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了。洛文英心想。
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场,倒不意外,心里反而镇定了些。
“陛下在北朝还有故人?”她佯作惊讶,“这是可说的么?”
梁起鸾笑了。“我是皇帝,有什么可说不可说,”他道,“其实也是些多年前的旧事,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洛文英想一想。“陛下说我与故人长得像,那这位故人,该是女子?”
“陛下能见的女子,想必至少也是北朝的官员之类,”她道,“听闻如今镜阁失势,女官十不存一,那她还好么?”
梁起鸾又看她一眼,似乎有些诧异,须臾又走起来。
“她……”梁起鸾神色暗了半分,“无所谓好不好,毕竟,人已不在了。”
“不在了?”洛文英睁大眼,“过世了?”
梁起鸾点点头。“此事还是雁卿告诉我的,我虽不愿相信,但人去灯灭,总是要接受。”
看来陆雁卿也以为,北朝洛文英死了。
想到这一层,洛文英更加镇定,只陪着梁起鸾表现出悲伤的模样。
“那日也是我头一次,在你成人后见你,”梁起鸾又笑一笑,抬头看看远处阴蒙蒙的天色,“当日牵起太多过往,多少对你失了礼数,不过有一刹那,真以为你就是她。”
“今日我也冲动了,”他再叹口气,“不该起那么大火的,你第一次进含章阁仪事,就让你看笑话。”
“臣不敢,”洛文英赶紧道,“何况陛下有火气也应当,学生们质疑女班女官也就罢了,这又是写血书,又是聚众叫屈,总是僭越,换作是我,我也忍不下。”
“且……”她斟酌片刻,“且臣下觉得,此事不仅是学生们这么简单。”
“你的意思?”梁起鸾转头看她。
“这么多学生一起行动,太学不可能不知道,”洛文英细道,“礼部自然也不可能全不清楚,但无人阻拦也无人通报,臣想,此举只是借学生们年少气盛,实则是向陛下示威,试探陛下的心态。”
“搞不好,打从一开始,就是朝中有人指使的。”她又道。
梁起鸾眨眨眼,忽然笑了。
“原来你也这么想,”他又一点头,“不错,确是如此。”
“所以我丝毫不想退让,”他道,“女官一事,我是定要做成的,任谁反对,都没有用。”
“当然,我也没想过,要真对学生们动武,”他又道,“是非好歹我还是清楚,只是做做样子,给朝臣们看,让他们有所忌惮。”
“刻意将六部中的五个,都划给左相大人,也是因于此?”洛文英问。
梁起鸾更加诧异。“这也瞒不过你?”
洛文英不说话。她早想到这不是梁起鸾的作风,六部里五个交与一人,左相的权力就过大了,不管左相有无野心,对朝廷都不算好事。
梁起鸾再笑一笑。“确是,”他答道,“我不过给左右相看看,这权力,我想给谁,便能给谁,莫要动些小心思。”
“不过,夏相我确实也摸不透,”他叹道,“或许这法子,对他也没用。”
洛文英听着,渐生了一个念头。
“臣听说,白鹿关一战,时任监军的,便是右相大人?”她忽然问。
梁起鸾一蹙眉。“好端端,怎么问起来这个?”
“只是突然想起,”洛文英谨慎道,“臣入朝前也听过些当时情形,总觉扼腕,明明是个除掉西狄这祸患的好机会,却没想到右相大人退兵了。”
梁起鸾脸色稍有不快。“说到此事,我也不甘,”他沉声道,“但夏相给的因由,也算合理,何况他总归未折损一兵一将,我也不能苛责他,只从他手上移除了掌理兵部之权。”
“臣恰好也与右相大人聊起过,”洛文英道,“右相大人说,是因为军情复杂,未敢轻动。”
“此是其一,”梁起鸾道,“其二,这一仗,自北军折阵起,朝廷里的意思就变了。”
“变了?”
