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静姝立刻弓下膝盖,身子一落,想借势从这东西里挣脱,来人反应更快,手一往下,将这东西套到了陆静姝脖颈,紧紧扯住,拘得她喘不上气。
她又反手去擒来人,只碰到布料的边角,就被死死攥住了手腕。
不是陆雁卿。一瞬间,陆静姝已经有了推断。她一沉肩,另一只手飞速伸进怀中,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事,立刻握在手里。
她刚要拧身回击,没想到来人又早一步,在她脖后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。陆静姝周身一震,失掉了意识,软绵绵倒下去,手也随之松开。
来人撑住她,稍一发力,就把她扛起背上肩头。
“喊你走你不走,还躲着不见我,”这人沉声道,“那就别怪我了。”
刚才纠缠,她脸上的覆面被打飞了,露出覆面下高高的颧骨与硬朗的下颌。
叶开颜待要去捡,忽然感觉后面不远处,正有人赶来。她不敢停留,稳了稳肩上的人,紧赶两步,便闪身进了附近的暗巷。
小路重入沉寂,不多久,脚步声又起,陆雁卿匆匆跑过来。
陆静姝的脚力他还算清楚,按理说差不多应该在这里能追上,但他放慢身子,却四下看不到一个人。
还在前面么?陆雁卿抬眼看了看,总觉不对劲,拿出个火折子擦亮,照了照地面。
离他不远处,地上静静躺着一样东西。
离近了,陆雁卿才发现,那是一柄玉如意。
这玉如意他再熟悉不过,是陆静姝八岁那年,母亲大人给的,小小一个,手掌那么长,陆静姝喜欢,从来不离身,睡觉都要带着。
不论如何,她都不可能随便把这如意丢掉。
陆雁卿把如意捡起来,眼角又瞥到什么。
路边墙角下,还有一块黑布。
他扔下火折子,再捡起黑布,大概能辨认出来,是一张覆面。
陆雁卿愣在原地,心底渐渐起了不好的预感。
这张覆面,他也眼熟。
他还没直起身,便又听见认识的脚步。洛文英一手扶着侧腹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拼命追了上来。
“你怎么……不追了?”她用力喘着,停在陆雁卿身前,“静姝呢?”
陆雁卿不说话,默默站起,手上还拿着方才捡的。
洛文英一眼先看见那张覆面,心里往下一沉。
不会吧……
她没来得及说话,陆雁卿已经直直看向她。“这人是谁?”他问。
洛文英张张嘴。“什么……是谁?”她小心道,“这是什么?你从哪里拿到的?”
陆雁卿又看看她。“你不认识?”
“我怎么会认识……”
陆雁卿身上浮起一丝危险的意味。他似乎忍了忍,把手上东西握在一处,拿起火折子,推开洛文英就往回走。
“你去哪儿?”洛文英赶紧问。
“回衙门下令,”陆雁卿头也不回道,“全体布防,严查京城!”
“等一下——”
洛文英伸手去拉他,却只扯住了他的腰带,两个人一错力,她竟硬生生把陆雁卿腰带扯开了,有什么物件掉出来,撞在地上清脆一声。
陆雁卿也一怔,连忙要去捡,洛文英更近,先一步把这物件抢在手里,摊开手看。
随即,她像被雷击中,愣在当场。
这是一枚白玉佩。一枚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玉佩。周围只有陆雁卿的火折子有光,但昏暗里她仍旧能隐约辨认,玉佩上“镜阁洛文英”的刻字。
洛文英说不出话,缓缓抬头,紧紧盯着陆雁卿。
陆雁卿似乎要来抢夺,但也知道晚了,垂下眼皮,一动不动。
“这个……”洛文英慢慢道,“怎么在你身上?”
陆雁卿不吭声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洛文英又问。
陆雁卿还是不回答,只默默将腰带重新系紧。
一刹那,洛文英心里闪过种种画面。众人往陆府道贺那一日,她在卧房窗边看见陆雁卿在腰际摸了摸。景县一事后,陆雁卿每每欲言又止话里有话。拆骨肉滚杂菜。方远鸿。小臂的伤。近些时间来,陆雁卿时不时便手按在腰带上。还有……
他此前,从未有过这种习惯。
洛文英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“是景县之时,对么?”她问,“你说你去露白河边缉拿北朝探子,还受了伤,你是那时拿到的这枚玉佩?”
