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文英又多问了几句,知道陆父今日出城探访好友,只有陆夫人在,从巳时末起,陆夫人就一直在正屋等她。
想不到会有什么事,洛文英忐忑着被翠环带到前院正屋。翠环叩过了门,让洛文英一人进去。
陆夫人正在正屋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,看她进门,立时迎上来。
“今日如何?”陆夫人开口便问,“没有被人看破吧?”
说话间,她伏在窗边看了看,确认外面无人。
原来她是担心这个。洛文英赶忙摇头。“没有。”
“我问了问女班的名单,”陆夫人又道,“有个纪家的女儿,叫如玉的,过去和姝儿来往多些,也没认出你来?”
洛文英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圆脸的女子,再摇摇头。“也没有,和她攀谈过两句,她一样以为我便是静姝。”
陆夫人似乎终于松了口气。“那便好,那便好。”
“那女班呢?”她继续问,“可还正常?”
洛文英想了想,决定先不与她实说。
“都好的,”她低声道,“太学先生们很用心,同窗姐妹们也友善,我从前该是没怎么读过书,很多事情不懂,在女班学到了许多。”
陆夫人彻底放松下来,坐回椅子上,又打量洛文英一眼。“怎的看你有些颓唐的样子?”
“是……今日起得早,又上了两个时辰的课,”洛文英谨慎道,“确有些累了。”
陆夫人面上有点不忍。“也是了,你刚落难逃生也才三四日,叫你去做这许多事情,难为你了。也怪我,只想着自家,都还没问过你,在这里住得怎么样?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?”
“没有没有,”洛文英飞快道,“翠环待我很仔细,陆大人和二位尊长也没有为难我,能得陆府收留,我感激都来不及,帮忙做些事也是应当的。”
陆夫人面色稍缓,又叹口气。“看你这知书达理的样子,原先家里应该也不错,却落到这步田地……如今你还是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?”
洛文英做出一丝痛苦模样。“只能大致想起来些模糊的记忆,再具体的,就想不出了。”
“你自己的名字,也还想不起来?”
洛文英轻轻点头。“让夫人失望了。”
“倒谈不上失望不失望,”陆夫人言辞亲和,“只是怕误了你和你家里。”
她走过来,轻抚洛文英的肩膀。“你也莫着急,慢慢想,遇到难处,卿儿帮不上的,你便来找我,你虽是假扮姝儿,在我眼里,也算是半个女儿了,长得的确也像,寻回记忆前,你就当陪我这个老太婆,演一演母女吧。”
她说着,眼里竟有了泪光。
“夫人可别这么说,夫人哪里老了?”洛文英紧忙宽慰她,“何况我想,静姝只是一时气不过,面上又抹不开,过些时日,自然会回来看夫人的。”
“若真是这样,那倒好了。”陆夫人叹了口气。
她擦擦眼角,笑了笑。“你看我,还把自己说触动了,让你见笑话,倒忘了正事。”
说着,她让洛文英稍待,自己步入了正屋一侧。
这间屋与陆静姝的卧房差不多大小,两道屏风隔成了三面,正对着洛文英是两张太师椅一张方案,两侧的高凳上各摆了一只花瓶,后面墙上还挂着一幅字,洛文英不懂文玩字画之类,料想该是些值钱物件。
她也不知道两道屏风后各是什么,只看没多久,陆夫人抱着一叠衣物从后走出来。
“这个你拿着,”她把衣物递给洛文英,“我想这天渐渐凉了,你出门早,怕会冷,这套厚一些,也是从前给姝儿预备的,你穿一定没问题。”
洛文英心头一热,还未及答谢,陆夫人又开了口。“卿儿派人来提过了,太学女班要各家自行去上课,我同翠环和门房打了招呼,日后还是翠环侍候你晨起,你收拾停当,门房自会把家里的马车安排好,结课时马车也会在女班外等,就不需与其他家女儿混坐了。”
洛文英这才有机会拜谢,陆夫人慈笑着,给她理了理鬓边散下来的头发。
这一下更叫洛文英心里翻涌。别了陆夫人回到卧房,她仍还有些静不下来。
她当然知道,陆夫人做得这么周详,一定程度也是怕洛文英和旁人接触久了,有身份暴露的风险,其中多少出自陆雁卿的盘算,更不好说。
但陆夫人看她的模样,还是让她百感交集。
洛文英爹娘走得早,她入国子监那年,家乡起了疫病,时值太宗寿辰,郡守怕误了入京拜寿,竟瞒了下来,以致阖郡蔓延,无法收场,不等洛文英赶回去,父母已双双染病去世。
葬过爹娘,洛文英也没了什么修学的心,在家里一待就是三个月,行尸走肉,枯守着日子过活。
还是叶开颜一人一马从京师杀过去,指着她鼻子一顿大骂,不顾她一身素缟,强行把她提回了国子监。回到京师时,洛文英头上还缠着孝布。
当时叶开颜骂了些什么来着?洛文英有些记不清了,大概是些你哭丧个脸给谁看、生怕死得比你爹娘晚之类,独有一句她记得分明,即是说若洛文英真有怜惜爹娘的心,就该好好修习,以后做个好官,不教这类事重演。
