店家还不及反应,两队缇骑已飞速冲入,将还有人的两桌围住,佩刀同时出鞘,肃然而立。
门口,方才那名男子去而复返,这次却换上了缇骑官服,腰际的铜腰牌泛着暗光,显示出他千户的身份。
店家一下想起来,这是缇骑司千户,姓成,从前他见过的。
他立时慌了,一边暗悔今夜就该早关门,一边忙不迭迎上去。
“成、成大人……”他赔着笑道,“小人眼拙,没认出来是千户大人,千户大人恕——”
成璧一把将他推回在椅子上,一言不发,一步一步默默走到许少卿那张桌子前。
刚刚还喧嚷的一众年少官员与闲散酒客,这时候谁都不敢说话了,全都低下了头。许少卿手抖了两下,似乎酒也醒了大半。
“怎么,不说了?”成璧面色阴冷,静静看着他,“许少卿,继续啊。”
“成璧……”许少卿壮起胆子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还动上缇骑了?我等不过在这里喝酒谈天,这也不许了?”
成璧歪了下头。“你把你方才说的那些话,再说一遍。”
他身上酒气里混杂着危险的意味,许少卿一愣,差点跌坐在地上,瑟缩着张不开嘴。
“你不说?”成璧阴测测一笑,扭头看身后桌前的店家,“那你说,你都听见了什么?”
店家嘴唇哆嗦两下。“我……大人,我什么都没听见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成璧手上寒光一闪,一把短刀狠狠将店家右手插在了桌子上。
伴随着一声惨叫,店家整个人挣成了一团,痛到浑身颤抖。
“听见了!我听见了!”他嘶喊出来,“听见……他们说……说女官欺世盗名,说陆侍郎与圣上……啊!”
成璧飞速拔起了刀,店家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,左手捂着右手,缩在椅子下面,再讲不出话。
成璧收起刀,又往许少卿身前走走。
“这些话,该掌嘴。”他冷冷道。
旋即他一招手,唤过来一名手下。
“你来。”他对手下指指许少卿。
手下愣了。“大人……这我可不敢……”
成璧没再理他,自己走到许少卿旁边。“那我来。”
言罢,他抡起手,劈头就是一掌,狠狠扇在许少卿左脸。
许少卿带翻了旁边的桌子,人飞了出去,重重撞上酒楼的墙壁。
地上落满了残羹冷炙和盘碗的碎片,近处的人都被溅了一身,但大气都不敢出,许少卿的几个同僚也不敢出头,生怕下一掌就落在他们脸上。
许少卿呻吟着爬起来,半边脸都肿了,口鼻上挂着血。“成璧,你竟敢……”他捂着脸,含含糊糊道,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……你和陆家的关系,我明日就参你一本……”
“看来,还是打少了。”成璧轻声说着,逼近了许少卿,抬手就要再打。
与此同时,在他身后突然传出一阵整齐的喊声——“陆大人!”
成璧猛然回头,后面列作两队的缇骑已全部拜了下去,视线尽头,陆雁卿正大步走入酒楼,眉头紧皱在一起。
他看看眼前狼藉的景象,又看看成璧。
“怎么回事?”陆雁卿问。
一名缇骑跑上来,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,陆雁卿听着,眉间拧成一团。
成璧似乎有些惊惧,站着一动不动,身上的戾气也淡了。陆雁卿却并不管他,先走到了店家身边,蹲下去。
“手怎么伤的?”他问。
店家哆哆嗦嗦撑起身子,向不远处的成璧一指。“是他——”
陆雁卿拦在他手指之前,平静地盯着他。“再问你,”他轻声道,“手,怎么伤的?”
店家捉到他的眼神,整个人又是一抖。
“是……”他明白了陆雁卿的意思,“大人,是我自己不小心……”
陆雁卿点点头。“他呢?”他又一指许少卿。
“他……”店家不敢说话。
“出言不逊,侮辱朝廷女官、吏部左侍郎并圣上,”陆雁卿慢条斯理问,“可属实?”
“属实属实,”店家拼命顿首,“绝无虚言!”
