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殿下问哪件事?”陆雁卿问。
他私下称呼皇帝,都是称殿下,用的是梁起鸾还是太子时的习惯,原本他要依礼改成陛下,梁起鸾好生发了顿脾气,说他与自己远了,陆雁卿无奈改了回来。
“我说吏部尚书,他究竟有病没病?”
陆雁卿想了想。“缇骑司此前在祝府外布过人,隔三差五,是能看到郎中在祝府进出,也查过一回,用的确是些治头痛的药物,再深了,就不便查了,毕竟朝中重臣,除非——”
“算了,”梁起鸾摆摆手,“也不缺他一个,真真假假的,随他吧。”
“殿下是疑心他装病?”陆雁卿又问。
梁起鸾没有回答,而是重重叹了口气。
“我登基来,就见过祝照章一面,刚派下这太学女班的诏书,他就不上朝了,”梁起鸾苦笑,“很难不想,他是对我要推行的女官制有抵触。朝中一应老臣新臣,虽不像他这般明着来,但大概也都有些想法。你缇骑司,应该听了不少吧?”
“是听了不少,”陆雁卿道,“但殿下倒不必在意,只要女班设起来,能有所成就,往后的事情,自然能推下去,大臣们许有自己的想法,但有殿下在,又有缇骑司在,他们不敢违抗。”
“况左右二相两位大人,也是支持的。不妨事。”他又道。
“怕就怕面上支持,心里难说啊……”梁起鸾再叹道,“左相倒还好,右相性直,城府却深,我一时也看不透他。只好在此番得了母后赞许,连带着京城八大世家也积极,还算无人敢生事。”
说到这里,他抬头看看陆雁卿。“话说回来,你妹妹也在太学女班吧?”
提到妹妹,陆雁卿心里一震。
“在的。”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回答。
“叫……陆静姝?”
“是。”
“她怎样?”梁起鸾问,“有没有抗拒?你这妹妹可是声名在外,听说是有些性子的,只是近些年没见过了,上次见到,她还很小,有七八岁?”
陆雁卿心内苦笑,脸上还正常。“感恩殿下还记得,舍妹确实性子烈一些,但殿下要推女班,陆家自然倾力响应,静姝也不会推辞,今晨我亲自陪着,已经顺利入学了。”
梁起鸾点点头。“你好好问问她,太学教了些什么,对她们这些世家女子,又是何种态度。”
陆雁卿眉头微蹙。“殿下的意思是?”
“太学那班子人,我不放心,”梁起鸾道,“太学祭酒和礼部给我吹得天花乱坠,不能全信,你还是多替我盯一盯。”
陆雁卿稍一思忖。“我手底下派个机灵的去,充作杂役,潜在女班看看?”
他还真没想过在女班里面布线。今日他随成璧回衙门后,一直在处理衙门里新到的公务,中途才想起来,派人去礼部问了问,大概知道了女班教习的安排,先往家里送进消息,又叫手下支了个小旗到女班外面盯着,就怕洛文英一时跑了。
“那不必,”梁起鸾摇头,“你妹妹在里头,就算半个缇骑司的人了,不需搞这么复杂。”
陆雁卿心想那可真不是我妹妹,但末了也只能颌首。“听说女班不过午便结课,待晚上归了家,我仔细问。”
梁起鸾也点点头,深吸口气,闭上眼睛。
陆雁卿知道他累了,便打算悄悄离开,叫外面的奴婢进来伺候。
他走到一半,梁起鸾却又睁开了眼。
“雁卿,还有一事。”
“殿下说。”陆雁卿回身站住。
“北朝那边,近日可有什么动静?”
陆雁卿想想。“倒没有大动静,”他道,“只听说内阁首辅担了此前兵败的罪责,已经下狱,关了几日了。今晨消息刚送过来。”
他不想提及白鹿关一事,前两日来,一说到白鹿关北朝大败,梁起鸾就要发火,是以方才左相万般犹疑,还选了个稳妥的“折阵”一词。但此事横竖也是绕不过去。
梁起鸾倒没对他动怒,而是眯起眼睛。“内阁首辅……叫温良玉的?”
