觉得你有些面熟,”赵飞鹭忽然道,“在哪里见过?”

  洛文英心下一紧。

  “哦,想起来了,”赵飞鹭自顾自道,“你小时候,跟雁卿入过一回宫,本宫恰巧也在,难怪呢。”

  洛文英多少松了口气。这时陆雁卿也插话进来。

  “太后,”他道,“若这边定了,臣便先往东衙去了,学生们还跪着,拖久了总是不好。”

  “啊,你快些去,”太后松开洛文英的手,“本宫也走,不耽搁你们了,不过要是学生们还抗拒,陆大人的缇骑还是要有个轻重。”

  “赵相也一同去好了,”她转向赵慎行,“皇帝必然不能露面,有赵相在,学生们总是要忌惮的,此番也定劝他们回去,皇帝都退了一步,他们再不领情,那就是成心与朝廷和世家们作对了。”

  几个人都点点头,走动起来,先后离开。屋里总算是没那么压抑。太后与梁起鸾寒暄两句,也出了含章阁。洛文英等她走了,也打算跟上,按原想的,往皇城司去找沈道真,冷不丁梁起鸾在身后开口。

  “陆侍郎留步。”他沉声道。

  洛文英一怔。“……陛下?”她小心转过头去,却看到梁起鸾正向她走过来。

  “我送送陆侍郎。”梁起鸾说。

  这一下险些给洛文英吓个好歹。“我……臣不过回衙门而已,怎敢让陛下陪同?且、且东衙那边还有乱子,若是给学生们看见陛下——”

  “我只到如天门,便回来。”梁起鸾轻轻扔下一句。

  如天门是入宫的第一道门,门内外隔开宫廷与各部官署,距东衙确还有些距离,门后戒备森严,倒是也没什么危险。

  洛文英彻底没了拒绝他的借口,梁起鸾还已自己走到了含章阁门边,皇帝都在等,洛文英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。

  两人出了含章阁,两名内监在较远处亦步亦趋地跟着。梁起鸾也不说话,洛文英心里一阵紧张过一阵,走得飞快,只盼能早些到如天门。

  良久,梁起鸾忽然叹口气。

  “陛下……在思虑何事?”洛文英问。

  “静姝,”梁起鸾换了和善的语调,“有件事,我从未与你说过,但不说出来,又觉得如鲠在喉。”

  那你就说啊。洛文英腹诽。

  她定定神。“陛下请与臣名言。”她道。

  梁起鸾脚步一滞,侧身严肃地看看她。

  “你与我一位北朝故人,长得很像。”他轻声道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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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女应无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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