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静姝反而一愣。
“话本小说啊，”她凑上来，“对，我没给错，就是这个。”
“你这些日子，”陆雁卿眼仿若扎进了纸里，“就天天在写这些？”
“对啊……”陆静姝更不解，随即反应过来，“哦，我和洛姐都没和你说，这是洛姐给我量身定做的修习方法，她帮我把我离家在外的经历写下来，写成女侠的故事，这样一来——”
陆雁卿突然把纸劈手扔出去。
“你不好好正经求学，写上话本了？”他厉声问。
陆静姝又眨眨眼。“那……正经的书我又看不进去，”她力争道，“抄几个字我就困，有了洛姐这个法子，我才能——”
“这样你能学出来什么？”陆雁卿陡然又起了火气，“能尽速入朝么？将来要写文书奏折，你也拿话本去交差？我还道你总算是沉下心性来就学，结果还是如此？”
“你喊什么啊？”陆静姝不满，“洛姐都说了，这种事不能急，要，怎么说的来着，要循序渐进，一点点来，打好了底子再深入去——”
“她当然不急！”陆雁卿打断她，“她本就——”
他猛地打住话头。
“本就什么？”陆静姝听出来异常，狐疑地问他。
陆雁卿垂下眼皮。“没什么。”
陆静姝警惕起来。“哥，”她道，“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？”
陆雁卿又一阵烦乱，索性不回答她。“总之，这些东西不准再写了，”他严正道，“明日起你给我好好修习经史典籍，或者我为你秘密找一位先生，不要什么都听洛姑娘的！”
“凭什么啊？”陆静姝也喊道，“洛姐教得好好的，好容易我对读书有了点兴趣，你说不准就不准？你平日里都没管过我修习之事，这时候又要插手？”
“洛……洛姑娘身份特殊，”陆雁卿沉住心道，“有些事，她思虑未必周全，此事听我的，你尽快学成，替下她去入朝做官，才是正经。”
“你就这么着急吗？”陆静姝皱起眉头，“洛姐这么久都没出岔子，我完全可以安心随她多学一些，等准备万全了——”
她忽然一滞，眼神里又带上了狡黠。“哦，”她拖长声音道，“我懂了，哥，你是不是也担心她？你说得也对，我早日替她，她就早一些能回到陆家，到时候你俩就能……”
陆雁卿一掌拍翻了桌上的砚台，里面的余墨溅了一地。
“够了。”他压着嗓音说。
陆静姝张皇地看着他，渐渐地，两眼也有了怒意。
“陆雁卿，”她高声道，“你在朝廷里吃了气，回家撒到我头上是吧？你把砚台给我捡起来！”
陆雁卿站着不动，心底有些后悔，也说不出话。
“好，好，”陆静姝慢慢点头，“我算是看明白了，你满心就只有你那个殿下和你的陆家，我当然不能给你添麻烦，也不能拖家里后腿，说什么读书做官是对我好，你还不是怕惹你家殿下不高兴？”
“我就不该回来。”她咬着牙，一字字道。
陆雁卿抬起眼，伸手要去拉她，被陆静姝躲开。
“是啊，”陆静姝又点点头，“陆家早晚是你的，我是什么呢？我反正终归要出嫁，嫁出去了，就不是陆家人了，但你可得守好你的家业，是吧？”
“你这是什么话——”陆雁卿睁大了眼睛。
陆静姝再退后一步，带着恨意看他。
“洛姐都想过，这趟女班女官做成了，往后我南朝女子都能活得自在些，我也不用再羡慕男儿身，可以尽管做女子的模样，”她缓缓道，“陆雁卿你呢？你有想过么？你眼里我大概就是胡闹吧，看多了武侠话本所以才想做男子，你有好好问过我实际的想法么？”
陆雁卿张张嘴，仍然说不出话。
“陆雁卿，你这些事，老娘不伺候了，”陆静姝冷冷道，“随你怎么办，我自己在外面想做什么做什么，都比留在家里守着这一堆破规矩强！我今夜就走，你也别来找我，你做你的指挥使，我做我的云游客，家里跟我再没关系！”
说着，她一闪身就冲向门口。
陆雁卿倒早有预备，纵身拦上去，一只手横向她身前，但陆静姝猛一停步，一条腿踢出，将陆雁卿的手架向高处，同时上半身一落一拧，整个人从陆雁卿手臂下滑出去，又飞速拉开了门。
她这一手陆雁卿没有料到，扑了个空，再起身追上，陆静姝已经到了门外。
陆雁卿一个纵步，眼看要抓住她的后衣领，不防一样物事劈面而来。他急急抓住，才发现是一杆笔，陆静姝不知何时偷偷藏在了手里。
这一停滞，陆静姝便与他拉开了距离，陆雁卿待要继续追，只看着陆静姝顷刻间穿过别院的游廊，两个起落，就消失在别院的墙后。
陆雁卿想喊又不能喊，脚有千钧重，抬也抬不起来，怔怔地盯着院墙的方向。
旋即，他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。
回过身，正看见那个紧要的人飞跑过来，让他心里有一阵翻涌。
洛文英跑得喘粗气，在他身侧停下，先推了他一把。
“你去追啊！”她喊道。
陆雁卿站着没动，心头一片白茫茫。
“深更半夜，陆家女儿从家里跑出去，被人看见是什么后果？”洛文英急催道，“你发什么呆？”
陆雁卿看着她，手脚一点点恢复了气力。他一咬牙，紧赶几步，飞身也越过了院墙。洛文英追到院墙下，抬起眼，看了看一人多高的墙头。