“是,”陆雁卿答,“我想,她既是内阁要臣,又是镜阁执掌,出了事,自是首当其冲。”
梁起鸾却笑了笑。“雁卿啊,你想得还是浅了。”
陆雁卿一怔,待要问是哪里浅,梁起鸾又摆摆手,示意这些话到此为止。
“我姑姑……下葬了么?”他问。
“还未,”陆雁卿答,“长公主……身份复杂,北朝里似乎还对葬仪该用何种礼制而争执不下,北朝皇帝又不置可否,至今没拿出个主意。”
“若我说,”梁起鸾放下了手里的铜炉,“我欲亲自往北朝吊唁,你怎么看?”
陆雁卿一惊。“万万不可,北朝权力更替,自己都没安稳下来,两边又紧张,殿下亲往,风险过大。”
“可若是先皇大人,该就去了。”
“今日不同往日,”陆雁卿劝道,“先帝当初孤身前往江北议和,是江北有长公主在,南北两地也仍感念着同出一源,而今情况大有不同,殿下不考虑自己,也要考虑考虑南朝子民。”
“若我坚持要去,你会随我去么?”梁起鸾忽而问道。
陆雁卿突然明白了他问这些话的用意,想都不想就是一拜。“殿下若要去,水里火里,陆雁卿都万死不辞。”
这一日来,梁起鸾头一次有了些松快。“有你这句话,便够了。”
陆雁卿抬起头,正对上梁起鸾的眼睛。两个人相视一笑,恍惚间这里还是东宫,他们还是太子和太子伴当。
梁起鸾要的,似乎也便是这些。陆雁卿安心了几分,待要退下,又听得梁起鸾开口。
“对了,”这次梁起鸾有些迟疑,“你空了,帮我查查,北朝那边……”
他话到嘴边,像是吞了回去。陆雁卿扬起眉毛。“殿下?”
梁起鸾却摇摇头。“无事,就这样吧。”
他是想问什么?走出含章阁,陆雁卿反复想。
他熟悉梁起鸾,知道梁起鸾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么一句,北朝那边……北朝那边还有什么?长公主已经说过了,镜阁也说过了,李家那一脉梁起鸾从来不放在心上,平素常说这家皇帝是贪了他人的功劳,不值一提。
还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,是能让梁起鸾惦念的?
陆雁卿一边想着,一边沿含章阁后的步道匆匆赶路,转过一道宫墙,就看见远处对面,永福宫方向,几个奴婢并太监围着一把伞盖,向这边走过来。
那伞盖下,该就是太后了。
梁起鸾在太子时未纳妻,自然没有皇后,本该由皇后所居的永福宫,一直是太后用着,看样子,太后是找皇帝有事。
先帝走得急,生前把辅政的重任都交托给了赵皇后,梁起鸾即位,赵皇后变了太后,却不干政,说自己终归妇道人家,不能僭越,何况有左右丞相也足够了,而果然白鹿关一事之后,她就极少参与朝事,任梁起鸾大方施展。
也确如梁起鸾所说,他要推女官制,得了太后一番赞誉,说他有高瞻远瞩之才,有了这句话,才有了京城八大世家的响应。梁起鸾毕竟根基不稳,除却陆家和沈家,其他世家多少还是看了太后的意思。
她待人也宽和,只是每次遇见陆雁卿就要嘘寒问暖地问许多,陆雁卿今日实在不想再来这么一遭,便停脚在宫墙后,等这行人走过去。
这一等,他又瞧见一个人影,顺着永福宫一侧的小路,快步往更远处走了过去。
日头在西,正照着陆雁卿的眼,待他挪个位置想看清些,那人已经不见了。
陆雁卿微蹙起眉头。
有人从永福宫出入倒是常事,走小路也不说明什么,只是他总觉得这人有些怪异,说不上是身姿还是行色。
或许是他想多了,近几日各种事情挤在一起,这边是衙门那边是洛文英,让他精神总绷着,搞不好也是自己恍惚。
陆雁卿自顾自摇摇头,等看不见太后,才闪出来,走出了皇城。
已到了散值的时候,他还是先回了缇骑司,缇骑司设在皇城外西南一角,一片房屋分了十三处衙门,坊间也管他们叫十三所。陆雁卿想了想,抬脚进了最近的一所,屋里冷冷清清,只有个百户在整理文书。
“今夜你当值?”陆雁卿随口问道。
百户抬起头,紧赶慢赶迎上来。“陆大人还没回家呢?”他恭谨道,“是卑职当值,所里值夜的该还在路上,其他人……都已走了。”
“这会子是散值时辰吧?”他不放心,又补了一句。
“是,你别多琢磨,”陆雁卿笑笑,“我不是来点人的,就是有个事,你帮我查查。”
“可不敢说帮,大人交代便是。”
“永福宫那边,今日有布线么?”陆雁卿问。
“永福宫?”百户想想,“今日没有,前两日放了个小旗过去,刚轮回来,新替的人还没定下。”
“大人是有什么顾虑?”他问。
“没什么,”陆雁卿又笑笑,“就是想起来,随便问问。”
“大人放心,”百户道,“卑职们听大人的,一直对皇城布线严密,就防着内廷再起火,如今皇城处处都有咱们的人,盯得可紧。”
陆雁卿点点头。“太学女班那边呢?”
