堂下又无人说话了,气氛渐渐微妙起来。
陆雁卿看得懂这份微妙。朝臣里,大多不期望女官能掌实权,怕是觉得敷衍一下便好,但随意给些闲散职务,皇帝这关又过不了,自打太学挨板子那件事后,梁起鸾的雷霆手段已深入人心,在女班这些事上,没人敢触霉头。
梁起鸾等了一阵,手在铜炉上拍一拍,向旁边一侧身。
“母后觉得呢?”他问。
今日太后也在。她坐在梁起鸾右侧,按礼制由一面屏风隔挡,看不清面容。
“此事自然该听陛下与诸位大人们,本宫按理不该多言,”她的声音很轻快,“不过本宫想,既然世家女儿们理应入朝,还是要有个妥当的官位,又能教她们施展本事,又不寒了世家们的心,太随意了,总归不好。”
这算是给大臣们挑明了态度,堂下愈发紧张。梁起鸾得了太后支撑,神色也坚实起来。
“此事上,我与母后想得一致,”他道,“众卿都不说话,那不妨听听我的。”
他招招手,唤过等在一旁的一名内监。
“读。”梁起鸾道。
内监立时从怀里拿出一面玉轴抖开,开始照字宣读。
他先读一名女班之人的名字,接着是草拟的官职,洪亮的声音在谨省殿上下回荡,再落在众官员的耳朵里。
听着听着,一众大臣都面露难色,相互看看,但仍是一声不敢出。
陆雁卿面无表情。这些分封,皇帝昨日知会过他,基本全由梁起鸾一人拟定,将女班诸人大多分在六部、五寺、六科,给的官位也以主事、寺丞、给事中为主,均是实职要务,陆雁卿倒没意见。
只是这份名单上,独缺了陆静姝一人。
梁起鸾说,对陆静姝他另有安排,等早朝再给陆雁卿知道,从今晨起,陆雁卿心里就隐隐不安,总觉得他这殿下是藏着个大主意。
但他又不能逼问梁起鸾。
陆雁卿手里出了汗。他定定神,先听内监将名单念完。
念完后,堂下还是久久没有声响。
“此分封我一人拟定,”梁起鸾开口了,“许有不妥之处,众卿有什么想法,但说无妨。”
众大臣面面相觑,末了有人轻推了甘侍郎一把,甘侍郎回身瞪这人一眼,咬咬牙,还是站了出来。
“秉陛下,”他道,“陛下拟定的分封,臣自然不便置喙,只是……女班新入朝,便给这样高的官职,是否有些贸然……”
“贸然?”梁起鸾挑起眉,“有什么贸然的?六部主事、五寺寺丞,不过六品,六科给事中才有七品,都是能历练人的位子,也不骑在你们头上,这都贸然,甘侍郎是想让她们去养马种花么?”
“微臣不敢!”甘侍郎吓了一跳,“微臣是——”
“甘侍郎为人谨慎多思,陛下莫怪,”赵慎行替他打圆场,“事关朝政,多一层思忖不是坏事,不过确如陛下所言,这些职位,也是从低做起,能历练女官,又能考验她们的才学,且各部各科也缺人手,算比较稳妥。”
“依臣看,”他扫一眼周围的大臣,“陛下殚精竭虑,布置周详,不如便以陛下所拟,按此分封下去。”
他都这样说了,其余官员紧忙借坡下驴,纷纷说陛下安排得好。
各部各科自是不缺人手,但眼下情形,不缺也要缺,这一层,他们还是明白的。
“赵相懂我,”梁起鸾也不跟他们客气,“那便如此了,沈家长女沈道真,我放在了皇城司,做个镇抚,沈家沈大人也是自皇城司镇抚做起的,该可以吧?”
“陛下圣明,”甘侍郎赶紧道,“此举也算子承……女承父业,陛下思虑周全,微臣叹服!”
陆雁卿心里直想笑。
“不过,”赵慎行又开口道,“陛下拟定的名单上,似乎少了一人?”
他看向梁起鸾。“臣方才所闻,陆家陆静姝,像不在此列?”
“赵相没听错,”梁起鸾轻快道,“陆静姝为女班之首,才智充盈,又胆识过人,叫她做个主事一类,实在是委屈了,对她,我有个别的打算。”
赵慎行眨眨眼。“臣驽钝,敢问陛下的打算是?”
梁起鸾轻轻一笑。“六部大员里,不是正有个空缺么?”
陆雁卿猛然一怔。
他大概知道,梁起鸾是在盘算什么了。
他手心又出了层汗,刀柄都要握不住。如果他没想错,那就是……
下面大臣们还在疑惑,赵慎行先反应过来。
“若臣领会无误,陛下说的可是……”他顿一顿,“吏部左侍郎一职?”
