巳时刚过,洛文英借着如厕,走到了东衙的一处空地里。
便所是为女官专修,离男官们出恭入敬的地方远一些,还立了个牌子,严令男子靠近,否则重罪论处。
听陆雁卿说,这都是皇帝先想到,女班入朝的日程紧,宫里忙着做官袍官帽等等一应形制,报上去后,被梁起鸾当场痛斥,说紧要的事情却没人用心,最终他亲自给女官划定了便所的位置,牌子上的手书,也是他写的。
为此,梁起鸾还调了皇城司一个三人队,时不时来巡查一遍。
这样他还是不放心,又叫内监司传话下去,凡潜入女官便所的,不管是不是官员,一律杖刑,发配边疆,以后也别再想入京城。
这让洛文英想到,在国子监时,一名男学生趁夜偷跑进女学生便所,躲在里面窥探,被叶开颜揪出来,好一顿打,末了长公主亲临督办,又杖责这男学生三十,赶回老家,永不取用。
国子监祭酒觉得长公主办得过于严厉,辩了一嘴,次月就被降职到了远处。
梁起鸾在女官一事上的周全与强硬,倒是越来越像长公主了。
但这些念头,都只在洛文英心头一晃而过。
她还要想别的事。
叶开颜不顾安危,一人跑到鹤都来找她,足见北朝镜阁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,让洛文英在衙门里横竖坐不住。
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,看样子,她是该与叶开颜回去,主持大局,先稳住情势,但她又担心,她这一走,更无法查清围绕白鹿关一战的种种暗流,等于前功尽弃。
眼下是还没有找到什么线索,但她直觉确信,从南朝这边入手,一定是能查到什么的。
内里的事情查不清,回到北朝也未必能挽救镜阁,往好了想,她还能重回朝廷,保全女官势力,慢慢再查,往坏了想,她根本解释不清她为何孤身逃到南朝,还当了南朝的官,一旦有人针对,她大概就要进天牢与老师做邻居了。
何况问题还在于,能怎么走。
叶开颜一身的玄衣卫本领,她自己是来去自如,但带上洛文英这个文官,能不能活着出鹤都,都要两说。
洛文英连如何去见她,都不敢确定。
她不操心她真走了,陆家会怎么样,虽然如此一来,对陆家,尤其对陆雁卿,她多少有歉疚,不过陆家总归是皇帝的人,不会太受责难。
但要在晚上跑出陆府,并不容易。
入夜闭户,陆府还有家丁巡视,要躲着家丁、丫鬟,又要躲着陆雁卿这个敏锐的缇骑司指挥使……洛文英愈发觉得,早上对叶开颜说在来月寺见,或许过于草率。
她思来想去,似乎只剩下了翻墙这一条路。
那日陆雁卿随口一提,如今却用上了。
可她能翻过去么……
正胡思乱想,她眼角瞥见一个人。
是成璧。他好像刚从东衙出来,但没走,干瘦的身影杵在原地,眼看着吏部衙门的方向,不知道在犹豫什么。
他往前踏了一步,又退回去,手在官服上擦了又擦,须臾,四下望望,视线往洛文英这边扫过来。
洛文英下意识要躲,她并不想跟这人打交道。
但成璧显然看见了她,整个人立刻挺直了身子。
“静姝!”他迈步跑过来。
从前他身上那些令人不适的阴郁,这时候一扫而空,还多了些少年气息,洛文英来不及走,只能看着他飞快跑近。离近了,成璧似又有些拘谨,但脸上挂了点笑意,苍白的脸色渐渐泛红。
“成、成大人,”洛文英也不知道陆静姝过去怎么称呼他,不由后退一下,“你……有事吗?”