“那边啊,午时那会子已经回来了,”百户道,“说没什么异状,令妹也好好地上了马车,归家去了。”
陆雁卿还没开口,又听百户笑着絮叨。“这小旗还惦记着能赚几个铜钱,晚上吃壶酒呢,这回好了,守到学堂没人,半个烧饼也没卖出去,丧着个脸进的衙门——”
缇骑司底下人月俸不高,勉强够日常用度,像这类小差事,有点不多的进账,就留在各人手里,陆雁卿也不插手,但百户这话还是让他一怔。
“你说他去卖的什么?”
百户眨眨眼。“烧饼啊。”
“这不刚好衙门后厨早晨多剩了烧饼,大人说要他假扮卖吃食的,他跟皇城司借了个收来的小车,就去了……”百户见陆雁卿面色越来越不好看,心也提了起来,“怎么,大人,是哪里不对么?”
“你说呢?”陆雁卿叹口气,“一个做小生意的,都知道有女班学堂了,结果跑去给世家女儿们卖烧饼,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意不在此?”
百户又眨眨眼,才恍然大悟。“是小的们考虑不周!”他慌了,“没想到这层,这可怎么办?”
陆雁卿揉一揉额头。“算了,一时该不打紧,也是我没交代清楚,今日便这样吧。”
“但明日,务必要他换个东西卖,”他看一眼百户,“女班的事与往日里不同,要多动动脑子。”
百户忙不迭点头。“大人教训得是,卑职换岗时一定吩咐下去。”
陆雁卿板着脸不说话,大步走出屋子。
这件事上,他是假公济私,主要为了防备洛文英逃跑,也怕她人生地不熟,出了岔子,只是表面上打的女班新立、安全起见需缇骑司盯着的旗号,好在这也不算虚言,太学在皇城里,女班可不在,都是世家女子,有个风险确实不好交代。
不过他没想到司里的人这么不小心,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洛文英看出来。
他隐隐有感觉,洛文英虽然失了忆,但人是聪慧机敏的,若她察觉陆雁卿并不信任她,不好说会怎么想。
静姝还没找回来,梁起鸾又极在意女班,这个当口,万不能有错漏。
这样想着,陆雁卿已无心衙门的事,只想快些回家去,顺便也问问洛文英,太学女班都教了什么,偏偏这时候镇抚送来些必须他处理的公务,等一一忙完,竟都过了戌时。
天色浓黑,星月都被遮着,陆雁卿进家时,静姝的卧房已经熄了灯。他在挨着卧房的游廊上看了一阵,正赶上翠环和袖红提着个灯笼,有说有笑走过来。
“少爷回来了?”看见是他,两个丫鬟都紧低下头。
“你们小姐呢?”陆雁卿问。
“小姐已经睡下了,”翠环道,“今日起得早,小姐困得厉害,便说不等少爷了。”
“好,”陆雁卿道,“那她今日在女班,可有遇到什么难处?”
“小姐说没有,”翠环摇头,“午时那阵夫人也同小姐问过,小姐说一切都好。”
“明日上下学的马车,都预备了?”
“都预备好了。”
陆雁卿颌首,仿若不经意又问起来。“对了,静姝有没有说,女班都教了什么?”
“那没有,”翠环抬起眼,“但小姐说了,太学先生们很用心,她学了也不少,想必都是有用处的吧。”
陆雁卿多少放下了心,没再多问,径自回了房。看来眼下是一应无虞,洛文英没发觉缇骑司布的线,也好生上着课,太学该也勤恳,好歹算是有个正经样子。
经过静姝卧房,他还放轻了脚步,怕惊扰到洛文英。
但他不知道,洛文英并没睡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