梁起鸾还是点头。“一则,没人料到北军会败,便有人生了怯战之心,二则,败的终归是北军,还是凤武军,可是有不少人,对此感觉庆幸。”
洛文英不禁一怔。
“你是否想,西狄长声势,对我南朝横竖不利,为何却有人庆幸?”梁起鸾面若沉水,“但朝廷上可不都这样想,我姑姑……北朝长公主骁勇善战,凤武军又是南北第一,她与凤武军在,在有些朝臣眼里,始终是个威胁。”
“多年前那一战,”他又道,“凤武军南下,长驱直入,我南军先起的兵,却被打到狼狈而退,长公主还一只脚踏上了大江南岸,虽然也有三十年过去,但这层阴影,总还是在的。”
“看来你与我一样,”他长出口气,“不信长公主早晚定要与我朝一战,也觉得两边承平,共御外敌,才是正当,可不是人人都如此想,此次使团受挫,都有人提过不如一战,把别人看作敌对的,自然认为自己也被敌人觊觎,且北朝风气不同,江南这边,亦有人担忧会受影响。”
“所以得知凤武军大败、长公主阵亡,朝廷上,多半人都松了口气。”他道。
他说得平静,但洛文英还是能感觉到,梁起鸾心底隐隐的怒火。
“陛下是怀疑,右相大人不出兵,也有这层意图?”洛文英又问。
“这倒没有,”梁起鸾摇摇头,“我从未怀疑过夏相,毕竟夏相动身前,朝廷上还是信心满满,以为这次定能一劳永逸,抹除西狄,且夏相打一开始,便力主一战,与北朝商议合力一事,也是他主办的。”
洛文英沉默下来。两人眼看着便走到了如天门,梁起鸾依约止步,洛文英回头深深看他一眼。
“你还有什么要说?”梁起鸾问。
“假若,臣是说假若,”洛文英开口道,“打一开始,右相大人等人,便是这样盘算的呢?”
“假若自与北朝约定一同出兵开始,他们想的便是,假作协同作战,实际……”她顿一顿,“实际就是为了除掉对他们最大的威胁?”
她紧紧盯着梁起鸾。梁起鸾起初还不明白她的意思,过了片刻,忽然睁大了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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隔日。北朝。洛城。宫城。
“大人!”一名玄衣卫千户神色慌张,死命阻拦着身前披盔戴甲的男子,“我们统领说了,身体不适,暂不能见人,还请大人体谅!”
男子一掌打开她的手。“身体不适?”他冷笑,“我看是你玄衣卫有猫腻,不敢见吧?我今日倒要看看,是怎么个身体不适!”
说着他便要继续往前走,千户不敢动手拉扯,一闪身,又横在他的去路上。
“大人,万万不可大人!”她喊道,“统领责罚我等不说,这里毕竟是玄衣卫所,京师卫只有巡视之权,怎可擅闯?”
说话间,她对周围人使个眼色,几名玄衣卫女军立刻围拢上来,站在她两侧。
“放肆!”男子横眉怒目,“我堂堂京师卫指挥同知,进玄衣卫所还要你批准?这可是上头的命令!我看谁敢还拦?”
“上头是哪个上头?”玄衣卫千户面不改色,“六部五寺?内阁?一定要见统领大人又是为何?缘由呢?”
男子聚起眼看她。“这不需你告诉你,赶快让开!”
“那至少要有令信,”千户冷静下来,昂然而立,“大人拿出令信,下官自然让路,否则——”
她猝然拔出了佩刀,冷冷盯着男子。“京师卫中军营一十二人,无故冲撞玄衣卫统领所,以此刀为诫!玄衣卫千户程素年告,欲过此刀者,格杀勿论!”
与此同时,其余玄衣卫也一样佩刀出鞘,齐刷刷寒光相映。
男子愣了片刻,撇撇嘴,转头向后面招了招手。
旋即,他带来的京师卫兵士也都亮了兵刃,举在一众玄衣卫身前。
玄衣卫背后两步远,便是玄衣卫统领所。一刻钟前,京师卫三大营里的中军营指挥同知,突然带着人过来,闷头便冲进卫所,要见叶开颜。
程素年心知来者不善,何况眼下绝不能让他们进去,是以宁可拔刀,也要拦住。
两边僵持,哪方也不肯退,眼看距接战只差毫厘,突然间自程素年身后的房内,传出一声厉喝。
“都把兵刃放下!”这个声音道。
声音一出,两方人马都是一怔,连程素年手都晃了一下,京师卫同知更是愣在当场。
“叶、叶大人?”程素年问。
“我说了,把兵刃放下!”房内人又喝道,随即咳嗽了两声,“都是京师卫营,自己人在宫城里亮兵器,要作反吗?!”
她似乎不能多言,嗓子到后来已经嘶哑,最后一个字掷下,又猛烈咳起来。
京师卫同知瞠目结舌,看看程素年,又看看统领所大门,神情复杂。但门后的声音,又确凿是叶开颜无疑,末了他一回神,赶快命手下放下兵器。
程素年犹豫一瞬,也与玄衣卫姐妹把佩刀收回。
“叶大人,原来在啊?”京师卫同知颤声问。
“我不在,难道你在吗?”叶开颜反问,“想睡一阵,被你们吵得头疼,到底有什么事?”
