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末。南朝。寻龙江南岸一隅。
叶开颜冒着小雨上了小舟,小心把洛文英的身子放好,又转身解开一旁树上拴住船的绳子,握在手里。
“这次多谢你了。”她对岸边一人点点头,恳切道。
岸上树丛间正站着一名女子,一身素净的道袍,戴了软巾帽,手里提着一只小灯笼。夜雨寒凉,她也不在意,微微笑笑,对叶开颜一颔首。
“叶大人不必言谢,”女子启唇道,“本便卫中人,如今终有用场而已,见叶大人别来无恙,属下也放心了。”
叶开颜看看她的模样,忽然有些感慨。
近十年前,出于情报需要,玄衣卫从卫所、女兵士与国子监中遴选五十余人,潜入南朝蛰伏。南朝坤道兴盛,为避人耳目,这批女子便全投身南朝各处坤道观,以坤道之身活动。
这些年里,她们始终保持着与江北的联系,中途也多有折损,后余下二十多人,都在道观中安稳下来,直到现今。
此事机要,叶开颜原本也不知道,只知道眼前这位曾经的国子监同窗突然被征调走,去处不祥,等她升任了玄衣卫统领,才从上任统领手中接管这些人,那时此女子也早隐去了名姓,名册上只余一个“澄心”的道号。
叶开颜不忍她们十年隐秘,本打算将这些人接回,但这批女子已扎根于南朝,不便轻动,权衡之下,只好暂时作罢。
这一趟她孤身南渡,登岸后放船漂走,以免留下线索,可回去还是要新船,便事先去了鹤都郊外的彤云宫,寻澄心帮手,见了澄心,她才发现这是过去的熟面孔。
澄心倒是知晓北朝动向,也知晓叶开颜如今是玄衣卫统领,很快帮她筹备了一方小舟,安置在江畔密林边,后接叶开颜传书,今夜等在这里。
叶开颜看着她饱经风霜的脸,心知这些年澄心付出良多,又不敢多言,虽然她还记得澄心从前的姓名,眼下也不好开口了。
“劳你多年在此,”末了叶开颜道,“待江北平稳,过些时日,我还是要带你们回去的。”
“也不必了,叶大人,”澄心仍旧一脸恬静,“澄心半作北朝女,半作修道人,已习惯此间生活,只盼有一日南北归心,长久承平,澄心功成身退,便可隐入尘世。”
“但这里终归不是江北——”叶开颜欲言又止。
“或许不是,但或许也可以是,”澄心浅笑道,“如今南朝也不同以往,女班为首的陆静姝带一众世家女儿速有所成,在景县力敌盗匪,还推下了南朝律大改,有女官为始,如此下去,日后的南朝,怕是要有如蝉蜕。”
叶开颜强忍住不回头去看船上。她没有对澄心说过这人是谁,也没有说她来的目的,更没有说澄心所提的陆静姝,实则就是她也认识的洛文英。
毕竟,在澄心这里,想必也以为洛文英已经死了。
“所以,叶大人不需为属下忧心,”澄心又道,“叶大人还记得属下,澄心已感激不尽,还望叶大人此去,一路平安。”
叶开颜也不能说什么了。她点点头,辞别澄心,撑起小舟,离了岸,横江而去。
澄心一直站着,待到小舟入了还未亮的天色,看不见了,才预备离开。
但猛然间,一只手突然自后伸来,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。
澄心正要挣扎,另一人在她肋间一击,让她痛昏了过去。须臾,三名黑衣短打的男子现了身,查看过江岸,便预备将澄心拖走。
这时,林子深处又有了动静,一支利箭猝然飞出,正中三名男子其中一人,将他穿了个透心凉。
其余两名男子一惊,迅速伸手入怀,但手还没触到武器,一个身影从黑暗里倏忽闪过,地上灯笼的映照下,两道刀光一起而灭,顷刻间,两名黑衣男子晃了晃,全倒下去。
来人几乎是一样的衣着,只是半掩着面。他看看身周情形,先叹了口气。
“还好大人叫我来了。”他说着,将三名男子的尸体拖入江水,沿江流送下去,又扯了些枯草,盖在地面。
做完这些,他拎起昏倒在地的澄心。
“先委屈你两天。”这人道,背上澄心,消失在林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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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叶开颜都不知道。昨夜一场大雨,今晨天还暗着,算算已是卯时,但丝毫没有亮的意思。
她身上也湿透了,手脚冰冷,只是顾不上,趁着雨势愈来愈小,几不可辨,快速打着桨,向北岸而去。
洛文英倒是没淋到多少。叶开颜寻了件油衣给她包裹起来,一路照护,到现在人还没醒。
若不是能看出还有呼吸,叶开颜真要以为自己手重,把她敲死了。
划出去一些距离,叶开颜正喘口气,忽然听远处有动静。
她立刻伏下身,屏息往那边看,模糊看见一列船只正破江通过,往南边去。
叶开颜庆幸自己没有问澄心借灯,虽然离得不近,但江上有亮光还是突兀。那些船也没有亮灯,黑压压驶过,不多时便只能看见个尾巴。
叶开颜大概数出来是四条船,都是南朝官家的,形制上像货船,看样子是从江北晨风渡回来,可大晚上的,还有走货船的?
