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文英一怔，心猛跳起来。
“是……”她谨慎道，“怎、怎么了吗？”
“没怎么没怎么，我就是觉得你挺有本事，”陆静姝换了轻快的语气，倒听不出什么异常，“失了记忆，还能把事情都做得这么漂亮，你要是没失忆，那得多厉害啊。”
洛文英还没想好怎么应答，陆静姝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。
“吏部左侍郎啊！”她冲洛文英感叹，“这我做梦都不敢想——”
洛文英已经抬手掩住了眼。“衣服衣服！”她张口道，“你上身衣服还没穿——”
“哦哦，”陆静姝反应过来，又缩回去，“不好意思，我一激动，忘了……”
她好像在穿上衣。洛文英只是做个南朝女子大概该有的样子，倒是不觉得有什么。不过方才那一瞬，她看得清楚，陆静姝自腋下部到腰上方，都紧紧缠着布条，缠到没有丝毫起伏。
这时她也才发觉，之前陆静姝全身的打扮，都是男子相，基本不与女子沾边，除却在陆雁卿面前，陆静姝的举手投足也都更同男子靠拢。
别的就罢了，上身缠成那个样子，想必不会有多舒服，喘口气都不方便。
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么……洛文英想着，忽然有些心疼她。
“我接着说啊，”陆静姝还在屏风后面念叨，“所以你就是从头学起，短短个把月就学了那么多？做官也没遇到问题？”
“问题也是有的……”洛文英愈发谨慎，“很多事情也是和女班同窗相互学习，入朝之后，更受了朝中男官同僚不少提携……”
“得了吧，”陆静姝穿好了一身便服，走出来，仍旧是男子式样，是洛文英此前没敢碰的一套衣物，头发也照旧束着，“你说话太不实诚了，这么多女官入朝，男官们能高兴？还提携，不给你使绊子就不错了。”
她说得也对。虽然这些日子来，洛文英从左相赵慎行那里得了一些协助，甘侍郎对她也算公正，但确实没少从男官身上收获冷眼。
有女班姐妹在通政司，私下和她说过，朝廷上明里暗里，都有对女官平步青云的不满，奏折也收了不少，只是通政司知道梁起鸾脾气，不敢再拿这种事激怒他，就都驳回了。
这些，洛文英估计陆雁卿这个缇骑司指挥使都知道，不过陆雁卿没提，她也就只当没听说。
眼下她依然保持了沉默，看着陆静姝大步走过来，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冷水，一饮而尽，便瘫在椅子上，长出口气。
“你别这么小心翼翼的，”陆静姝瞥洛文英一眼，“这里就咱们两个，你就当自己家。”
洛文英还是不知道说什么，只点点头。
“唉，看你的样子，就没少受我哥压迫，”陆静姝撇撇嘴，“我兄长这人烦得很，你别太拿他当回事，他就是仗势欺人。”
洛文英想说我这样小心倒不是因为这个，但也没说。
“对了，”陆静姝想到什么，坐起身，“刚才在庭园里，你不是说你有事，必须要出去？出去干什么？”
她凝神细看洛文英，凌厉的目光像极了陆雁卿，看得洛文英心里又是一紧。
“我是……”她飞快地要找个借口，却想不出来，“是想……”
“算了，”陆静姝大手一挥，“你不用告诉我，我无所谓，你为我陆家做了够多了，你想出去透透气什么的，都随你。”
“就是有些危险，”她又道，“你想翻那堵墙来着是吧？那堵墙后面都是枯树，枝条硬得很，我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有身手的，跌下去最轻也是挂彩，以后别打那边的主意了。”
原来如此……洛文英默默记在心底。
“你没事吗？”她问。
“我？”陆静姝笑了，“我这一身的本事，连我哥都拦不住我往外跑，区区两三棵树，能把我怎么样？”
