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才有一瞬间，洛文英真以为自己见鬼了。
夜里总归是昏暗，挨了那一下，她也还迷迷糊糊，乍眼一看对面几乎与她一模一样，险些给她吓个好歹。
但这一吓，也把她吓清醒了，仔细看看，发现两人只是大致相仿。
看着这女子眉宇间的英气、举手投足的干练，洛文英心里立刻明白了一二。
这应该就是陆静姝了，她想。
可对面并不知晓个中隐情，站起来凑近了看看洛文英，意识到她与自己不是同一人，立刻警觉起来。
“你到底是谁？”她问，“鬼鬼祟祟的，在我陆家做什么？”
“我——”
“等会儿，”陆静姝站起来，一手抓住洛文英胸前的衣服，“你穿的是我的衣服？你进我卧房了？你都干了什么？”
她说话飞快，洛文英插嘴的余地都没有，刚要解释，陆静姝另一只手已经亮出了一把短刀。
“你是不是贼？老实承认！”她厉声逼问。
洛文英心说咱俩谁更像贼啊，一时又不知道怎么给她说明。
“你不说是吧？”陆静姝又逼近了一点，“不说就别怪我——”
“等一下，等一下，”洛文英按住她的手，“我不是贼，但我的事，一两句说不清，我之后再给你解释，我现在必须出去，你能不能——”
她还急着去见叶开颜，再拖下去就晚了。
“还想出去？”陆静姝手上力气更大，“你当我是傻的？我今天要是放你走，我是你孙子！”
“你怎么——”洛文英想挣开她的手，无奈陆静姝不愧是习武的，手纹丝不动，眼看着就要把洛文英凭空提起来。
这时，一声低呼穿破了庭园。
“谁在那儿？”一个熟悉的声音问。
洛文英从没像现在这样想见陆雁卿，但心也随之沉了下去。还是把他惊动了吗？
陆静姝显然也听出来了这是谁，她一怔，手稍稍松开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马上落跑。
陆雁卿已经走到了附近，手里还拿着灯笼，照亮了身前的两张脸。
他自己也愣了片刻，顷刻里，眼底闪过种种复杂的神色，最终又快速归于平静。
“静姝？”陆雁卿皱起眉。
“哥……”陆静姝的气势一下矮了，面色尴尬，“那个，我……回来一趟。”
陆雁卿不说话，扫了一眼洛文英，就把视线全放在陆静姝身上，眉头越皱越深。
洛文英趁陆静姝松懈，悄悄后退半步，试着把衣服从她手中脱开，但陆静姝察觉到她的动作，又迅速攥紧了手。
“对了，哥，”她像是找到了不受责备的理由，“你看我抓到了什么！咱们陆府的人越来越不干事了，居然让个女贼闯进来了！要不是我——”
“你先放开她。”陆雁卿沉声道。
“啊？”陆静姝没懂。
“先放开她，”陆雁卿抬抬手，“还有，把你的刀收起来。”
“不是，这可是个贼，”陆静姝睁大了眼，“你看她身上穿的衣服，一定是从我房里偷的，谁知道她还偷了别的什么？不能放了啊。”
“她不是贼。”陆雁卿又看一眼洛文英，语调仍旧平稳。
“这还不是贼？”陆静姝有些急了，“哥你不能看她跟我有点相像，就——”
“我说了，她不是贼，”陆雁卿打断她，清了清嗓子，“她是我找来替你的。”
陆静姝眨眨眼。“替……我？”
陆雁卿上前一步。“京城里这近两月来的事，你都不知道？”
陆静姝心虚了。“我……应该知道吗？”
陆雁卿闭上眼，叹了口气。“你离家之后，去了哪儿？”他再睁开眼，问。
“我……”陆静姝更加心虚，“我出京城……了，在露白河另一边……”
她声音越来越小，末了几乎要听不清。
果然，洛文英心想。
她之前就怀疑，若陆静姝还在鹤都，女班、女官这么多大事出来，她不会不知道，知道了就不会还坐得住，最大的可能，陆静姝这段日子就不在南朝京畿一带。
“出京城了，”陆雁卿点点头，“那今日回来，是身上没钱了？”
“绝对不是！”陆静姝连连摆手，“就是……想家里人，想你，回来……看看。”
她强自一笑，摆出示好的神情。
但陆雁卿不为所动。“所以京城发生的事情，你一件都没听说？”
“听说……倒是听到了一些，”陆静姝要去挠头，想到手上还握着刀，赶紧把刀收起，“什么女班大受梁起鸾赏识，什么要入朝做官了……我还以为……以为缺了我，梁起鸾也不在意，也没为难咱们家，就没……没放在心上……”
陆雁卿看看她，又叹口气。
他还没来得及说话，陆静姝猛一拍脑袋，像是明白了什么。“我知道了，”她扭头看洛文英，“你说找了她替我，意思是……她替我去女班念了书，又替我做了官？”
“我说怎么跟我这么像呢……”她重新打量一番洛文英，再看向陆雁卿，“哥，你这一手可以啊，人是从哪儿找来的？”
“你能先把我松开么？”洛文英拍拍她的手。
陆静姝立刻把手松开，透出一丝歉疚。“抱歉啊，”她真的挠挠头，“我还以为你是贼，搞错了，搞错了。”
