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雁卿向翠环问话的时候,洛文英就伏在窗边,静静听着。
她是困得紧,但不敢睡,又怕见了陆雁卿,迷迷糊糊说错话,便佯装已经就寝。
也不出她所料,陆雁卿见不着她,便会找翠环询问她的情况,她一样能知道,陆雁卿都在意什么。
他问到女班的教习内容时,洛文英有股冲动,想开门出去问问,究竟这女德女训是该教还是不该教。她能察觉到,陆雁卿对女班有顾虑,不然他不会有此一问,看来女班教习是该有个法度的。
但她想了又想,还是忍了下来。
以她现在的身份,不能随意质疑,最好再等等看。听了陆雁卿的问话,她心里大致也有了了解。
她本想待明日晨起有机会,再与陆雁卿旁敲侧击一下,但次日洗漱时随口一问翠环,才得知陆雁卿卯时未到就走了。
“今日不是没有早朝么?”洛文英知道南朝是五日一早朝,与北朝一致。
“不是早朝,”翠环一边为她盘髻,一边道,“是衙门里有事,大清早就来喊门了,我听少爷和夫人说,京外郊县出了个案子,要少爷亲自走一趟,他这一走呀,怕是得两日才能回来呢。”
“两日?”洛文英一怔。
“估摸着是这么算的,”翠环没看见洛文英的神情,“快的话两日,慢的话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但有案子,不是该归大理寺管?”
“小姐如今都记得了?”翠环甜甜地笑,“照理是大理寺管的,但想必这案子还有别的牵扯,夫人对老爷也说,好像是跟一伙盗匪有关。”
盗匪……能让陆雁卿这个指挥使亲自前去的,看来不是一般的盗匪。
不过这不是她洛文英该操心的事。
想到大致有两三日不会在陆府见到陆雁卿,洛文英心里松快了一阵,好像盯在身上的眼睛少了一双,但须臾,又被太学女班的阴云压了上来。
她一下兴致寥寥,早膳只用了小半,坐上了成福给她预备的马车,脸上仍是展不开。
除却双亲病亡那段时日,她还从没有像如今这样,抗拒上学读书这种事。
辰时不到,她到了女班所坐的小院,院门外横七竖八零散停了些马车,最近一辆上跳下来陆夫人说的那个纪如玉,看见洛文英,她笑容可掬地对洛文英打了个招呼。
洛文英同样笑着回应,心底却叹了口气。
方才在马车上,她萌生了一个念头。
既然陆雁卿不在,眼下或许是逃走的最好时机。
昨日闲着无事,她和翠环套了套话,大概知道了鹤都几处城门的位置和出城的路,以备以后有用场,如今她一身世家小姐打扮,拿出陆家陆静姝的名头,纵使大摇大摆出去也不会有人敢拦她。
潜逃的时段,可以放在女班一堂课完后,佯装去如厕,从茅厕后面就能走脱。
她身上还有些陆夫人给的零用,虽然不多,但这些钱再押上外袍,雇条船该也够了。
南北两边虽然不睦,民间往来通船却没断过,出了城,总能找到个渡口,只要上了船,一日多便能到江北,等陆雁卿得到消息,她怕是早已上了岸。
随后的事情,可以随后再想。虽然也不稳妥,但至少不必在那女班里虚耗时间。
但想着想着,洛文英又把这个念头收了起来。
她总觉得,陆雁卿这次离家,突然得有些奇怪,还不好说是不是故意给她留个口子,引她上钩。就算真的是有紧要,以他的行事,难保不会在城中安排眼线,以缇骑司的反应,她未必来得及出城,就会被拦下。若她是陆雁卿,她就会这么做。
到时候就等于送上门给陆雁卿处置了。
何况洛文英越来越感觉,或许她真的应该留在南朝,进入南朝朝廷,彻查白鹿关一事。
昨夜她辗转反侧,一边屈从着倦意一边反复思量,各样利弊都权衡了几遍,这个构想却愈发清晰。
直觉告诉她,比起仓猝回江北,她在南朝能获知的,会更多。
这样盘算,洛文英在晃荡的马车上,渐渐打定了主意。
磨过太学这当子事,进朝廷,做南朝第一批女官,带着最重要的消息,回北朝,为镜阁翻案,也为老师翻案。
只是这条路,也不算好走。
又稀里糊涂上了两个时辰的课,她差不多看明白了,太学先生们,就没打算教她们正经东西。
今日又是女德女训混着女范,没有半点新内容,字句也更多艰深,除了洛文英根本没女学生跟得上,但先生们照旧只管自己诵读,丝毫不顾堂下听不听得明白。
进展也极慢,单“女德第二”一段封先生就磨磨唧唧念了三遍,昨日他还装模作样问问谁有不懂,到今日,连发问也不许了,说要各人自己好好咀嚼消化。
洛文英再不熟悉南朝之风,也知道这不正常。
中途休息,她照旧靠在那棵树上透风,换上了陆夫人给的厚衣物,晒着太阳,倒也舒服,只是无聊得很。
今日谢采薇索性就没到,开课前她家门房来了一趟,说她身体不适,告了假,封先生似乎并不在意,一口应允。沈道真则又借着女德遮掩,读起了她手上的镜台录,眼下还在学堂里,头也不抬。
洛文英一侧,那个纪如玉在和一个姑娘聊着什么,洛文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,听着听着,她一下蹙紧了眉头。
“你们刚说什么?”她不顾纪如玉吓了一跳,凑过去问,“一月后,圣上要亲自检视女班成果?”