正疑惑,她又见从这批货船上,悄悄划出来三叶小舟,似都坐满了人,远离货船,走向另一侧。
这也是见所未见的情形,但叶开颜一时也看不清具体。她想了想,摇摇头。
算了,跟她也没关系。
她静静等了一阵,等来船远了,才起身拿桨。
有这批船参照,她感觉自己的去向似乎离晨风渡口过近,便往下游支了支,准备斜插向渡口东侧,那边也是她的来处,玄衣卫在那里有暗渡,不会被人瞧见。
借着一股江流,她顺势而下,也不必那么辛苦,就坐下来歇息片刻。
她看着一旁横躺的洛文英,想起方才澄心说过的话。
在江南这些日子,南朝女官的事她稍有耳闻,但知道得很少,大概只知道洛文英扮成了鹤都陆家的女儿陆静姝,顶替她进了朝廷,而陆静姝不知何故身影全无。
听了澄心一讲,她才知道洛文英闹出来这么多事情。
好像不该这么快带她回来的……叶开颜沉思片刻,又撇撇嘴。
“你倒是能折腾。”她瞪着洛文英,小声道。
不过也无所谓了。叶开颜闭目养神,等差不多了,重又起身,撑船向北。
快靠岸时,天色已经清亮,日头穿破了云层,自东边照过来。难得晴日,叶开颜心里也松快了些,寻到暗渡,她停船过去,船只轻轻一震,也震醒了洛文英,洛文英哼了一声,挣扎了两下,从油布中脱出来。
“醒了?”叶开颜没好气道,“你挺会挑时候的,到岸了,你醒了。”
但话一出口,她觉得哪里不太对。
昨夜黑灯瞎火,她只依稀认出是洛文英的身影,又见是从陆府出来的,就下了手,扛上肩头时也觉得身形一致,现在仔细看看,这个人身形确实相仿,只是细处有多处不同。
……这好像并不是洛文英?
叶开颜一步过去,猛地拉起这人头上套的布袋子。
这女子突如其来接触到光,刺得睁不开眼,适应了一阵,才皱着眉头将眼打开,迷茫着看了看叶开颜。这一对视,叶开颜整个人傻了。
是很像,但绝对不是洛文英。
叶开颜一下站起来。“你谁啊?”她张口便问。
下一瞬间,女子揉揉眼睛,突然扑上来,手直接戳向叶开颜脖子。叶开颜还是比她快,抬手一挡一带,就把女子一条胳膊擒住,反手拧下去。
“疼疼疼疼!”女子嘶声喊道,“你轻一点!”
“你究竟是谁?”叶开颜厉声问。
“我还想问你呢!”女子道,“你把我抓来的,还问我是谁?”
她直不起身,扫一眼叶开颜,又嚷起来。“你一个南朝女子,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?你把我带到哪儿来了?”
叶开颜反应过来,她还穿着南朝制式的衣物。
“我不是南朝女子。”她道。
“那你是谁?”