“哥，”她转向陆雁卿，“这么大的事，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？”
“我找得到你吗？”陆雁卿冷冷反问。
“也是……”陆静姝嘿嘿一笑，“那现在呢？现在总可以说了吧？”
陆雁卿与洛文英互看一眼，彼此都有些无奈。
“你说我说？”两个人异口同声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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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个时辰后。
在陆静姝的卧房里，陆雁卿讲了这段日子来发生的事，从河边救起洛文英、临时起意让洛文英假扮陆静姝、安排洛文英入女班，讲到陆家女塾、女班检视，又讲到景县的演练、女班与盗匪死战，最后是女班集体进入朝廷，洛文英官拜侍郎。
洛文英坐在一旁，偶尔补充一两句，但已是心急如焚。
事情一开口，就停不住，陆静姝对一切都好奇，又时不时把话引向细节之处，眼看着时间渐渐过去，很快就过了子时。
叶开颜想必还在等她，可洛文英无论如何无法抽身。
如果只是应付陆静姝一人，还有办法可想，如今陆雁卿出现，她就不可能再逃出陆家了。
她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常，只好面上维持着平淡，心里紧张想着之后该怎样。
正出神，冷不丁陆静姝那张脸凑了上来。
“所以，你现在是吏部左侍郎？”陆静姝瞪大眼问，“你这么厉害的？”
“我……”洛文英强把思绪拉回来，张张嘴，“也是圣上厚爱……”
“在这儿就不用说场面话了，”陆静姝摆摆手，“梁起鸾我还不知道？死板得很，你要是没点儿真本事，他怎么可能——”
陆雁卿清清嗓子。陆静姝反应过来，她一直在直呼皇帝的姓名。
她随意笑笑，注意力又回到洛文英身上。“但你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，你叫什么名字、家在哪里、怎么落水的？”
洛文英谨慎着点点头。“依然只记得我姓洛……”
“那我该怎么喊你……”陆静姝犹疑起来，随即扭头去看陆雁卿，“哥，你好歹也是总领缇骑司，连她家世都查不出来？就让人家这么不清不楚地给你办事？”
洛文英心里一紧，也看向陆雁卿。
陆雁卿板着脸，冷冷地看了一眼自己妹妹。“你说呢？你要是不跑，我需要这样连累她？”
陆静姝面上浮起一个干笑。“我这不是……回来了嘛。”
俄而她猛一拍额头。“等会儿啊，这个洛……姑娘，替我在朝廷当官，我现在回来了，不会要让我顶上吧？”
陆雁卿靠墙站着，此刻抱起了胳膊，一副“你自己想”的模样。
“别啊，”陆静姝一声哀嚎，“我这个样子，怎么可能做官？我连……我连我名字都写不利落，不能让洛姑娘先替我做着吗？”
洛文英想到当初陆静姝那张字迹潦草的纸条。
“我也这样想。”她轻声道。
“虽然静姝回来了，理应让她替下我的位置，长远来看，对陆家也更安全，”她看着陆静姝和陆雁卿，慢条斯理道，“但静姝对女班、对朝廷都不熟悉，换得太快，一定会出错漏，保险起见……”
她顿一顿。“我想，不如先让静姝在家里待一段时间，我把我学过的、知道的，全部告诉她，这期间我依然以她的名义在朝中行走，差不多能算万无一失了，我没有用武之地了，再让她与我交换。”
“是、是吧？”陆静姝像得了大赦，“这就对了，不急于一时啊，哥，咱们谨慎行事，你说是不是？”
陆雁卿看着她嬉皮笑脸的模样，面带不快。“你就没想过要入朝做官吧？”他问。
“我……我想不想是另一回事，”陆静姝倒是很机灵，“你就说洛姑娘说得对不对吧。”
陆雁卿又看看眼前的两个人，叹口气，放下了胳膊。
“你我想到一起去了。”他对洛文英道。
洛文英胡乱笑笑，点点头。
陆静姝松了口气。“敢情你就没想让我顶上，”她摸摸心口，“吓死我了。”
“你自然要顶上，”陆雁卿道，“但不是现下。现下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，跟着洛姑娘，把能学的全学会。你也别说得那么轻松，我每日都会检查，你少想着偷懒。”
“好好好，”陆静姝举起双手告饶，“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？”
“更别想着再逃走——”
“不走不走，”陆静姝笑得招摇，“好不容易回来看我的好兄长，哪能再想着跑啊。”
陆雁卿沉默下来，瞥她一眼。“你是不是没钱了？”
“我……”陆静姝抓抓脖子，“哎呀反正瞒不过你，是，我没钱了，既然你都知道了，那你给我些呗，哥？”