后来洛文英摘了探花,太宗问她有何属意,她想都不想就说了都察院。
监察百官,整肃朝廷,这是她想到最有力的路。
而爹娘走后,能让她感受长辈照拂的,只有老师温良玉和长公主。二人于她有如长姐,虽不曾放松对她的耳提面命,但日常上也多有关心。
如今在陆夫人身上,洛文英又有了近似的感觉。
不过她也知道,陆夫人是因陆静姝,才对她有了移情,不能太当真。等陆静姝回来,她这个来路不明的野女子,便什么都不是。
洛文英也说不好,她是盼着陆静姝回来,还是盼着陆静姝不回来。陆静姝回来,她就能早日回去北朝,但陆静姝不回来,她才能有更多时间厘清南朝的情况。
早上她看得明白,那个在皇城大门口斥责大臣的,就是南朝右相夏承言,他那跛足与多年前还是一样,行事也一样思虑周密,让洛文英愈发怀疑,害死长公主的那一战,他或许真的扮演了不可告人的角色。
但要弄清楚这些事,眼下看来也难比登天,除非……
除非她真的进入南朝朝廷。
洛文英不禁笑了一下。
这念头出来,她自己都觉得荒唐。估计是真的累了,竟有了这种不知所谓的想法。
洛文英缓缓向前伏在桌上,顺手拿起旁边一面雕花带柄的铜镜。桌上的梳妆之物都是前些日才放上来的,只有这面铜镜是陆静姝原本用过的东西。洛文英举起铜镜,镜子里是一张她都快认不得的脸。
但……为什么不呢?她心底,一个声音慢慢浮起来。
同一时间。鹤都。皇城。
平日里百官上朝,都在皇城正中的谨省殿,散了朝,皇帝与官员议事,便放在谨省殿旁的含章阁。如今南朝皇帝梁起鸾就正坐于阁中一方长榻之上,一身龙纹的玄色便服,手把着一尊掌心大的铜炉。
“西狄之事,如何了?”他声音不大,但很清透。
长榻正对着,是两名绯袍的朝臣。其中一个看看旁边一言不发的同僚,似乎想开口,又有些犹疑。
“赵相。”梁起鸾垂着眼,冲他抬抬手。
左相赵慎行连忙一拜。“回禀圣上,”他道,“按昨日兴州卫报,自……自……”
他不敢说下去,拿眼看长榻上这位瘦削挺拔的年轻皇帝。
梁起鸾面上浑无表情。“该怎么说便怎么说。”
赵慎行又一拜。“自北朝白鹿关外……折阵以来,北军拒关不出,凤武军残兵犹在,狄人便始终未敢轻动,如今北朝西府的屯兵又至,狄人失了战机,西撤三十里,臣推断,眼下当是没有战事之危。”
梁起鸾听着,仍旧神色难辨。“兴州卫都事,撤了没有?”
“撤了,西北三卫,都事、同知均已革职,接替人选已交吏部权衡。”
“还等什么吏部,”梁起鸾冷冷道,“吏部祝照章都告假多久了,合部主事的就一个右侍郎,你等他给你权衡出来,要到什么时候?”
赵慎行一惊。“陛下的意思——”
“你自己定就是了,”梁起鸾道,“我要你总管此事,你大可自行定夺,不必来问我。”
“臣领命。”赵慎行再拜。
“好了,你去吧,”梁起鸾点点头,“还是防着狄人些,西北那边若有变动,不管情势如何紧急,都先报进来,万勿自作主张。”
很难说他这句话主要是说给谁听的。赵慎行也不由又看了一眼同僚,才快步退了出去。
梁起鸾抬起眼,打量一番仍垂首而立的另一位大臣。
“叫夏相久等了。”他道。
“不敢。”右相夏承言也一拜。
“也没什么大事,”梁起鸾看着他,“就是问问夏相,吏部祝尚书近日可有消息?照旧身体不适?”
夏承言顿首。“祝尚书仍是抱恙在身,还望陛下不要介怀。”
“介怀谈不上,”梁起鸾笑了笑,“祝尚书劳苦功高,体恤老臣也是朝堂之责,只是他这告假时日长了,吏部总是缺个办事的,左侍郎又一直空缺,我想,还是要择一人,至少顶上侍郎一职,夏相可有想法?”
夏承言仔细想了想,却摇摇头。“暂时没有合适之人,有资格任侍郎的,都在其他五部中任职,不便调动,其余人等并各州府大员,还需历练,不足当此要位。”
梁起鸾怔了片刻,旋即仰身大笑起来,看向自己身侧。“雁卿你看,还是右相直言正色,换了左相,怎么也要盘桓两句,这等话,独独右相说得出。”
自议事以来,陆雁卿一直护卫在一旁,半句话未说。如今虽然皇帝点到他,但以他的资历,还不可随便言语,便顺着皇帝轻轻笑了笑。
何况梁起鸾那番话不褒不贬,也听不出来究竟有没有深意。
梁起鸾又笑了两声,渐渐收起了笑意。“那便先如此吧,”他道,“夏相也替我多留心,半月一月的还行,祝尚书再不好转,吏部该乱了,还是要找个人替一替的。”
夏承言点点头。他似乎熟悉梁起鸾的习惯,知道是他该退下的时候,便行了礼,转身要走。
“对了夏相,”梁起鸾看他走动的样子,又想到什么,“夏相这腿,还是不好?”
“承蒙陛下为我寻医问药,”夏承言回身答,“微臣这腿是旧疾,治愈无望,好不好的,也任它去了。”
“那右相多加注意,天转凉了,还是小心些。”梁起鸾嘱咐。
夏承言拜谢过他,一言不发地拖着脚走出阁外。
四下无人了,梁起鸾才清清嗓子。“雁卿,你觉得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