“我是北朝玄衣卫统领,叶开颜,”叶开颜无奈道,“我是去南朝找人的,似乎是找错了——”
“你是叶开颜?”女子忽然变了语气,听上去居然还有些开心,“快快,你把我松开,我知道你!”
“你知道我?”叶开颜眉头一皱,手下意识松开。女子揉着肩膀起身,疼得龇牙咧嘴,但脸上更多却是惊喜。
“你就是叶开颜?”她忙不迭去打量叶开颜,“那个年纪轻轻就总管北朝八百玄衣卫的叶开颜?男武官都打不过的叶开颜?一手九节鞭使得出神入化的叶开颜?”
叶开颜心想我什么时候用上九节鞭了,哪来的这东西,又不知道怎么说,最后只好点点头。“对,是我……”
她一边说着,一边从腰间亮出腰牌给对方看。
“真的是你!”对面女子似乎有些喜出望外,“可算是见着真人了,我从前看过许多有你的话本小说!”
“原来你长这样……”她上下打量着叶开颜,看得叶开颜反有些不好意思。
话本小说……可算知道是哪儿来的九节鞭了,叶开颜心想,俄而忽然反应上来。
事情来得突然,她方才稀里糊涂没意识到,如今才想起,既然这女子长得与洛文英格外相似,又是从陆府出来,那岂不就是——
“你是,陆静姝?”叶开颜脱口问。
“你知道我?”陆静姝更欣喜,但与叶开颜一样,她也猛地想到什么。
“不对,你是因为我与洛文英长得像。”她自顾自点点头。
叶开颜越发惊讶。“你见过洛文英?”
不对,她感觉越来越乱了,洛文英会顶替陆静姝读书做官,应该是因为陆静姝恰巧不在,给了她机运,那陆静姝怎么会见过洛文英?陆静姝又怎么会出现在陆府?
还是说,陆静姝之所以深更半夜从陆府跑出来,就是因为突然回家撞见洛文英,发现了实情?那她哥,那个陆雁卿,他知道么?如果陆雁卿知道了,洛文英不就很危险……
她一瞬间太多念头,对面陆静姝却一脸平常。
“嗐,不就是洛姐么,”陆静姝一挥手,“天天见的。”
“天天……见?”叶开颜更乱了。
“我就是心大,之前没发现,”陆静姝似乎还有些懊丧,“昨夜你抓我的时候我才想明白,她懂那么多,做官也轻车熟路,作风上又不像南朝的女子,还恰好姓洛,那不就是我知道的那个北朝洛文英嘛,除了她还能有谁。”
“我之前还以为她是逃婚出来的,才遮遮掩掩……”她摇摇头,“唉,早知道我在家时多看几眼,这可是洛文英啊……”
“你先等一下,”叶开颜打住她的感慨,“你是说,你在南朝陆家,已经和她打过不少交道?可你不是从家里逃出去了么?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她就是洛文英的事,只有你自己知道么?”
陆静姝看她一眼。“你担心我哥那边?”陆静姝敏锐地问,“我哥应该不知道。”
叶开颜稍稍有所放心。“那——”
“一两句说不清楚,”陆静姝指指岸边,“上去我和你慢慢说吧。”
叶开颜想一想,点点头。反正已经搞错了,要再回去南朝抓洛文英,也不是立刻就能起行,不如先把事情弄明白。
两个人离船上岸,陆静姝嘴上还不停。“我这两日可算是值了,”她兴奋道,“接连见了两位我崇敬的大人物,我可是从十来岁起就看你们的故事……”
“对了,叶大侠,你的九节鞭呢?”她忽然问。
“……你喊我开颜就好。”叶开颜道。
“好好,”陆静姝也点头,“那你的九节鞭呢?”