陆雁卿仍旧冷眼看着她。“你既然不想走，那还要钱做什么？”
陆静姝被问得张口结舌。“那我……我总要有些钱花……”
“住在家里，有什么地方需要钱？”陆雁卿继续问。
陆静姝愣了半晌。“行行，我答应你好吧？我绝对不走，”她真诚道，“人洛姑娘都为了我陆家做到这个地步了，我也不能对不起她啊，是吧。”
陆雁卿又瞪她一眼。“你最好把这话记在心里，”他道，“这次我有预备，你再敢跑，我准保把你找回来。”
“说得好像你想找就能找到一样……”陆静姝小声嘀咕。
她看到陆雁卿的脸色，飞速换了讨好的神情。“对了，哥，”她道，“那个……我回来的事，能不能先不告诉父母亲大人？”
“母亲大人肯定要骂我的，”陆静姝祈求，“我还没想好怎么见她……”
“我也没打算告诉他们，”陆雁卿道，“还不到时候。”
“那就好，那就好，”陆静姝点头，俄而又想到什么，“对了，你让我在家待着，我住哪里啊？”
“总不能跟她睡一起吧？”她一指洛文英。
洛文英心停了一瞬。这个问题她还真没想过。且不说一张床榻睡不睡得下两个人，就算睡得下，她心里也没这个准备……
陆雁卿好像早有打算。他随意往外面东头一指。“别院还空着。”
“让我住别院？”陆静姝哀嚎起来，“那儿能住人吗？”
“打扫打扫就能住了，”陆雁卿平静道，“但要你自己打扫。这件事你不想给父母亲大人知道，就不能被下人发现，这我帮不了你，你自己想办法。”
“你……”陆静姝有些不满，但还是忍了下来，“行吧，可要是缺什么短什么，你总要帮我置备吧？”
“这些我来想办法，”洛文英道，“你我一起，要躲开下人腾出个住的地方，应该不难。”
陆静姝看看她，忽然手托起腮，别有意味地重新打量她一番。
“你这人不错，”她眯起眼道，“聪明，大气，还善良，正好我哥也没婚配，你又不记得你家在哪儿，不如就你们俩——”
洛文英听傻了。怎么突然就开始拉郎配了？
陆雁卿也睁大了眼。“你这是什么话，”他斥道，“昏头了么？”
“那话本小说里都这么写的呀，”陆静姝据理力争，“机缘巧合，萍水相逢，又彼此相助，最后不都是郎情妾意，托付终——”
“你再多说一句，我就把你那些武侠话本全烧了，”陆雁卿面色微红，威胁她，“这些书以后也不要再看了，专心在眼前的事情上。”
“哦。”陆静姝撇撇嘴，但还是飞快对洛文英挤了挤眼睛，看得洛文英万般无奈。
“说正经的，”陆雁卿正色道，“明日起，你找个空档去别院住下，往后就随洛姑娘修习，尽快学成，听到没？”
“知道了，”陆静姝拖长声音回答，“放心吧，不给你添乱子。”
三个人沉寂下来，有一阵谁都没说话。
“那，今夜呢？”洛文英等了等，试着开口，“离天明还有两个多时辰，静姝定也累了，不如她在这里歇息，雁……陆大人你也回房，还能睡一会儿。”
陆静姝奇怪地扫她一眼。“那你呢？”她问。
“我……我反正也不困，”洛文英笑笑，“我去后面庭园里走走，也想想之后的事情，等天明我再回来。”
她想的是，借这个机会，赶快去来月寺看一眼，兴许叶开颜还在。
但陆静姝把她的计划打破了。
“那多不好，天怪冷的，”陆静姝伸手拉住她，“好像我把你赶出去一样，就一晚上，你还住在这里吧，你睡床榻，我睡椅子。”
“这——”洛文英只好去看陆雁卿，指望陆雁卿心疼一下自己妹妹，让她有个跑走的借口。
可陆雁卿也点头。“确实，”他道，“这时候外面冷许多，且全府晨起前，会有下人去庭园打扫，万一被看见了，不好解释。”
“只是两三个时辰，你二人忍一忍。”他盖棺定论。
洛文英再无法可想，只能装着面上无事，轻轻点点头。
看来，注定是要委屈叶开颜了……她在心底叹气。
做好了安排，陆雁卿似乎也有些倦，又交代几句，就回了房休息，剩下洛文英和陆静姝在卧房中，大眼瞪小眼。
两个人头一次见面，就以这种方式独处，不免都有些尴尬。
“那个……”良久，洛文英先开口道。
“是！”陆静姝猛地弹起来，坐直了身子。
洛文英反被她吓了一跳。“我是想说……”她勉强笑笑，“你……要不要换衣服？在自己家，总归还是要轻便些的好。”
“那里有你原本的衣物，”她指指卧房深处，又迅速道，“我不看你，我在屏风这边等。”
陆静姝也不禁面色微红，身上的江湖气淡了不少。“行，那我……去换衣服。”
她起身去了屏风后面。洛文英挪到完全看不见卧房内的位置，听着陆静姝开柜子，接着是一阵悉悉簌簌。洛文英正等着陆静姝把衣服换好，冷不丁又听到陆静姝的声音。
“我说，”陆静姝语调冷静，“你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么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