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赶紧拿过书册,掉转过来,封面上果然写着“女德”二字。
……怎么教起来女德了?
这东西她在北朝自是没有学过,但多少有耳闻,知道是前朝留下的糟粕。洛文英随手翻翻,果然横竖都是些未嫁从父既嫁从夫之类。
其他女学生倒是没什么反应,认认真真跟着先生翻开了书,静静听着。只有那个谢采薇叹了口气,头耷拉着一动不动。
而封先生已经开始了朗诵:“女德无极,妇怨无终。以是女子当以女德女诫勤自勖勉,勿增父母之羞,勿益中外之累,所谓女德,卑弱第一——”
“先生?封先生?”
封先生猛地打住话头,直愣愣看向堂下。
洛文英高举着一只手。
“陆静姝?你有何事?”封先生有些意外,“可是要出恭入敬?”
“静姝有一事要问。”洛文英高声道。
“我方才叮嘱过,不要发问,待我读过一段——”
“不问不行。”
洛文英的话掷地有声,横亘在她和封先生之间,不容封先生无视。其他女学生一时不知所措,眼神在二人中巡睃。
“那……你问。”封先生只好说。
“先生为何要教我等女德之事?”洛文英问。
“老朽已说过,”封先生呵呵一笑,“此是专为女班而设课程,在尔等心里树些正气良风,啊,正气良风。”
“我等现在也不是歪的。”
“噗。”谢采薇一下笑出了声。
“这……”封先生愕然,随即又笑了,“莫要误会,莫要误会,自无对诸位不敬之意,只是万事以德为先,女子又以诫为重,故而要以女德女诫为本。”
“学了又有何用?”洛文英再问。
她问得不卑不亢,封先生却有些恼了。“那不如你来说说,女班该教什么?”
“我……”洛文英欲言又止。
她心中有答案,当先教识字辨章,再是经史书算,最后是申述策论,为入朝治事做预演,至少她在北朝学的都是这些,也不分女子男子。
但她说不出口。
她现在是性子顽劣的陆家女儿,字都写不顺,她不该知道这么多。
只是她这一沉默,便落了下风。封先生倒似有些得意起来。“静姝啊,你有疑虑是好的,确似陆家之风,可太学里教什么,学什么,自有太学判断,你是学生,还是该虚心一些。”
他笑吟吟地低下头,不再看洛文英。“我念到哪里……哦,所谓女德,卑弱第一,谦让恭敬,先人后己,忍辱纳垢,常作畏惧——”
他磕磕巴巴地停住了,因为洛文英又高举起了手。
封先生眼里闪过一丝不快,但面上还保持着和气。“陆家大小姐,还有何贵干呐?”
“想请问先生,”洛文英一脸天真,“男班诸学子,也要先修习男德么?”
“噗。”谢采薇又笑出了声。
“不要笑。”封先生扫她一眼,又看向洛文英,“这……何故有此一问……”
“先生说了,万事以德为先,我想这女班要修女德,那男班也该修男德才对?”洛文英存心给他设套。
封先生吸口气。“此事上……略有不同,男班修习,以经学、史学、官学为主,这男德……确是不教,也不需教。”
“学生懂了,”洛文英点点头,“我南朝男子没有男德。”
谢采薇终于忍不住,放声大笑起来。堂下女学生有些睁大了眼,像是不敢相信都听到了什么,有些也把头掩在手后面偷笑。
“不要笑!”封先生怒视全堂。
“陆静姝,”他指指洛文英,气得须发直抖,“你莫要以为你是陆家女儿,就可以肆意顶撞师尊,这里可是太学!你再这样逞口舌,我定要告与你兄长!”