她用力一拍胸脯，显示她身强力壮，但似乎触到了什么疼痛的地方，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。
“你不如……”洛文英看看她，“把胸前的布解开吧，总这样绷着，多少是不好。”
陆静姝有些诧异，随即眼神又带上了狡黠。“你这人还真是挺善良，”她再度托起腮，“怎么样，真不考虑考虑我哥？”
洛文英感觉自己要脸红了，赶快岔开话题。“说到你兄长，”她道，“你当真不想再跑了？”
陆静姝眨眨眼，悻然收起胳膊。“假的，”她道，“其实他给不给我钱，我都能走，但是吧……”
她自己想了一阵，使劲挠挠头。“哎呀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了，”她道，“我是想走的，让我读书就学、入朝做官，杀了我我也不愿意，而且你做得这么周密，谁也没发现你不是我，我走得还更放心。”
“可我又觉得……”她叹口气，“我哥为了家里，为了他那个殿下，做到了这个份上，他也不容易，你呢，更不容易，我好像是该担起我的责任……”
“你兄长是你兄长，你是你，”洛文英平静道，“雁卿身在缇骑司，又是圣上左右，他有他的考量，你应该多考虑你自己。”
“都叫上雁卿啦？”陆静姝双目里别有意味，“你俩现在这么亲近的？”
洛文英懒得理她，轻轻笑笑，不说话。
她不接话，陆静姝也没兴致往下说，又想了想，向后靠在椅背上。“你说这个，我就更不知道了。”她低声道。
“你为何不想做官？”洛文英问。
“做官多拘束啊，”陆静姝道，“而且女官说不好就是做做样子，哪天梁起鸾改主意了，保不齐还是回家嫁人的命，我不喜欢，我还是想当个侠客，放马天下，自由自在，多好。”
“你不觉得吗？”她反问洛文英，“做女子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规矩，走路要小步小步地走，吃饭要小口小口地吃，练一身贤良淑惠，然后嫁到别人家，生儿育女，从一个家里被捆进另一个家里，一辈子也去不了多少地方。”
“还是做男子更好，”她又道，“那些话本啊，小说啊，壮怀激烈的故事，都是男子的，男子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，想做什么，大概也都可以做什么，自打换了男儿身，我才越发觉得，男子天地宽广，所以我不想留在家里，留在家里，终有一天还是要做回女子，还是要重复母亲大人的路。”
“当然我父亲大人算不错了，”她笑笑，“我不想读书，想习武，他都依我，对我母亲也蛮好，可我清楚，他与我母亲想的都是，我如今不过年少不懂事，混一点，早晚还是会听他们的话，择个良家嫁出去。”
陆静姝一口气说完，映着屋里透亮的烛光，面色有些黯淡。“我这回出去，游历了一些地界，看过太多女子的境遇，也替她们出头，打抱不平过。我不想落在她们的境地，我还是想，能自己定自己要做什么。”
洛文英听着，想到谢采薇也说过类似的话，不免有些触动。
但她还是摇摇头。
“你做了女官，就会不一样了，”她轻声道，“南朝女子，慢慢也会不一样，这天地，有一天同样可以是女子的。”
陆静姝看看她。“你说像北朝那样？”她还是犹豫，“可我听说，北朝镜阁好像也不行了？南朝还不比北朝，有长公主那种人，这女官制，真可以做起来么？”
“北朝镜阁的事，我也听说了，”洛文英不动声色道，“但我想，有盛就有衰，起起落落，都是人间常态，从没有怕将来反复，现今就不做的道理，长公主一身孤勇，立起来这个制度，那就是立起来了，在她那时的角度，没有闲心去想以后。”
“我南朝，也是一样的，”她继续道，“管它以后如何，一名女子能读书，便能有更多女子读书，一名女子能做官，便能有更多女子做官，这里走通了，别的路也便能走通，总要去试一试的。”