陆雁卿仍旧不说话。
“你不是去缉拿探子的,”洛文英双目如炬,“你是去找玉佩的。你猜测能在那里,找到救起我时,我落下的身份实据。”
“也即是说,”她心又突突跳起来,“你早便知道了我是谁。”
陆雁卿终于抬起眼皮,看了她一眼。
“不算确信,”他哑声道,“但……”
“但?”
“但后来我派人自北朝偷取了你写过的文书,”陆雁卿好像下了决心,一口气说道,“文书上的字迹,与你在南朝写的奏折,完全一致。”
洛文英晃了晃,几乎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。
“你……何时开始怀疑的?”她下意识问。
陆雁卿又沉默下来。他盘桓半晌,才勉强道:“从……方先生开始。”
洛文英看看他,闭上眼,又睁开。
“我问过你,”她深吸口气,“方远鸿是否对你提过我身份有异,你说没有,但其实是有的,对么?”
陆雁卿点点头。
“我猜,方远鸿应该也暗示过,我既然姓洛,或许就与北朝有关联,”洛文英又道,“他对镜阁多有在意,该很容易将我与洛文英联系起来。”
陆雁卿又点点头。
“加之梁起鸾应该告诉过你,陆静姝与他的北朝故人,长得很像?”洛文英继续问。
陆雁卿叹了口气,但默不作声。
“但你对梁起鸾说,北朝洛文英已经死了。”洛文英道。
陆雁卿再点点头。“我……不能说。”他轻声道。
“你不能说,”洛文英也点点头,“可你联系此前种种,发现都能对上,于是才想到去河畔探查,又对比两边文书奏折,来确认玉佩的来路,而得到的结果,也印证了你的怀疑。”
“确是如此。”陆雁卿道。
“所以你最少在前几日,就完全确知了我的真实身份,”洛文英再道,“你也一早便知道,我并没有失忆,我都是装的。”
陆雁卿起初像是要点头,但很快摇了摇头。
“这不重要了,”他道,“眼下要先找到静姝,她被你的故交掳走,还不知道要做什么,定要封锁京城,尽快找到——”
“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故交?”洛文英忽然问。
陆雁卿下意识要回答,随即闭上了嘴。
“那日我与叶开颜在暗巷交谈,你其实都看见了?”不知为何,洛文英心里有些恼火,“你大概不会听到我们说了什么,但你知道叶开颜来找过我?”
她慢慢后退一步。“从那之后,你就一直派人跟踪我的动向,”洛文英看着陆雁卿,“我去来月坊的事,你手下想必都报知你了?你看我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,便决定不问,是么?”
陆雁卿神情有些急躁。“我确实看见了,但我不知道那便是玄衣卫叶开颜,”他道,“如果是叶开颜,我便懂了,她定然是要带你走,若她发现自己认错了人,那静姝便凶多吉少,眼下没有闲聊的时间了。”
他伸手要拉洛文英。“你一定清楚叶开颜的习惯,先帮我找到静姝再说!”
洛文英再退一步,躲开他的手。“你先把该说的都说明白。”
陆雁卿收回手,咬咬牙,神色带上了威压。“洛文英,”他严正道,“你别忘了,你现在是北朝女官,你若不配合,我随时可以——”
“可以什么?”洛文英心底泛起一阵凉意,“可以揭发我的身份?可以把我投进大牢?可以让缇骑严刑拷打我?”
陆雁卿一怔。“我不会……”
“陆雁卿,”洛文英冷冷道,“你也别忘了,你现在是窝藏北朝官员、还把她送进南朝朝廷的罪人,我的身份坦明了,你陆家能逃得过?梁起鸾或许可以放过你,但南朝的世家呢?朝臣呢?”
“还是,你随时都可以杀掉我,所以不怕我?”她问。
一滴水落下来。洛文英以为是错觉,俄而真切感受到脸上一瞬的冰冷。好像是下雨了,只是雨滴很稀疏。
陆雁卿也察觉了。“我没有这个意思,”他随手拂去额头上落的水,“我只是担心静姝——”
“你和静姝,为什么吵架?”洛文英静静站着。
陆雁卿又一怔。
“如果我没猜错,”洛文英道,“你该是催逼她修习读书,早些替我入朝,言辞过急,惹恼了她?”