梁起鸾又笑了。“不错,便是吏部左侍郎一职。”
堂下立时一阵骚动。
一个多月前,女班新立之时,陆雁卿随皇帝与左右相议事,皇帝便提到过,吏部祝尚书频频告假,部里又少个侍郎,有心提拔一人上来,但当日右相坦言无人能当此职,就一直搁置到现在。
这职务位高权重,尚书不在,就等于半个掌事的,朝廷里觊觎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,全等着哪天有机会高升,谁想到梁起鸾一张口,就把陆静姝顶了上去。
“陛下,这……”赵慎行一时有些忙乱。
“陛下,万万不可啊!”有官员抢道,是户部尚书,“吏部侍郎是正三品的要员,身负重任,牵一发而动全身,怎能任用一个初出茅庐之人?”
有户部尚书带领,其他大臣也起了勇气,纷纷附和。“是啊,陛下,莫说陆静姝是名女子,纵使是男臣,仓促间当此要职,也实在莽撞!”
“陛下!”一群人中,属工部尚书声音最大,“陆静姝纵然聪颖果敢,但吏部祝尚书至今抱恙,陆静姝就任便要掌半个吏部,如何当得起?况女班本就未走常规,仅经一月半月的雕琢便能入朝,已是独开一面,眼下又要平步青云,此事断无先例啊陛下!”
“断无先例,”梁起鸾仍是笑,“那又如何?女班也无先例,不一样办起来了,女官更无先例,不一样好好打理了一县,例便从今日始,有何不可?”
“但陛下,就学是就学,打理一县是打理一县,与朝政可谓天差地别!”工部尚书混不退却,“此攸关我朝兴衰,不可冲动行事,还望陛下三思!”
“望陛下三思!”朝堂上,大半官员齐齐拜了下去。
“陛下,”户部尚书又开了口,“前面分封之事,臣等愿以陛下为准,但陆静姝之事,臣等万万不敢答应,还请陛下——”
“好了!”
一声断喝,谨省殿整个安静下来。
梁起鸾喊完,冷眼看着面前的一众官员,深吸口气,又再笑了笑。
“吏部自己的人都还没说话,你们急什么,”他平静道,旋即冲甘侍郎扬一扬下巴,“甘侍郎,你说。”
甘侍郎左右彷徨,见无可推脱,只好稍稍往前一步。
“陛下,臣……臣……”他犹豫半天,忽然看向身前的左相,像是找到了救星,“祝尚书不在,臣一人无法决议,只听左右相二位大人的。”
“嗯,你倒是推得干净,”梁起鸾哂笑着,又摸一摸手上铜炉,“那赵相,先听听你的。”
“臣……”赵慎行也有些犹疑,“臣以为,以陆静姝之才学与沉稳,倒不能说一定担不起侍郎一职,但诸位同僚的担忧,亦不无道理,此事终归慌促,臣也需再思量,以臣之见,不如暂时搁下,留待朝会后——”
“还留什么,”梁起鸾打断他,冷冷道,“我意已定,今日便要个结果,赵相也不必上下顾全,只明告诉我,你觉得,可以,或不可以。”
他步步紧逼,赵慎行一时也愁苦。“臣……”
突然间,一道高呼打破了两边的僵持。
“臣以为——”
说着,右相夏承言再度跨出一步,拖着脚站到了左相身后。
来了。陆雁卿下意识握紧了佩刀刀柄。
从拟定分封以来,右相始终未发一言,神情肃穆,方才争论最激烈时,他也没什么反应,仿若全不在意。
但陆雁卿很清楚,此事关键便在于他。
吏部素来由右相分管,虽然这些日子里,甘侍郎与左相显然越走越近,但要封左侍郎,仍是要以右相为重,何况他一向刻板不变通,前次论及就没答应,此次要将女官提上,怕是也不会松口。
连梁起鸾都禁不住回过头来,紧张着看了陆雁卿一眼。
右相对着皇帝一拜,再开口:“臣以为——”
“可以!”他直起身,高声道。
全朝堂死寂。
所有人俱是一愣,半晌,全部目光猛地投向他。
陆雁卿也有些震惊。皇帝更是诧异,手在铜炉上久久没有抬起来。
“夏相!”户部尚书急道,“夏相何出此言?下官等已说了,此事既无先例,又草率冒进,夏相素来持重,难道连——”
“臣不管他人如何作想,”夏承言不以为意,站得挺直,“陛下欲问臣下之意,臣便只说臣的意见,臣以为,陆静姝任吏部左侍郎,可以。”
没人敢再说话了,一众官员不明所以地瞪着他。梁起鸾怔了片刻,忽然放松了眉眼,露出些笑意。
“这倒是叫我没想到,”他轻声道,“那夏相以为,为何可以?”