成璧倒全不介意。“静姝,”他眼睛里透着光,“我今日,正式复职千户了。”
说着,他从腰际拿起自己的腰牌,给洛文英看。
“啊,是……”洛文英更不知道该怎么说,“我也听说了,嗯……恭喜成大人。”
成璧腰牌的事,她听吏部底下的人提过,也知道腰牌做好了,他这两日会来领,唯独没想到会是这个时间。
早知道她如厕完,就该回去的。
成璧看看她的神色,忽然有些困惑。“你……不为我高兴么?”他问。
我为什么要为你高兴……洛文英腹诽着,突然想起来,既然陆静姝与成璧是自小一起长起来的关系,那于情于理,她这个“陆静姝”是应该为成璧高兴的。
“我……”她努力振奋一下心神,“我肯定为你高兴,肯定高兴。”
话这么说,可她实在是演不出雀跃之态,只能勉强笑笑。
成璧看在眼里,刚才还明朗的神色黯淡了几分。
但他很快又明快起来。“陆大人说了,”他道,“只要我好好做,不出错漏,往后一定是能升迁的,缇骑司镇抚大人明年也该退了,我想,大概能轮到我,镇抚往上,还能做到指挥同知,到时就是从三品的大员……”
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,洛文英苦不堪言,又不能抽身,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听。
她也没想到,平时看上去生人勿近的成璧,这时候居然这么能说。
“等我做了镇抚,我……”成璧又说了两句,却重又拘谨,“我……我打算……”
他低下了头,手抓住官服一角。
“成大人打算?”洛文英试探着问。
“我、我打算……”成璧手一用力,竟把官服扯破了一道,“我打算到时便去陆府提亲,我知道,我没什么家世,配不上陆家,但我若是四品的镇抚,陆家兴许也能认可,之后你便也不需在朝堂上劳苦,可做个命妇……”
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,洛文英已经再听不进去。
她心里炸雷一样,眼睛也睁大了。
难怪他方才在衙门外焦躁成那样,敢情是在想这个?
成大人,我不是静姝啊,洛文英心想,就算我是静姝,你复职就复职,也不能这时候突然要提亲啊。
再者说,怎么就做个命妇了,你问过你眼前的女子怎么想吗?
她瞠目结舌,说不出话。成璧倒是说得兴起。好不容易等他畅想完,他热切地看一眼洛文英,脸红到了耳朵根。
“静姝,你……答应么?”他问。
洛文英简直想让他赶紧滚,但碍于眼下的身份,她又不能这么说。
她愁着脸想了想,无奈笑笑。
“成大人,静姝如今还是吏部侍郎,”她小心道,“不便讨论婚嫁之事,且静姝还无此意,言之尚早,所以……”
她顿一顿,又补一句:“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实在惊惧,况按礼,静姝一人也无法决定,还是要父母与兄长做主。”
“再恭贺成大人官复原职,成大人要没有旁的事情,我就先走了,衙门里还有公务。”她扔下这句话,预备从成璧身边逃开。
但成璧猛一伸手,拉住了她的官袍。
“静姝,你……不同意?”他怔怔地问。
不然呢……洛文英心想。
她顾及现下的状况,说得委婉些,以她对陆静姝的了解,真换了陆静姝在这,九成九会强硬拒绝,说不定还当个笑话听。
“谈不上同不同意,”洛文英还是给成璧留了些退路,“只是不管是时候,还是地点,都不是谈婚论嫁的场合,静姝入朝为官,也是要有所成就,嫁作人妇之事,从未想过,成大人今后也请勿要再提了。”
她转身要走,成璧却还是不松手。
“你不同意,”他眼里空空,深不见底,“你是不是嫌弃我的出身?还是觉得我品阶还不及你?我还要升迁的!我——”
“成大人,”洛文英提高了声音,“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,我没有要婚嫁的意思,这与你的出身、家世、职位等等,全无干系。”
“你就是不同意,”成璧好像半句都没往心里听,“你不是不想婚嫁,你是不想同我婚嫁,可是静姝,你若没有此意,为何从前对我那般——”
“成大人!”洛文英用力一挣,把官袍从他手中挣开,“我好歹是三品命官,不论男女,成大人都不该失了礼数,从前如何,不论我有否给成大人造成错会,也不可与今日并谈,还请成大人自重。”
她撂下狠话,一甩袍袖,大步走回衙门。
头回遭遇这种事,洛文英心里多少也有些恐慌,走出去老远,回头看看,发现成璧还站在原地往这边望,赶紧扭头继续往前走。
这人简直莫名其妙,陆静姝以前到底是怎么待他的?