洛文英本想拿出她所知的陆静姝做派,顶一句怕你不成,但心念一转,强自忍了下来。
原本她确是逞一时口舌,以如今的身份也不能怎么样,到此便点到为止,不与他多生冲突,随意笑了笑,把头低下去。
她选择了息事宁人,封先生终归也是忌惮陆家权势,草草横她一眼,清清嗓子,又开始念他的女德。
他瞧不见的角度,谢采薇顶着一对过分灿烂的明眸,回过身来,唇红齿白地冲洛文英咧嘴一笑。
洛文英还不知该怎么回应她,又瞥见左前那名矮个姑娘,扭头飞快地瞧她一眼。
“怎么?”洛文英小声问。
那姑娘却没答话,头扭了回去。
方才先生点名,洛文英已把女班的人认了个七七八八。她记得这姑娘是姓沈,叫沈道真,京城沈家的长女,看样子约莫十五六岁,和谢采薇差不多。
只是这二人的性子,倒是天差地别。
洛文英胡乱想着,余下的课又昏昏欲睡又如坐针毡,封先生倒是讲得兴起,声调愈来愈高,还加上了手势。他要求他念一段学生们便跟读一段,洛文英是一个字都没跟,盯着书上的字出神。
好不容易捱到休息时间,封先生乐呵呵背着手出去了,洛文英赶紧站起来,跑到学堂外面深深吸了口气。
她快要憋死了,这女德听多了着实让人窒息,相比起来,当初在露白河溺水都比这舒服。
南朝还有过去的大梁,就是这样教女儿的?
其他的世家女子倒似乎反应没那么大,一个个结伴着有说有笑,有些走向了东厢饮茶,有些出了院子去茅厕。
路过洛文英时,大都有些窃窃私语。
陆雁卿嘱咐洛文英,不要惹出乱子,洛文英却头一天就把自己拱上了众人的视线。
她当然知道,不管是于陆家还是于她自己,都不该与太学先生顶撞,只是她实在忍不下来。
她只能避免彻底惹怒封先生。封先生给陆雁卿告状倒是小事,陆雁卿不会放在心上,但洛文英的表现,背离了她伪装的南朝普通女子身份,若陆雁卿因此起了疑心,就麻烦了。
洛文英又吐了口气,靠着东厢旁的一棵枯树发呆,眼看着谢采薇出了学堂,径直向她走过来。
“陆静姝?”谢采薇饶有兴致地打量她,“你这人不错。”
什么叫我这人不错……洛文英不知道怎么回答她,出于谨慎考量,她随便笑了笑,点点头。
“你别不说话啊,”谢采薇把手撑在树上,脸凑近洛文英,“以前听说过你,陆家女侠客,女儿身男儿心,还真是名不虚传,你顶先生那几句,确实解气。”
洛文英不习惯被她这样盯着,往后躲了躲,随即想到什么。“所以这女德,本就是都要学的么?”
“我怎么知道,我又没读过书,”谢采薇笑笑,也往树上一靠,“我家长姐爱舞文弄墨,我不爱,我只要有饭吃有觉睡便好了。这女德许是要学的吧,但好生无聊。”
“是不该学的。”一个细弱的声音忽然从树后面响起。
谢采薇跳了起来。洛文英也回身看去,才发现是沈道真。
刚才洛文英只看了她侧脸,如今看到正颜,发觉也是个棱角温润的姑娘,只是总低着头,面色苍白又沉郁。
“你说什么?”谢采薇问她。
沈道真却不说话了。她也不理会面前的二人,匆匆走过,一个人回了学堂。
“你这人……”谢采薇在她背后皱起眉头,“话倒是说完呢?”
她摇摇头,又拍了拍洛文英。“你别在意,她就是这样,以前见过两三次,都不说话的。”
“怕是瞧不上我们吧?”又一个声音掠过来。
这次是那个圆脸的女子,便是此前与洛文英搭过话的那位,封先生点她的时候洛文英跑了下神,没听清,也不知道她叫什么。
“什么意思?”谢采薇问。
“沈家可是历任皇城司要职,”女子道,“如今当家的沈大人做到过皇城司都事,后迁了京卫都督府,是何等权位,她眼里可未必装得下我等一般世家女儿。”
“别人家的事情,你知道得还挺多。”谢采薇似乎语带讥讽,不咸不淡地说。
女子像是没听出来,转向了洛文英。“不过静姝,你顶撞先生,自是不该的,一来女子修习女德是理所应当,正经女子都要学才是。”
她特地加重了“正经女子”几个字的语气,不好说是不是说给谢采薇听。谢采薇撇撇嘴,不说话。
“二来,”女子又道,“我等身在太学,还是要尊师重道,你莫怪我话重,我也是与你关系好,才提醒你一下。”
你与我……关系好么?洛文英不觉得陆静姝会和眼前这女子走得近,不过她也没心思和女子争辩。
“谢谢你,”她笑着说,“我不会了。”
女子笑吟吟地走了回去。谢采薇在后面冷笑两声。“真是显着她了。”
洛文英还在想事情,谢采薇又拍她肩膀。“要上课了,你还学么?这女班没意思,不如你同我逃了,我们去城里吃好吃的?”