……我怎么办呢？她在心里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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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刻钟前。
陆静姝说自己困了，回别院休息。洛文英也有些倦，和衣躺在床上，却横竖睡不着。
她心突突跳着，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地响。
方才帮着陆静姝修习时，她就有点心不在焉，如今静下来，一股股心绪直往上扑。
眼下，白鹿关一事的脉络，似乎很清楚了。
她从前只往战事的方面去想，也没听人说起过南朝朝廷的情形，听完梁起鸾的那些话，她渐渐敢于确认自己隐隐有过的一个猜测。
白鹿关一战，或许从开始，就是一个阴谋。
一个消耗长公主和凤武军的阴谋。
这样一来，一切都有了解释，为何南军按兵不动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想打，两边合力夹击、共除西狄，不过一个托辞，目的只是为了诱长公主动兵，削弱长公主的权势。
那北朝军情出错，也就好懂了，给长公主一个假军情，致长公主折阵，该适时追击西狄的南军迟迟不动，凤武军大败，就达成了他们的预想。
也即是说，整件事里，一定有南北两边朝廷的合谋。
如果只是北朝朝廷有人做了假军情，那南朝趁机出兵，局面仍然对凤武军有利，如果只是南朝朝廷一心坑害长公主，又算不到这么准。
长公主身死，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个意外，毕竟长公主当时已逃出了追击，是为了解救被困的后军，才毅然杀回去。
只是纵然长公主不死，带着一场大败回朝，于这些人依然是好事。北朝朝廷里的人，能借机此消彼长，南朝朝廷里的人，也能不再担心长公主和凤武军这道潜在的威胁。
总而言之，这场局，两方缺一方都不可。
洛文英想着想着，慢慢从床上坐起身。
其实这个怀疑，她过去不是没有过，只是被她自己否了。
确如梁起鸾所说，她没敢想过，边患当前，竟然有人不愿一劳永逸除去边患，只想着如何借机壮大自己的势力。
她有些懊悔。她自认在朝廷历练多年，对政事已有准确的判断，却还是看浅了一层。
老师是否早就预见到了？此前温大人一直力劝长公主不要亲征，谋定而后动，还被长公主训斥，如今想来，温大人只是出于谨慎考量，还是察觉了什么，可由于没有实证，所以也不能明言？
洛文英叹口气，在衣服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。
现在想这些也没用，当务之急还是搞清楚，南北两边，究竟都是谁牵涉其中。
北朝她不好说，南朝这边倒是相对清晰，右相夏承言绝对脱不了干系。
与北朝商议的是他，主战的是他，督军的也是他，他要在其中做些谋划，再容易不过。作为资历最老，也是根基最深的官员之一，他自然也更清楚，如何做得天衣无缝，还不被责罚。
但有两件事，还是让洛文英心存疑虑。
一则是她今日与兵部的姐妹，复核了西北三卫整理上来的军情，发现有部分军情来源不详。
这部分军情里，都指向白鹿关一战之时，西狄在寻龙江北岸多有异动，恐有伏军，南军若匆匆渡江，可能会正中西狄人下怀，不可不防。
但这几道军情从何而来，却没有说明，不像其他军情那样，都写出了是来自哪一支斥候或哪一处卫所，只说是据线报。
且洛文英心知肚明，凤武军后来派往江岸的斥候回报得清楚，狄人是倾巢而出，后防空虚，沿江一线全无守备，洛文英等人在白鹿关头紧急筹算，还想过出轻骑绕后突袭，解白鹿关之围，只是狄人见攻不下关口，早早退了，这法子没用上。
那这些来路不明的军情，更像是不欲使南朝动兵，而编造出来的。
又或许，是南朝给自己罢兵留的退路。
二则，是她昨日去找沈道真，得到的消息。
在皇城司衙门不远的一面墙下，沈道真私下告知她，自己在皇城司秘密查探，发现皇城司登记在册的人手里，有几十人从未出现过。
“吃空饷么？”洛文英问。
“有，可能，”沈道真说，“但皇城司，俸禄本，就不高，凭此来吃，空饷，似乎，没，有必要。”
洛文英想了想。“他们从没当值过，也没点过卯？”她又问。
沈道真点点头。
“皇城司里其他人，就没发现？”洛文英继续问。
“他们，该是，知道。”沈道真答。
她的意思，皇城司的人对此应该是知情的，只是都睁只眼闭只眼，沈道真试着问了问，得到的答复是一直如此，让她不要操多余的心。
“看来有人早铺好路了……”洛文英沉思片刻，“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？”
“大致，半，年前。”沈道真说。