“女班虽雕琢时日较短,但论才智、论能力,均不输男臣,”夏相道,“陆静姝又独具大才,果敢断案,计挫盗匪,已显出其非常寻常,做个侍郎,不算太过。”
“此事或许唐突,”他又道,“但试一试,也无坏处,吏部左侍郎空缺至今,空也是空,不如借此看看女官成色,当得起,于朝廷有利,当不起,撤下便是,也无甚可争论的。”
“何况——”他侧身看向甘侍郎,“陛下登基以来,甘侍郎勤勤恳恳,一人肩起吏部重责,多一人少一人,对甘侍郎无碍,以甘侍郎之才,定能好生引领女官,只要陆静姝不拖后,于甘侍郎总也是个助力。”
这番话条理清晰,连带着将甘侍郎也夸了一把,一下把可能的反对都给堵上了。
陆雁卿听着,手渐渐自刀柄上松开。梁起鸾也听得满意,手不住在铜炉上拍了又拍。
赵慎行似乎神情有些复杂,但少顷也跟着一拜。“既然夏相如此说,臣也便不犹豫了,”他道,“臣愿以自身为陆静姝担保,若陆静姝当不起吏部左侍郎一职,臣一并领罚。”
“担保倒不需要,”梁起鸾笑道,“左右相二位大人都这样想,我便放心了。”
他又看往屏风方向。“不过,还未问过母后怎么想。”
屏风后,太后欠了欠身。“本宫只觉皇帝锐意大胆,倒谈不上怎么想,夏相素来秉公为正,夏相觉得可以,本宫自然也觉得可以。皇帝说得也对,有无先例不重要,例,可从今日始。”
“本宫又想起来,”她继续道,“先帝当年督办三大案,也是力排众议,大刀阔斧,这才有了我南朝三十年朝政稳固,如今皇帝颇有先帝之风,本宫也不能再感慨什么了。”
她将皇帝与先帝并论,这意味再明显不过,是以她说完,群臣立时噤了声。
“母后过奖了,”梁起鸾再笑笑,手重重在龙椅上一拍,“那陆静姝的事,就这么定了?”
他眼看着面前的众臣,众臣都不再说话,只齐齐拜下去。
“好,”梁起鸾快意道,“陆静姝并女班,共二十三人分封,便以今日早朝为定,众卿随后商议个吉日,就叫女班人等入朝吧。女官新立,还请众卿多多照拂,女官的官服、用度等等,烦赵相费心。”
“散朝!”他理理衣物,站起身。
南朝礼制,皇帝上朝都穿宽大的龙袍,梁起鸾觉得行动不便,专让人改了紧凑的龙衣,此刻挺身而立,有说不出的威严。
群臣再拜,依次退出去,只是这些人虽然低着头,面上还是多少都有些不快。
梁起鸾该也能看见,但丝毫不以为意。他转回头,轻轻对陆雁卿一笑。
陆雁卿回了笑,心底却扭结成一团。
梁起鸾大概以为,两人致力的女官制终于落地成行,陆雁卿亲妹妹又提拔上了高位,陆雁卿应该很高兴。
但陆雁卿只觉得,此事如纵马奔悬崖,不可回头,前路却注定艰险。
毕竟,眼前没有陆静姝,只有洛姑娘,而这洛姑娘又……
他将思绪从早朝上抽回来,回到今日的陆府上。
吏部掌天下官吏,左侍郎又属半个说了算的,于是今日才有这么多人来道贺,道贺只是表面,事先拉拢紧与陆家的关系,向日后的陆侍郎示好,才是内里。
来的人里,不乏昨日还在力反皇帝分封的文臣,但事情定了,忽然间他们都成了陆侍郎的拥趸,从前那些女子绝不可就学为官的话,也无人再提了。
果然,权势才是所有,掌了权势,便不再管是男是女。
陆雁卿多有感慨,叹口气,看了看后院陆静姝的卧房。
这样热闹的时候,陆静姝却只能在屋里待着,眼下她还不是官,这类场合仍然不得抛头露面,前院一声声恭贺陆侍郎,倒像与她全无干系。
陆雁卿想了想,手在腰带一侧捏了捏,拔腿向卧房走去。
到卧房外,他正要叩门,冷不丁门自内开了,一人冲出来,险些与他撞个满怀。
“你——”陆雁卿向后一退,看着跑出来的洛姑娘,手也不知往哪里放。
“你来了?”洛姑娘似有些紧迫,也顾不上同他打招呼,张口便问,“正好,你现在有空闲么?”
“我……”陆雁卿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,“算有。”
“那太好了,”洛姑娘径直去拉他的衣袖,“赶快,你带我去宫里。”
“去宫里?”陆雁卿不防备,被她扯了个晃荡,“做什么?”
“我要见你家殿下!”洛姑娘不由分说,拉起他就要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