“你不知道吗?”纪如玉更惊讶,“宫里一早就对各世家说过的,女班先试办一个月,随后要由圣上携朝中要臣一同检视,再行定夺。”
“你兄长未与你提起?”她又问。
洛文英只好敷衍两句兄长近日太忙,搪塞过去,心里却再度警惕起来。
按现下先生们授课的样子,怕是等把女德女训女范全讲完,大半个月都过去了,根本教不了多少有用的。
她想,这南朝皇帝梁起鸾大费周章,必然不会是要考察她们学了多少女德,这样一来,等检视时,女班二十多人,合计能认齐的字,估计都凑不到一百,既然女班毫无长进,继续办下去就没了意义,入朝之类的事就更别想了。
太学不会不清楚这一道,也即是说……
这便是他们想要的结果。
洛文英原本有的一丝困意,到此全消,余下的课更不知道都讲了什么,心思一会儿往这里一会儿往那里。
待到放课,她还浑浑噩噩,不过出小院时,还是记得先往院门一侧看了一眼。
昨日那个卖烧饼的,果然又来了,今日还换了吃食,卖的是枣花酥。
这东西世家小姐们就爱了,围将上去买了不少,显得格外热闹。乍看是这小商贩长了记性,学会了讨她们欢心,但洛文英细一看他的手,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。
谁家卖吃食的,手上那么多握腰刀握出来的茧子。
洛文英心里冷笑一阵,才找到陆府的马车,爬了上去。
她没想错,陆雁卿一直差人盯着她的,幸好她今日没有草率决定要跑走,虽然这假扮商贩的缇骑只在结课时出现,但陆雁卿布的眼线,也断不只他一人。
此事她早有预料,倒谈不上介怀,须臾而过,绕上心头的,是更紧要的事情。
若她的推断成立,这女班到最后一定一无所获,那她所计划的进入南朝朝廷,就遥遥无期了。
等于她在南朝这些时日,全部白费。
尽管太学能教的,她都会,但检视之日,限于眼前的身份,她也不能漂亮作答,否则定叫陆雁卿疑心。
而陆雁卿与梁起鸾可谓同心一体,被他知道女班拢共只教了些女德女训,他自然不忿,能破局的办法,还是在陆雁卿身上。
只是洛文英现在是个失忆女子,又不能表现出,是她自己察觉到太学这班人在阳奉阴违。
她需要个更妥当的办法。
马车拐上往陆府的近路,洛文英稍稍掀开一点帘子,看着周遭掠过去的里坊,午时快二刻,多数人家都在张罗着吃饭,她忽然想起来一件旧事。
那还是她入国子监之前,在京师照福庵暂住,也是在那里结识了叶开颜,那年的同届学子里,她俩年纪最小。
照福庵专门安置预备进国子监的女学生,朝廷派了人管辖,怕她们出事,严令禁止到庵外买吃的,但叶开颜嘴馋上附近一家铺子的烧鸭,偷偷带洛文英去买,临走一人多带了一串糖葫芦,招摇进门。
管事的扣了她们的糖葫芦,责斥一番,没想到她们怀里还各揣了半只鸭子,就此顺利地暗渡陈仓。
叶开颜还得意地总结,要做一件别人不准你做的事,只要找个类似的幌子就好了。
想到那日两个小姑娘分食烧鸭的模样,洛文英不由笑了一下。
旋即,她心里灵光一闪。
“要做一件别人不准你做的事,只要找个类似的幌子就好了。”
马车还未到陆府,洛文英已经大致有了主意。
下了车,翠环照例来迎她,又问了些今日情形,洛文英胡乱答了一阵,待翠环不问了,才抛出她的话。
“翠环,我问你,我陆家可有书房?”洛文英问。
翌日。北朝。洛城。