“半年前……”洛文英渐渐蹙起双眉，“但在皇城司里安排这样一批人，用意是什么？总不能是充门面吧？”
她想着，忽然感觉心底抓到了什么，低下头，发现沈道真也急切地看着她，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。
“是，养人。”沈道真抓耳挠腮，最后扔出这么一句。
洛文英眨眨眼，猛地明白了她的话。“你是说，”她道，“有人借皇城司的名义，暗中养了一批自己的手下，这样哪怕查起来，让这些人回皇城司，装作是司里的卫兵，就能避过去了？”
沈道真用力点头。
“私募军士，武人，等，是，死罪。”她补充道。
洛文英心里逐渐明晰。
不管是谁，南朝朝中有人需要一些有身手的死士给自己办事，但又不能放在自己名下，所以巧立名目安插进皇城司，平日里暗地行动。
这人想必也买通了皇城司的要员，让皇城司不要过问，皇城司权力仅在缇骑之下，吏部都管不到，若非出大事，暴露的可能也很小。
而要买通皇城司，除了要掏一大笔钱，还要皇城司心甘情愿为他遮掩，这便意味着，做出此事的人，地位一定只高不低，至少在皇城司以上。
但，目的呢？
办什么样的事，需要动到这么多人？
此刻洛文英飞速想着，慢慢感觉，她似乎快把所有的疑问牵在了一起。
但她还没及细想，卧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。
“洛姐姐！”翠环一头闯进来，“别院、别院那边……”
“别院怎么了？”洛文英下意识翻身下床。翠环这几日都忧心陆静姝的安危，晚上睡得浅，她离别院也近。
“别院那边，小姐和少爷好像吵起来了！”翠环道，“你快去看看吧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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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洛文英紧赶慢赶，还是没赶上，只看见陆静姝冲出了房间，不等洛文英叫住她，就迅速翻墙而出。
陆雁卿像是被什么阻了一下，也没追到自己妹妹。
不知道两个人因为什么吵了起来，洛文英好歹算是劝着陆雁卿去追人了，自己却犯了难。
别院的墙光溜溜的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，洛文英头一次恨自己，当初没跟着叶开颜学两手。
她四下乱看，先看着翠环着急忙慌地跑过来。
“小姐和少爷呢？”见别院只剩了洛文英一人，翠环惊问。
“翠环，”洛文英拉住她，“你去后院偏房守着，只当什么都没发生，天明前我一定带两人都回来，若是有人问起，你就说少爷小姐临时有事，早早走了，听到没？”
翠环不明就里，但还是用力点点头，喘口气，又原路跑回去。
洛文英目送她跑远，紧接着，瞥见陆静姝住的那间屋，门还大敞着。
她忽然想到一样物事。
同一时间。
陆静姝一肚子火，沿着陆府后面的一条小路飞快地走。
出来之后她有点后悔，毕竟是冬日，加上最近连天阴云，夜里格外寒峭，湿气还重，而她走得急，穿的还是在家里的轻便衣物，身上一阵阵冷。
但要回去也绝对不可能，一想到陆雁卿，陆静姝心里就更气。
他若只是今日在朝堂不顺，有些郁结，也便罢了，让陆静姝最不满的，是从她归家以来，陆雁卿对她总是有所遮掩，也总是显得格外急切，完全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兄长。
她一直以为自己在陆雁卿心内是比较重要的，难道她这个亲妹妹，真的比不过皇帝、朝廷还有缇骑司的仕途？
陆雁卿那句话也让她在意，听他的意思，似乎洛姐的身份并不简单，可他知道什么的话，为什么不说？洛姐自己知道么？
还是说，这两个人只独独瞒着她一人？
陆静姝摇摇头。她不想再考虑这些了，不管陆雁卿在琢磨什么，不管洛姐和陆雁卿是否有隐藏，都跟她无关。她忽然觉得陆家于她而言，越来越陌生，此刻她只想离家越远越好。
当务之急是找人帮忙，先弄身暖和衣服，再想想往哪里去。
这样想着，陆静姝差不多有了计划。她离家在外的伙伴，还有人在京城里，走快些，不多时就能寻到。寻到这个人，她就出京去，这次走得远远的，再也不回来。
她自信不会被陆雁卿找到，实在不行，她还可以去江北，至少那边女子活得自在，她不扮作男子也能有活下去的办法，虽然北朝长公主没了，镜阁一时也不太行了，但总比这边强。
何况长公主手下能人辈出，她们一定是能扭转局势的，陆静姝在偷偷读那些关于长公主的话本时，还记了不少名字，什么温良玉什么洛文英……
她突然一停。
等等，洛文英……
陆静姝感觉哪里不对，刚要往深了想，冷不丁听到背后有声音。
她猛然转身，刚转到一半，眼前一黑，有什么东西扣在了她头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