陆雁卿又点点头。他手忽然伸向腰际,吓得店家半闭上了眼,但陆雁卿最后只掏出一把碎银子,再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巾,放在店家身前。
“手包起来,钱拿着,”他道,“去医馆治手。”
店家愣了,张嘴结舌地看着他。
“现在就去,”陆雁卿又道,“慢了,筋络就保不住了,去城西奉和坊,找妙心堂孙老板,他家关门晚,该还开着。”
言罢,他站起身,盯住酒楼里一个跑堂的。
“带你家店主去。”他道。
跑堂的赶紧过来,收起地上的钱,帮店家包好了手,连拖带抱,将他带出了酒楼。
陆雁卿深吸口气,走到成璧身边。
“你喝多了。”他道。
“我没喝多,”成璧脖子一梗,“我替你教训他,替静姝出口气。”
“你喝多了,”陆雁卿重复道,“此事,我来处理。”
“可以,”成璧道,“但还欠一掌,等我打完。”
他又向许少卿抬起手,但手刚抬起一寸,就被陆雁卿按住了胳膊。
成璧瞪大了眼,手臂上加了力气,要抗开陆雁卿的手,却丝毫不能动。
“我说了,我来处理。”陆雁卿沉声道。
成璧又瞪了陆雁卿半晌,终于软下来,顶着陆雁卿沉静的目光,默默退到一边。
陆雁卿垂下眼皮,再蹲到许少卿脸跟前。
许少卿眼里满是惊恐,一句话说不出,颤抖着低下头。
“如今,人证俱在,”陆雁卿语调仍旧平缓,“这些人方才还附和你,到了朝堂,到了十三所,就不一定了,许少卿,可明白我的意思?”
许少卿捂着脸,闷声不响。
“许少卿那些话,进到圣上耳中,可不好,”陆雁卿又道,“不过我没听见,可当许少卿没说过,今夜之事,无非许少卿与同僚喝多了,跟成千户起了冲突,伤,是打斗时许少卿不慎跌倒,撞在了墙上,我说得,对又不对?”
许少卿一怔,还不及回应,后边一名年少官员已经跑上来。
“是是,就是陆大人所说的样子,”他扶住许少卿,连声道,“也是我等不好,不该与成千户起争执,望陆大人莫怪。”
陆雁卿不理他,只盯着许少卿。许少卿沉默片刻,用力颔首。
“那便好。”陆雁卿拍拍手,站起身子,环视整间大堂。
“都听到了?”他问众人。
来喝酒的、店里的伙计、连同在场缇骑,都忙不迭点头。
“把酒楼清理一下,”陆雁卿看看两队缇骑,“砸坏的东西,折价报给我,我来赔,不走经历所。”
“其他人等快些回家,”他继续道,“这件事,往后都不再提,许少卿神智不清,说了些浑话,路上便都给我忘了,谁敢再说——”
他抬起眼皮。“想想缇骑是做什么的。”
众人又一连串点头,仓皇而走。缇骑也行动起来,帮着店里的伙计收拾残局,有官员扶起了许少卿,胆子小的,已经先逃了出去。
陆雁卿一转身,死死拽住成璧胳膊,把他往外拖。成璧不情不愿,但意识到陆雁卿沉静下的怒火,还是老老实实跟着陆雁卿走了。
出了酒楼,走到无人的地方,陆雁卿才狠狠甩开成璧。
“你怎么回事?”他厉声问,“刚脱了罪复职,又忘了?为何又动私刑?还这么多人看着。要不是司里报知我你动了手下的缇骑,我赶紧赶过来,你今日打算如何收场?”
成璧面无表情听他训斥,末了突然恨恨一笑。
“姓许的那帮人,侮辱静姝,心污嘴脏,本就该打。”他咬着牙说。
陆雁卿瞪眼看看他,又叹口气。
“你替静姝出头,我也感激,”他道,“但事情不能这么做,许少卿好歹是大理寺正四品,要处罚他,也要正当着来,或者你总可以先告诉我一声——”
“你说得好听,”成璧忽然抬起头,“你还不是把他放过去了?”
“不然呢?”陆雁卿也有些恼火,“你已经动了手了,还伤了店家,我不大事化小,等着许少卿去上奏吗?”