陆雁卿看看她,忽然苦笑一声。“本便该如此,”他慢慢道,“不论你实质身份如何,她早日入朝为官才是正途,谁想到你却教她做什么武侠话本,不务正业——”
“我教她做武侠话本,是因为这是可以最快帮她读书识字的法子!”洛文英高声道,“寻常书她读不进去,我便劝她写下自己的侠义故事,让她有兴致,同时也可教她明白,以女子之身,一样可以行侠仗义,有所成就——”
“比如像北朝长公主一样?”陆雁卿突然问。
轮到洛文英一怔。
“我知道,她以前偷偷看过有关北朝女子的话本小说,”陆雁卿面无表情,“只是她以为我不知道,我也未加干涉,而今我最后悔的便是此事,就是这些话本把她带上了歧路,难道还要继续么?”
他又摇摇头。“长公主也好,镜阁也好,固然令人叹服,可终归两边不同,若被北朝的事情带歪——”
话一落地,他就觉察到自己失言,猛然打住。
“带歪,”洛文英冷然点头,“所以在你眼里,是我带歪了静姝,而我北朝女子之风,就不是正的。”
“我不是此意——”
“陆雁卿,”洛文英再直呼他姓名,“静姝裹胸一事,你知道么?”
陆雁卿眨眨眼。“这我如何知道……”
洛文英反应过来。“好,此事不提,”她道,“那你有没有真的问过静姝,为何她宁可背着层层的苦痛与烦扰,都要扮作男儿身?你真以为,这只是因为她看多了武侠话本么?”
陆雁卿不敢回答。
“她不是羡慕男儿身,”洛文英一字一句道,“她是看过了南朝女子的境遇,觉得身为女子,她永无出路,她不想像她娘亲等等一样过活。”
“她为什么横竖不愿做官,你又想过么?”她又问,“你觉得她就是玩儿心重、不务正业?她是不信你们这班男臣,不信皇帝!她不信你们是真要给女子官做,真要自上而下扭转南朝风气,她怕你们只是做做样子,等没了兴致,还要回到原样!”
“你呢,陆雁卿?”她继续问,“你匡扶女官制,是真的为南朝女子想过,还是仅仅因为,你家殿下一定要这么做?”
陆雁卿哑口无言,半晌才挤出半句。“你是怎么——”
“我是怎么知道的,不重要,”洛文英道,“总之我知道静姝如何做想,我还知道,虽然在你眼里,你很疼惜这个妹妹,但你从没有站在她那边思忖,你与她,并没有你自认的那么近。”
雨确切地下起来了,洛文英面前织起了薄薄的雨帘,豆大的雨点打湿了她和陆雁卿的衣物,脸上也都汇出了细流,但两个人谁也没有顾上去擦去躲。
阵阵湿寒游遍洛文英全身,她张口,呵出了浅浅的白气。
“陆雁卿,”洛文英又道,“你说静姝是受了北朝话本的影响,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,但你错了,是因为有了那些北朝话本,有了北朝女子的事迹,才给她看见一点出路,这些,你想过么?”
陆雁卿怔怔地对着她,在雨帘下已看不清神色。
“你有娘亲,有妹妹,”洛文英接着道,“不说其他南朝女子,只说你娘亲和妹妹的境遇,你真的体会过么?陆夫人才富五车,所学比许多朝臣都广,胆识也不输,为何她不能建功立业,想读书都要看别人同不同意,这些,你又想过么?”
“你真的以为,梁起鸾坚决要推行女班女官,只是效仿自己姑姑那么简单?”她逼问陆雁卿,“北朝风气,也仅仅只是把女官制做了起来那么简单?”
陆雁卿抖了一下,试着张开嘴,又闭上。
“我从前还道,你与南朝男子,多有不同,”雨愈来愈大,洛文英却觉不出冷,“你看到的该比他们更远,也是真心要为南朝女子谋一条前路,可如今看来……”
她顿一顿。“或许也没什么不一样。”
“可能这些于你而言,都不重要吧,”她平静道,“在你眼里,皇帝、陆家、缇骑司,才最重要,静姝怎么想无所谓,女子如何无所谓,至于我这个北朝女官,更无所谓。”
“不是,”陆雁卿突然抬起头,打断她的说话,“我承认,我是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些,静姝的所思所想,我也疏忽了,但于我而言,你并不是——”
他言辞热切,大雨之下,眼神里有些别的什么,但话到嘴边,又说不出口。
“没有区别了,”洛文英摇摇头,“不管你怎么想,也不重要了。”
她握紧手里的玉佩。“玉佩我留下,本来也是我的,这件事,是我瞒着你在先,你不告诉我实情也理所应当,只是眼下我还有未完成的事,还望你帮我把秘密守下去,何况这对你也有利。”
“等事情了了,”她抹去眼前的水,低声道,“我保证让一切安然过渡,自己想办法回江北,不给你惹麻烦。”
说着,她转身就要走。
“你去哪儿?”陆雁卿在她身后问。
“去找开颜,”洛文英顶着雨声道,“你去你的衙门,我们分头找,静姝的事因我而起,找不到人,我任你处置。”
她又走出去一步,却被什么紧紧拉住。
洛文英回过头,浑身湿透的陆雁卿攥着她的衣角,缓缓摇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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寅时。北朝。晨风渡。
天还暗着。以往这时候,把守渡口的卫所军士并南事司上下还多在熟睡,只留两人值夜。今夜渡口上却多了些人,打起了灯笼,灯火来回摇曳,伴随着几声人声。
入夜前还下了场雨,比前些日更冷,这些临时增派来渡口的人多有怨言,一边等着,一边骂骂咧咧。
“南边这帮孙子,专挑这种时候送东西来,老子不要睡觉啊?”