京师卫同知抓一抓鼻头。“其实……也没什么事,就是……”
“没事就快滚,”叶开颜丝毫不跟他客气,“就如方才素年所说,我近日抱恙,提不起精神,咳成这样你也听见了,有事也往后再说吧。”
她再咳嗽一下,继续道:“或者你非要见也不是不行,可我这病极易感染,卫所姐妹都不能入内,你要是不怕,就试一试。”
京师卫同知连忙拱手一拜。“大人说笑了,”他飞速道,“下官怎敢搅扰大人休息,是下官唐突,这便去了,望叶大人保重贵体。”
说着,他不敢多看四周,催促起身侧的手下,一行人匆匆退出了玄衣卫所地界。
统领所门外立时安静下来,仿若刚刚的纷争并未发生过。程素年手还握着刀柄,好一阵没有反应。
半晌,她屏退了左右,一个人凑到统领所门前。
“大人,属下进去了?”程素年问。
没人回答。程素年等一等,推门进去,又火速把门掩上。
屋里,式样简单的桌子后,云凌波正靠着椅背,面无表情,直愣愣看着高处。
“我要杀了叶开颜。”她道。
她声音嘶哑得厉害,像是耗了不小的精力,但至少是她自己的嗓音了。
程素年说不出话,看鬼一样看着她。
这位佥事大人的本事,她一直是知道的,据说云凌波极擅伪装,论易容与仿音的能力,玄衣卫三十年来头一号,只需与一人短短攀谈几句,很快便能仿照得一丝不差,过往玄衣卫遇上棘手事,都是靠她去处理。
她身手很差,能坐上佥事,除了这一手,还凭神出鬼没的作风,也是因此,她从不着甲,若非叶开颜征召,也来去自由。
只是程素年是前些年才自军中调入玄衣卫,那时朝中平静,云凌波很少活动,程素年也是头一回见她这以假乱真的能耐。
刚才听到屋内的声音,她差点儿以为叶开颜回来了。
此刻云凌波照旧一身单衣,散着头发,倒是丁点看不出来是玄衣卫里的二把手。
“云大人……怎么不早些出手?”程素年问,“险些就要打起来。”
“我不累吗?”云凌波瞪她一眼,“连个人都拦不住,你还好意思问我。”
程素年轻轻笑笑。“不过云大人确实厉害,那两声咳嗽,我都以为大人真生病了。”
“唉,不生病也快憋出病了,”云凌波又百无聊赖地抬起头,脚架在桌子上,“叶开颜真不是个东西,自己跑得没影,喊我回来天天闷在这破屋子里,闷死我了,等着吧,等她回来,看我怎么收拾她。”
程素年不敢应声,看看被云佥事搞得脏乱的屋子,暗自发愁。
她平日离叶开颜近,当初叶开颜要找云凌波回来,就是对她下的令。但个中细节是叶开颜与云凌波二人商定,程素年也不清楚具体,更不清楚统领要去哪里,只看着叶开颜前脚刚走,云凌波就神不知鬼不觉潜回了宫城,倒是天衣无缝。
中途这几日里,云凌波始终住在统领所,只与程素年一人往来,日常起居也全是程素年打理,玄衣卫其他人等一概不知,都以为统领还在。
听云凌波所说,叶开颜给她的嘱咐也只有一个,无论如何,作出叶开颜还在宫城的模样,除程素年外,不能给任何旁人发觉。
尤其不能让朝臣发觉。
叶开颜没有对程素年说为什么,程素年也不问,但她很明白其中紧要,更明白统领把佥事召回来的考量。
京师卫那帮人,显然也是为此来的。
“琢磨什么呢?”云凌波斜她一眼,“还在想京师卫的事?”