“其实……”她又给陆静姝编谎话，“雁……你兄长要我替你去女班时，我也觉得这不合规矩，可去了，才渐渐懂了圣上的深意，我听你兄长说，你想像男子一样有所成就，这女官，不就是最好的时机？你替女子打抱不平，要行侠仗义，这不更是行侠仗义？”
陆静姝深深看她一眼，似乎有些惊诧，又有些感触。
“好像也有道理……”她喃喃道。
正自顾自想着，她忽然一抬头。“哎呀，说着说着又过去许久，”她站起来，“先不说了，这些事我慢慢再想，你先去歇息吧，明早你还要去衙门的。”
“我倒不困——”
“去歇息去歇息，”陆静姝一把扯起洛文英，“我也困了，你明日还要帮我收拾别院呢。”
她力气大，洛文英也不好反抗，只好指指床榻。“要不还是你睡床——”
“行了别废话了，”陆静姝推她，“说好的我睡椅子，你怎么这么絮叨。”
洛文英无法，自己去了床榻那边，除掉鞋袜，和衣躺下。
她满脑子还在想叶开颜的事，根本睡不着，睁大眼仰面躺着，躺了一阵，又听到陆静姝在屏风那头悠悠飘来一句：“你还醒着吧？”
“你喊我睡觉，”洛文英缓缓道，“结果你自己不睡？”
“我……”陆静姝在犹豫什么，“我有事想问你。”
“你问。”
“我能喊你姐姐么……”
洛文英险些从床上坐起来。“你……都在想这个？”
“那我总不能天天喊你洛姑娘，”陆静姝道，“多生分啊，喊你侍郎吧，也不对，想来想去，还是得有个亲近称呼。”
“你年纪应该比我大吧？”她又问。
大致是吧。洛文英想。
她年二十一，虽然不知道陆静姝的具体岁数，不过她知道陆雁卿今年二十二，陆夫人之前又提过一嘴，陆雁卿比陆静姝长两年，那算下来，陆静姝如今刚过二十。
可洛文英还要继续装傻。“我不记得我的年纪了，你忘了？”她道。
“也是，”陆静姝想了想，“不过看模样，你该是稍稍大一些。”
“我就喊你姐了，”她自己下了决定，“就算你比我小，你做事也比我稳当，你方才对我说话，像个师长一样，挺暖和的，就姐姐吧，我还挺想有个姐姐。”
我并没想要个妹妹啊……洛文英在心里说。
不过她盯着床榻的帷帐看了看，脸上浮起一丝笑意。“好。”她道。
“其实，我也有事想问你，”洛文英沉默一阵，又道，“是关于成璧成千户，我听说你兄妹二人是与他一起长大的，你和他关系近么？”
她料想日后大概还要与成璧打交道，最好还是问个清楚，才能知道怎么妥善应付他。
顺便也该告诉陆静姝，成璧对洛文英提亲的事，让陆静姝有个准备。
但话说出口，却久久没有回应。
洛文英听着屏风另一头平稳的呼吸声，小心起身，蹑手蹑脚过去看看，发现陆静姝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
估计她也很累了……洛文英想了想，从屋里拿过一条大氅，给陆静姝盖上，自己又走回床榻，原样躺下。
离天明不剩多少时间，眼下要去来月寺也已来不及，只能踏实留在这里，但洛文英仍旧睡不着，睁眼到天色微亮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，再爬起来。
过阵子翠环就该来了，要让陆静姝避一避。翠环一直都把洛文英错当自家小姐，要是给她知道真相，估计能把她吓疯。
陆静姝还在呼呼大睡，洛文英走近前，刚要把手放在她肩头，陆静姝突然一激灵，整个人跳了起来。洛文英眼前一花，手已经被她擒住，反向一扭。一阵剧痛之下，洛文英不由自主就弯下腰去。
“是我是我！”她赶紧喊，“你看清楚！”
陆静姝眨眨眼，清醒了一些，忙不迭松开手。“我睡懵了，还以为有歹人，”她连声道歉，“你没事——”
话音未落，卧房的门忽然开了，伴随着翠环欢快的声音。“小姐起床了！”翠环开开心心道，“今早还有小姐最爱的肉包子，去晚了可就——”
门还没有全打开，她就猛然截住了话头，呆立在原地。
洛文英和陆静姝也傻了。一个半蹲着，一个在扶，此刻都直愣愣看着翠环，一句话说不出来。
下一瞬间，陆静姝冲着翠环扑了上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