“是啊,可冻死我了。”
七嘴八舌间,站在最前方的一人回过头,默默看了他们一眼。
几人立刻住了嘴,低下头去,不再吭声。
项安辰也不说话,挪回视线,紧盯着眼前的江面。
很快,江面上有了动静。四艘不大不小的船只破浪而来,深夜行船,他们居然灯都不打,就这样划过江流,黑沉沉渐向渡口靠拢。
为首的船头支着一面旗,项安辰辨认过旗帜,向后打了个手势。
两名兵士大步过去,号令船只靠岸。船上走下来一队人,都披着南朝式样的甲。有人给兵士看过印信符节,兵士便放他们登岸,随即,渡口上的人都围拢上前,开始搬卸船上货物。
这该就是南朝皇帝送来的赠礼了。昨日晚些时候,项安辰接副提举令,今夜带了南事司一支十人队,连同司卫所的几名兵士在此等候,就是在等这个。
江面上起了阵雾,连带着渡口越发寒冷。项安辰仍像尊石雕一样站着,两眼飞速在南朝来人身上巡睃。
与此同时,她心里还想着另一人。
也不知道他查得如何了……项安辰想。此前她已将她这边的消息与其交换,尚无回音。她也清楚,此事托与一名男臣很危险,但她别无选择,如今她与镜阁隔得太远,一时间又找不到可以托付的女官,只能靠他了。
她听到一阵话语声。南朝的军士们格外肃穆,上了岸,便齐齐站在渡口一侧。话语声则来自他们近前的一名南事司衙役。
“我说,你们大晚上的行船,也不怕出事啊?”衙役拍一拍最近的一名南朝军士,问。
这名南朝军士垂着眼,一言不发。
“怎么不说话?”衙役伸起一只手,在他眼前晃晃,“累了?”
对方仍旧没有反应。项安辰看了看他们,忽然眉间一动。
她大步上前,推开衙役,正对着那名军士。
“手伸出来。”她道。
“大人你干什么——”衙役不明就里,抢道。项安辰不理他。
“手,伸出来。”她又道。
南朝军士一动不动,须臾,项安辰突然脸色大变,飞速后退一步。
“你们不是兵士!”她手伸向腰际佩剑,“是什么人?”
但她的手还没触到剑柄,忽然眼前一花,对方已然欺近。一道寒光闪过,项安辰只觉小腹一凉,紧接着,一阵剧痛传上来。
对方动作极快,说不清一瞬间捅了她多少刀,项安辰两膝一软,跪了下去。
顷刻间,所有的南朝军士都动了,挥动着不知是何种武器,对猝不及防的南事司衙役们展开进攻。袭击项安辰之人一脚把她踢开,也扑上前。一连串的惊呼里,鲜血混着惨叫,一只只灯笼坠地,又引燃了货物,火光四处而起。
对方显然训练有素,身手极快,守卫的北朝军士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拔出,就接二连三被抹了脖子。
项安辰趴在地上,一张口全是血,说不出话,只看着渡口陷入一片火海,十几具尸体横陈在地。
这伙南朝人自始至终都没出声,屠杀结束,也才露出手上整齐一式的短刀。他们默默擦掉刀上的血,收起刀,奔向来时的船。
项安辰挣扎起半个身子,看着船只远去,感觉身上一股股发冷。她哆嗦着抬起手,沾着腹部涌出的血,在地上用力写下一个字符。
写完,她几乎没了力气,一翻身,直直看着沉郁的天色。
她笑了一声,眼神渐渐暗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