天色愈发凉了,衬得严整井然的宫城格外肃杀。昨日里连场大风,到今日也未消停,宫里还未准换上冬衣,几个奴婢宦臣裹紧了衣领,急匆匆在交错的青石大道上穿行。
寒风自是吹不进显阳殿,这座宫殿原为皇帝寝居所用,承明帝李青苹登位以来,倦于日日往太极殿东堂的清明殿议事,除却上朝,便多在这里面见百官。
眼下殿内生着两个火炉,李青苹随意披了件兽皮大氅,里衣开着怀,一腿伸开,闲坐在一张毛垫子上,一双圆眼只盯着面前一座小巧精致的木塔,看也不看对面站立的两女一男三员要臣。
“有事就说。”他从手边拿起一块磨好的细木条,小心翼翼地搭在木塔顶上。
“禀圣上,”三人中的男子先开口,“仍旧是……长公主葬仪之事。”
“还是这事?”李青苹皱了皱眉,“礼部和太常寺不是去办了吗?”
他似乎觉得刚放上去的木条不严丝合缝,便往右伸了只手,一旁侍候的宦官紧忙递上去一把锉刀。
“是去办了,只不过……”一身孔雀纹朱衣的男臣犹豫一下,“太常寺定的,是按皇后之仪葬,但礼部坚持,长公主与先帝未有婚姻之实,当不得皇后名分,该按大长公主论,至今也没争出个结果。两边的论争奏折,前些日已经呈给圣上了,圣上——”
“我没空看,”李青苹拿着锉刀,认真打磨着手里的木条,细密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内一点点放大,“你觉得呢,萧弄玉?”
萧弄玉更加犹豫。“我……”
李青苹吹掉木条上的碎屑,头也不抬。“拾玉?”
大殿一侧的阴影里,竟还久立着一人,听到李青苹唤他,这一身素青长袍的净须男子才往前走了走。
“太常卿高大人,年纪可不小了?”他拢着手,细声问。
萧弄玉一怔,嘴上已下意识答话。“回玉公公,高大人如今五十有余,快将六十了。”
“六十了,”玉公公笑笑,“该退了吧?”
这话说得突兀,三名要臣里,玄衣金甲的女子一时没懂,低头看向身旁乌发高束的朱衣女子,朱衣女子面如沉水,一言不发。
萧弄玉还在揣摩玉公公的话,李青苹又换了个舒服姿势。“萧弄玉,你既已从内阁次辅提了首辅,这事就不要再问我了,你定就行。”
顷刻里,萧弄玉似乎彻悟。他先后对李青苹和玉公公各一拜。“微臣明白,微臣这便去安排。”
“快些定下来,”李青苹眼里仍只有他的木活儿,“别让主母等久了。”
他口中的“主母”,便是长公主。李青苹非长公主所生,长公主又非皇后,当初在定礼制时让礼部格外为难,还是太宗皇帝敲定了这个称呼,现今朝廷里的大臣,也大都知道。
那玄衣金甲的女子眉头一蹙,似乎想说什么,朱衣女子暗中拉了她一把,轻轻摇摇头。
“还有事吗?”李青苹重又把木条摆放至木塔上,这次满意地点了点头,“薛仙仪?”
他挑起眉,扫了一眼那名朱衣女臣。
“禀圣上,”朱衣女子终于开口,“微臣代兵部报,先前于白鹿关拒敌的凤武军,所部余千二百人众,已悉数整备完毕,退回了关内道。”
“嗯,知道。”
“但兵至关内道宁庆关,被关守拒于关外,说是得了圣上口谕,教大军暂留,不得回京师,”薛仙仪一口气说道,“敢问圣上可有此事?”
“啊,这个,”李青苹拿起一块新的木条,“对,是我说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