洛文英可是不敢再生枝节,便摇摇头。远远地有个先生走过来,她赶紧跟着几名女学生进学堂去。
谢采薇百无聊赖地看看她的背影,叹口气,晃晃悠悠跟上。
如封先生所言,这堂课换的是许先生讲授。洛文英满心期待许先生能教些不一样的,没想到许先生絮絮叨叨一番后,又给她们发了新的书册,上写着“女训”。
不消说,与女德是一类东西。
许先生之后是那位姓钱的先生,讲“女范”。
再之后又换回封先生,接着诵女德。
洛文英快要绝望了。她既听不出来这女德女训女范等等究竟有何区别,又想不出来修习这些物事的意义。三位先生也只顾自己在堂上诵读,堂下女学生里多半字都认不全,跟得磕磕绊绊,他们却不在意。
这叫洛文英想起北朝玄衣卫里常用的杀威棒,她见叶开颜用过,审那些不老实的要犯,先来三棍子立立规矩。
她桌上三本书册,跟这三棍子倒如出一辙。
两个时辰下来,洛文英越来越不明白,如果特地开个女班就是为了教她们怎么顺从父母和夫家,那这个女班究竟有什么意义。
沈道真那句话也让她纠结,“不该学”,是原本就不该教这个,还是沈道真自己觉得不应该?
但沈道真后来没再说过话,她把书立在桌子上,勤勤恳恳的模样,洛文英仔细瞧瞧才发现,沈道真在女德女训后面还藏了本书,看文字是一本手抄的“镜台录”,洛文英在北朝也读过,是还有大梁时,朝廷里一个史官自己写的史书。
原来她之前在袖子里藏的是这个。
沈道真就这样暗渡陈仓着到今日结课。洛文英想同她聊聊,沈道真收好书本,站起来就走,没给她机会。
谢采薇也飞也似的逃了。洛文英走出学堂时已经看不见人。倒是那名圆脸的女子过来,邀请洛文英跟自己一起归家,洛文英不好拒绝,只能勉为其难答应。
女班的院子外早停好了一列列马车,马车旁还多了个卖烧饼的,两轮的小车支了个摊子,后面一张苦丧的脸,是挺会做生意,这女班刚设,他就摸过来了,可惜没算计明白,世家女子哪有爱吃这个的,有姑娘过去看看,就退了回来,饶是一张饼没卖出去。
洛文英驻足看了看这摊子,想一想,上了马车。
路上那圆脸女子又说了些大道理,洛文英一句听不进去,心事重重地等着马车把这女子送到一处府上,接着是另一名女子,陆府离得远,最后才是洛文英下车。
“小姐回来了?”翠环似乎知道她大概回家的时间,和门房一起在陆府大门边候着。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洛文英一边随着翠环往里走,一边问。
“少爷早派人来递过话了,”翠环笑笑,“说小姐巳时一过便结课,午时三四刻就该到家的,让我在这里等,怕小姐有个闪失。”
洛文英想问陆雁卿是如何知道,转念一想,京城里大小事都瞒不住缇骑司,他自然有办法知道。
不过陆雁卿让翠环等她,该不是怕她有闪失,只怕是担心她逃跑吧。
她想起来女班院口那个烧饼摊子。
洛文英心里冷笑,脚步下意识往卧房的方向走,翠环却扯了扯她的衣袖。
“小姐先不回房。”翠环说。
“怎么?”洛文英停住。
“夫人让小姐去正屋见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