叶开颜心想我哪有这东西啊……最后决定不纠缠这个话题。“先说你这边的事,”她拣了处空地坐下,“你怎么会看过我和文英的故事?看你年纪,你年少时,南朝应该已经禁掉北朝过去的书籍话本了。”
“我有我的办法,”陆静姝得意一笑,坐到她对面,“我家可是京城陆家,这点小事不难。”
“你习过武?”叶开颜又问,“看你身手不错。”
“叶大……你也觉得我身手不错?”陆静姝愈发开心,“看来我没白练这些年,虽然是比不上大侠你,大侠刚才那一下子——”
她一口一个大侠,听得叶开颜头疼。“先不说这个,”她赶紧道,“昨夜你为何在那个时间离家?”
“你要这样一句句问么?”陆静姝反问,“不如我一口气从头说?”
“也好。”叶开颜又点点头。
陆静姝换了个舒服姿势,认认真真从她最初逃家讲起,直讲到日头渐升,大半个时辰过去,才慢慢讲完。
叶开颜越听越震惊,忍不住往南深深望了一眼江面。
原来是这样……南朝那边的情况,她总算摸清了来龙去脉。
顺便叶开颜也突然明白了,为什么洛文英一直不肯随她回来。
洛文英在来月寺留给她的字条,她其实看到了,也清楚那个“走”字的意思,但当时她没有细考量,只气洛文英搪塞她,不然她也不会在陆府外蹲守了许久,谋划着强行把洛文英带走。
虽然陆静姝也不知道,洛文英混入南朝朝廷是为了何事,但叶开颜差不多懂了。
“就是这样了,”陆静姝又开口道,“所以大侠你不用忧心洛姐,她藏得很安全,我哥还蒙在鼓里,以为她真就是个流落他乡的南朝民女。”
叶开颜蹙起眉,却摇摇头。
“不可能。”她道。
“什么不可能?”陆静姝问。
“你能将她与洛文英联系起来,陆雁卿不可能想不到,”叶开颜答,“他毕竟是缇骑司指挥使,掌握的信息只会比你更多,就算一开始没发觉,后面也一定是能推测一二的,我不信他全不知道。”
“他知道的话,会不和我说?”陆静姝睁大眼。
“你回家才几天,”叶开颜冷静道,“我想,不到完全时候,他不会告诉你的,万一传出去,你陆家就完了。”
“何况你不是也说了,”她又道,“陆雁卿说过,她本就,本就什么?他还因为洛文英教你写武侠话本就生气,仅仅是因为这个吗?”
陆静姝眨眨眼,似乎也想通了其中大概,一拳砸在地上。“个死陆雁卿,”她气道,“难怪他这阵子莫名其妙的……这种事还要瞒着我,我要是早得知这一层,我哪至于又离家出走啊……”
“完了,”她抓了抓头发,“我还以为我哥跟洛姐两个人云里雾里的,是相互有意,还撮合他们来着,这往后洛姐要怎么看我?”
叶开颜一愣。“你还干过这个?”
“我……我觉得他们俩挺合适……”陆静姝小声道,“这不是也很寻常么,一男一女相称,还并肩携手,又聊得来,那不就……该有个婚配……”
她声音几不可闻。叶开颜张口结舌,随即笑了笑。
“算了,”她道,“你这样想,也不是你的错。”
陆静姝挠挠头,又想到什么。“那大侠,你觉得,洛姐知道我哥发觉了她是谁么?”
叶开颜也想想。“我感觉她应该不知道,”她道,“陆雁卿也应该不会告诉她,不然两个人不会这样互相防备。眼下,双方该就是各怀秘密,维持着合作而已。”
“那就好,”陆静姝松了口气,“不过叶大侠,洛姐去我南朝,是要做什么啊?”
“不便细说,”叶开颜摇头,“我也只是大致清楚,还是方才才想通的,你不知道,或许最好。”
陆静姝小心着点点头。“那你还回去找她么?”
叶开颜沉思片刻。“不了,”她道,“既然她有她的目的,我也不干涉了,离京日久,玄衣卫前日连发两道信,催我回去,我还有事要做。”
她站起身。“这次错抓了你,是我不对,我把你送回南朝,便——”
叶开颜突然收住声音,将陆静姝护在身后。
“谁?”她厉声问。
陆静姝飞快爬起来,刚要问怎么回事,附近的林地里有了脚步声,旋即,一个女子的身影犹疑着走出来。
“织锦?”叶开颜喊出了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