“我要是不动手呢?”成璧质问,“你会管么,陆指挥使?但只要是说静姝坏话的,我都会管!打他都是轻的——”
“管?”陆雁卿不觉也抬高了声音,“你管得过来么?你以为这样说的就许少卿一人?司里每天收到的此类线报多了去了,你挨个打回去?”
成璧看他一眼。“所以你早知道有这类事。”他慢慢道。
“朝官之事,有多少我不知道?”陆雁卿道,“女官新立,触到男官势力,男官发牢骚都在预料之中,这不是打一打就能解决的,首要还是需稳住女官制度,不要节外生枝,这也是圣上的意思,而你这样草率行事,想过会对静姝、对女官有什么后果?她们岂不是更难做?”
“我不管!”成璧大手一挥,“我只知道,侮辱静姝,就是侮辱我,管他什么几品,我都不在乎!我不像你,陆大指挥使,你眼里都是你的仕途,还有你陆家前程,连别人往你妹妹头上踩,你都能忍!”
他语带挑衅,陆雁卿惊诧地看看他,反而冷静下来。
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他问。
“没什么意思,”成璧一翻眼皮,“总之,我做的事,我不后悔,我也没做错,往后你也别教我该怎么做,我不想听你讲些大话,酒楼的事,不用你赔,我自己赔。”
“你拿什么赔?”陆雁卿火气又上来了,“你那些俸禄养两个人才刚刚够,怎么赔?”
“那你不用管,我有钱。”成璧咕哝着,抬脚就要走。
陆雁卿听着奇怪,忍不住伸手拦他。“等等,你说你有钱?哪来的钱?你这斗篷也是新买的,这月俸禄不是还没——”
成璧却抓住了他的手臂。“跟你没关系。”
他手上用足了力道,抓得陆雁卿还有些吃痛,但成璧的眼神更令他犹疑。成璧眼里满是狠戾,深不见底,陆雁卿还从未见到过。
他想说什么,又说不出来。成璧也没有再说话的意思,甩开他的胳膊,弓着背,一点点消失在街尾。
陆雁卿原地呆立半晌,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一面墙上。
他深吸口气,平复了一点心绪,转身往回走。
路过春华楼,人已经走得差不多,成璧手下的缇骑似也回所了,陆雁卿带来的那队缇骑收了尾,正在掩门。
陆雁卿径直走过去,一名缇骑看见他,赶快跑过来。
“大人,”缇骑道,“事情办妥了,接着——”
“都回所吧,”陆雁卿并不看他,“今夜辛苦。”
“那,成千户手下那些弟兄……”缇骑欲言又止。
陆雁卿皱皱眉,又松开。“这些人都是听成千户调遣,也不问了,回去好好点一点他们,日后做事多长个心眼,不要什么话都听。”
“是。”缇骑一拜。
陆雁卿又想到什么。“圣上往江北赐礼,司里跟着的人有消息么?”
缇骑一脸困惑。“跟着的人?”他反问,“没听说下所有派人去啊,这个也要咱们跟?不就是送了些织物布匹过去——”
他说着说着便不敢再往下说,陆雁卿转过身,死死盯着他。
“两边来往,缇骑不跟?”陆雁卿压着声音道,“下所怎麽办事的?我就半日没盯着,就忘了规矩了?这还要我教?!”
他陡然提高了嗓音,吓了四周的缇骑一跳。
“大人息怒!”他身前的缇骑紧忙道,“属下明白,属下回去就敦促下所,连夜布线,应该赶得及——”
“快一些!”陆雁卿喝道,“再几个时辰,押运的人就该到晨风渡了,万一出个岔子,谁担得起?”