“是,”程素年道,“还好大人留了一手,这班人,来意绝对有问题。”
“是吧,”云凌波点点头,“根本就是来当探子的,想看看叶开颜在不在,估计他们背后的人,也在怀疑什么。”
“可叶大人的动向,该没有走漏……”
“他们就是不确定,所以才来探一探,”云凌波道,“他们在意的,不是叶开颜的动向,是玄衣卫有没有隐瞒什么,他们实际要找的,也不是叶开颜。”
“那他们是要找谁……”
程素年下意识脱口而出,却没有得到云凌波的解答。云凌波仍旧目视着屋子上方,把两只手枕到头后面。
“不过这样也好,”她悠然道,“叶开颜染病的事,算是坐实了,朝廷马上就能知道,玄衣卫没有异动,他们必然放心,后面应该没人来烦我了。”
她刻意不答程素年的问题,程素年也很快明白,这个答案,眼下她还不能知道。
“那叶大人,还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?”程素年想了想,问。
“你都不清楚,我更不清楚,”云凌波似乎不在意,“该快了吧。”
“不过她能不能跨进玄衣卫所的门,也不好说。”她自顾自说着,眼神渐渐凝聚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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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日。南朝。鹤都。
亥时末。夜已深,石泉坊的春华楼还灯火通明,虽然过了开门迎客的时间,但内里似乎有人还没走,掩上的大门后,时不时传出说话声与喝采声。
店家早叫人关了门,自己坐在离门较近的一张桌前,托腮看着大堂里神情激昂的两桌酒客。
若是平时,他早就喊跑堂赶客了,但今日却没有。一来眼前这些人他得罪不起,二来,这些人说的话,他自己也想听。
大堂靠墙一张圆桌,灯照着几名年轻的男官,都已喝得醉醺醺,听着站起的一人慷慨激昂。
“那班女官,有什么了不起!”站起这人面色通红,高声道,“不就因为是世家女儿,才能骑在男官头上?欺世盗名之徒,还说什么短短月余便有精进,谁信啊!你信吗?你信吗?”
他俯下身,挨个看看桌前的人,几个人都哂笑着摆手摇头。
“咱们几个!”站起这人又道,“哪个不是苦熬苦读,哪个不是在朝廷里当孙子,一路爬上来?凭什么她们女官说入朝便能入朝?啊?”
有人似乎有些尴尬,知道自己也是托了家里荫蔽之类,未敢立时附和,但立刻有人拊掌喝彩起来。
“对!凭什么!”有两三人附和道。
“尤其那个,那个陆静姝,”站起那人说到兴起,已然不管不顾,“她算个什么,之前在西衙还敢跟我叫板!要不是看她一介女流,我定要让她知道好歹!”
言及陆家女儿,起先周围的人还迟疑,但酒意冲上脸,很快就把什么都忘了,跟着就又是连声鼓劲。
“许少卿说得好!”有一人也站起来。
“不就是靠皇帝给她撑腰吗?不就是仗着陆家树大吗?”许少卿越说越激动,“还狐假虎威上了。什么天下公理,什么女子受了冤屈,多少年都这么过来的,就她特殊啊?”
“女官刚入朝,就搞得乌烟瘴气,”他继续喊道,“好好的伦理纲常,被她搅和成什么样!要我说就不该让女流读书!今日改律法,明日岂不是要登天?”
“好!”“好!”原本隔壁还有一桌,都是看热闹,听到这番话,也加了进来。
“听说昨日里,”一名年轻男官道,“太学学子们去皇城下跪了,要求个公道,结果圣上都没露面,左相跟孔尚书就给打发了,学生们也糊涂,说做个殿试,与女官比一比,有什么可比的?谁行谁不行,不还是圣上说了算?”
一迭声“就是”、“凭什么”里,许少卿又挺直了腰杆,“说到这个,我给你们讲啊,这陆静姝跟圣上,听闻本就不清不楚的……”
他带着坏笑,含混说着什么。
店家听得津津有味。他认得这人是大理寺右少卿,四品的大员,于是也不怕有人日后找他酒楼麻烦,只顾着听故事。
不过他也注意到,从入夜起,就一直有名男子孤零零坐在大堂一角,自己一壶壶喝着闷酒,此时仍旧沉着脸,也不参与这场热闹,还一人待着。
竟然有人对这不感兴趣?店家不禁多看他一眼。这是有多大的愁事?
他正想着,就见那名男子站了起来。
这男子一身简单衣物,旧了些,身上斗篷倒是新的,合在一起格格不入,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人,只看着瘦得很。男子晃了晃,走过来,将一把钱拍在店家面前的桌子上,默然而出。
店家总觉得他有些眼熟,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,点了点钱,发现还少两枚,要开口,男子已经不见了。
他也懒得计较,撇撇嘴,又撑起脸,沉浸在许少卿那边的热火朝天里。
眼看着两三刻钟过去,许少卿等人已是越说越激动,看架势恨不能要直冲进皇城找皇帝对峙,店家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他们收敛一点,别连累了酒楼,就听见一声巨响,酒楼大门猛然被撞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