她摇摇头,深吸口气,走向吏部女官的办公所。
东衙那片空地上,成璧仍旧站着,半晌都一动不动。
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少顷,像是终于反应过来,瞪着洛文英消失的方位,他嘴唇抖了一下,渐渐握起了双拳。
这时,他听到身后有人渐近,还未及回身细看,一只手先拍上了他的肩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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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日后。子时一刻。
洛文英轻轻推开卧房的门,看了看陆府后院。
陆府静悄悄的,已久听不见什么人声,全府也都熄了灯,只星月的光投下来,倒是能把院落看得较分明。
洛文英等了一阵,探头出去,瞥见陆雁卿的卧房黑着,料想他应该也睡下了。
陆雁卿亥时中才回来,看洛文英房中还亮有灯火,敲门问了她两句,就回了自己那边,问的也都是朝中情况,早晨的事,半句没提。
看来叶开颜走得快,他当时也没看见。
至于成璧那番突兀的提亲之言,她没有告诉陆雁卿,反正她已经对成璧讲得很明白了,成璧也没有识破她的真实身份,该不算什么大事,等成璧想通,慢慢也该会放下这个念头,眼下还是不要把陆雁卿牵扯进来。
毕竟,让他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。
这个念头短短一瞬,却把洛文英吓了一跳,她什么时候又开始操心陆雁卿了?
定是这么晚还不睡,心里迷糊了……洛文英苦笑一下,摇摇头。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扔到一边,稍吸口气,闪身出去,慢慢掩上门。
门吱呀一声,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悠长凄厉,吓得她一哆嗦,赶快把门关紧,又扫了眼四周。
幸好,似乎没人听见。
她定定神,沿着身后的游廊绕去不远处的庭园。
庭园的路她已经很熟悉,放轻了脚步,匆匆奔向庭园另一端。
约定子时中在来月寺与叶开颜相会,仁声坊过去还有段距离,只能靠她自己走,算算时间,倒大概差不多。
她信叶开颜一定会如约前往,只是见到面之后该如何,她依然没想清楚。
如今她断是不能走的,但她也知道,以叶开颜的暴脾气,一句话说不对,搞不好都能把她打晕了强行带走,眼下她还在心里组织着语言,只盼能说服叶开颜,两个人再想个完全的办法。
庭园说大也不大,眼看着就到了尽头,一堵院墙出现在洛文英身前,周围是小腿高的草。
洛文英卷起衣服下摆,抬眼看看墙头,叹了口气。
她实在不擅长这些爬高上低的,没办法,只能试一试。
洛文英拿手扶住墙,又看看斑驳的墙面,准备先找个能放脚的凸起,脚还没离地,忽然觉得哪里不对。
怎么感觉……天突然变黑了呢?
她猛地抬起头,发现一个黑影背对着她,正蹲在上方。
洛文英一句“下面有人”还没喊出声,这个黑影猝然跃下。对方也没想到她在墙根,正落向她头顶,一只脚狠狠踩在洛文英肩上,紧接着,两个人全仰面摔倒在地。
洛文英一阵头晕目眩,从肩膀到腰间都火辣辣地疼。她挣扎着爬起来,那个黑影也捂着腰,在地上翻了两下,慢慢撑起半个身子。
“谁啊……”是个女子的声音,“有病吧,深更半夜地还在这儿……”
后面还有些骂骂咧咧的话,洛文英全当没听见。她努力坐直,辨认对方的外形。这女子穿了一身黑衣短打,看着倒是很利落,洛文英还在想什么样的女贼敢夜闯陆府,就看见女子向她这边扭过了头。
两人四目相望,彼此都是一愣。
“你是谁?”两个人同时脱口而出。
旋即——“你怎么和我长得一样?”黑衣女子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