缇骑不吱声,仓皇退下,招呼起同僚就急奔向十三所。
陆雁卿看着他们走了,才重往陆府去,心底的火气愈来愈大。
往北朝赠礼一事,是前两日皇帝定下来。虽然使团被北朝李青苹婉拒,但梁起鸾还是想着多行示好,在两边贸易之外,多送了一批布匹织物等等,昨日被太学那些事一耽搁,今日晚些船才起行。
陆雁卿因为太学忙得焦头烂额,心想缇骑司对这类事已经有预备,便没过问,没想到下面人丝毫没当回事。
太学那边也还没处理干净,学生们在左相和礼部孔尚书的力劝下,暂时接受了日后殿试的提议,回了太学,但太学先生等等坚称均不知情,也不认罚,苦求圣上开恩,陆雁卿暗中查了几个学生,才拿到太学对学生们聚众睁只眼闭只眼的实证。
朝廷里也有人给太学求情,想把事情全推到学生们身上,明日实证呈上去,难保又是一番争执。
陆雁卿也清楚,学生们聚众只是表面,内里是朝臣借机对梁起鸾的试探,既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,也不能让学生们一应背下黑锅,更不方便做得太狠,必要折中而稳妥。
他能感到,朝廷里似乎一直在暗藏着什么,只是手头麻烦事太多,空不下心来细思,每当有一件消停了,就像今夜这样,又闹个乱子出来。
加上那边的事情……
陆雁卿一面走着,一面握紧了佩刀的刀柄。
他抬起头,看着无星无月的高处。这三四日来,天始终阴沉,灰云厚厚压着鹤都,如今也是一样,感觉随时要落雨。
陆雁卿加快脚步,快将走到家门口,他深吸几口气,尽量回复平静。
陆府上下安静如常,人都该已睡了。陆雁卿轻手轻脚穿过前院,看看后院静姝的卧房,那里也熄着灯。
看样子今夜的修习已经结束,静姝估计也回别院了。
可他走到别院的小门边,往里望了望,却看见静姝住的那间屋,隐约透出些光亮。
陆雁卿一怔,心底又焦躁起来。
他快步穿过别院,走近屋子,渐渐放缓脚步,离窗子还有两步远,屋里突然有了动静,有人迅速吹灭了火烛。
须臾。“哥,是你吗?”陆静姝凑在窗边,小声问。
“……嗯。”陆雁卿不轻不重地回答。
一阵细碎声音,接着,门开了。
“我就知道是你,”陆静姝兴奋道,“怎么样,我现在闻声辨人的本事是不是——”
陆雁卿不等她说完,板着脸一把将她推回屋里,又顺手掩上门。
“你这么晚还点着灯,生怕别人看不见吗?”陆静姝重新把蜡烛点亮,陆雁卿瞪着她,劈头便问。
“怕什么的,”陆静姝毫不在意,“都这么晚了,府上哪有人活动。”
“万一有人路过呢?”陆雁卿仍旧板着脸,“不能小心一些?”
“你今日怎么火气这么大……”陆静姝有些不解,“我这不也是想着,趁有兴致,多学一些,怎么我还有错了?”
陆雁卿看看她,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了些,一时间都不像他自己了,便松了松神情。
“你……在修习?”他问。
“对啊,”陆静姝指指桌上摊开的纸笔,“我怕耽误洛姐睡觉,就假装我也要睡了,自己在这里多练一练。”
陆雁卿心绪又缓和了一分。
“还顺利么?”他又问。
“肯定顺利,”陆静姝松快起来,“我洛姐可厉害了,什么都知道,可惜你今夜回来太晚,不能自己也听一听。你也该多读读书的,哥。”
“你还教育上我了?”陆雁卿又瞪她。
陆静姝嘿嘿一笑,眼睛转了转。“唉,洛姐方才还问起你来,问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归家,担心你太累,什么什么的。”
“她还真是关心你啊,”陆静姝眨眨眼,“比我这个妹妹还关心,哥你真就不考虑考虑?你年纪不小了,也该成个家——”
她越说声音越小,慢慢停了嘴。陆雁卿正眯起眼睛,狠狠地看着她。
“我不说了,不说了,”陆静姝适时打住,又想到什么,“对了,哥,你也看看我写的?我现在模仿洛姐的字迹,已经能模仿个九成了。”
她拿起一张纸,硬递给陆雁卿,嘴上还继续。“不光字写得像,洛姐说我遣词造句,也越来越顺畅了,你看我写的故事,是不是也有点儿那个意境?”她道,“但我写得慢,刚写到离京,接下来就该是去来州,你帮我看看——”
她说到兴起,丝毫没发觉,陆雁卿拿着纸的手越来越紧,攥皱了纸的一边。
“你这是……写的什么?”他低声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