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开颜心下一抖。
“你如何知道?”她脱口问。
周子容没说错,洛文英确实有两块腰牌。
所谓腰牌,是白玉做的玉佩,一面刻“镜阁洛文英”,一面刻“都察院左都御史”,两面都有飞凤纹,是镜阁之人的特例,洛文英平时都挂在身上。
但此前有一日,她腰牌找不到了,只好命人重做了一块。做完才发现,原先的腰牌没有丢,是遗漏在了家中角落,她本想把多出来的腰牌交还回去,又赶上大军出征,赴白鹿关时,两块腰牌便都带着。
可这件事并没多少人知道。
“此事不是什么机要,”周子容轻声道,“下官知道,也不奇怪,如何知道,更不重要,重要的是,洛大人确有两块腰牌。”
“既有两块腰牌,”他又道,“那要做假,便容易了。”
叶开颜死死盯着他,有一瞬间,她几乎要抽出佩刀来,就地把他砍了。
但她深吸几口气,却慢慢坐下。
“周司务想做什么?”她问。
“下官不想做什么,”周子容又一笑,“下官若真想做什么,就不会来玄衣卫所了,内阁里随便找位大人,事情查一查,总是大功一件。但叶大人放心,此事下官从未告知他人,也不是为了来向叶大人要好处。”
“那你是——”叶开颜倒糊涂了。
“下官是想,”周子容神情渐渐严肃,“若洛大人当真还活着,叶大人该想办法将洛大人找回来,叶大人统管玄衣卫,始终游离在朝堂之外,眼下情势,已非叶大人能掌控,温都统又身陷天牢,只有洛大人回来,才有办法。”
叶开颜久久地与他对视。
“洛文英,已经死了。”她一字一句道。
“八月七,”周子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,“凤武军败走白鹿关外,长公主身亡,八月十二,传洛文英洛大人关内遭刺杀,八月十三,夜,寻龙江近白鹿关处,有人买了一艘小船,独自南渡,沿江而下。”
说完,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叶开颜。
叶开颜心里一凛,面上还镇定。“周司务这是讲故事来了?”
“许是吧。”周子容再度一笑。
两个人沉默下来,彼此都不说话,但眼神互不退让。
最后,叶开颜又站起身。
“我听不懂周司务在说什么,”她冷冷道,“周司务要是太闲了,就另找个人去讲你的故事,我没这个工夫,就不奉陪了。”
她说着,自顾自走到门前,预备开门送客。
“叶大人可以不听我说的,”周子容站着没动,“下官也不多话,但下官还是要说,请大人速将洛大人找回,保全镜阁。”
“镜阁同你有什么关系?”叶开颜停在门边,压着火气问。
“镜阁与我一介男臣,自然无关,”周子容平静道,“但与我北朝有关,亦与我北朝女子,乃至天下女子有关,叶大人对下官有防备,下官明白,可下官,绝无他意。”
言罢,他又理了理身上衣物,自己走到门边。
“下官不打扰大人了,”他对叶开颜朗然一笑,“还有件事要叮嘱大人一句,叶大人,切莫轻信他人。”
叶开颜又是一愣。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
周子容摇摇头。“眼下还不能说,不过下官想,大人与下官,今后总还要见的。”
他挺着腰背,拉开门,走入门外的寒寂。
叶开颜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,忘了关门,任凭冷风一股股往屋里吹。
她又想到温大人之前对她说的那些。
眼下,是时候了么?
默立良久,她忽然反应过来,紧了紧衣领。
“来人!”她对外喊道。
不多时,方才那名千户匆匆跑过来。
“南边如今还有我们的人么?”叶开颜问。
“回大人,没有了,”千户摇头,“自打南朝姓陆的掌了缇骑司,一连揪出了几条线,藏了十几年的人都被拔了,近日里卫所自顾不暇,也没人手能往南边派。”
叶开颜点点头。“所中南朝衣物,还剩多少?”
“倒还有不少。”
“有没有我能穿的?”叶开颜又问。
千户抬起头,眼神诧异。“大人的意思是?”
“找一套给我,”叶开颜视线越过她,朝南望了望,“还有,叫云凌波回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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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。南朝。鹤都。
今日刚过了早膳,仁声坊便车来车往,人声鼎沸。料峭的冬意也拦不住纷至沓来的马车,往仁声坊的三座小桥都被挤了个水泄不通。
这些马车个个华贵,一匹匹高头大马气势凛然,过了桥,全停在陆府门外的大街上。车上下来的也俱是华服之人,离了马车,从带来的仆役手上接过礼品,便匆匆往陆府大门里走。
心急的,不等进门已然喊起来:“恭喜陆兄!恭喜陆兄啊!”
陆府今日大门敞开,里里外外喜气洋洋,门槛都快被踩塌,世家、重臣、庙堂里大小官员,京城里数得着的,来了大多半,流水席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。仁声坊的其他人家连看热闹都不敢,时不时有人探个头就缩了回去。
陆家父母在前院候着,已是焦头烂额,面上还春风满面,不停与涌进来的名门贵人寒暄。
“恭喜陆兄与夫人了,”此刻正有一人向他拱手相拜,“陆家再出贵女,光耀门楣,可喜可贺!这兄妹二人都功成名就,实在是教人艳羡呐!”
“大人过誉了,”陆父连连摆手,“此是陛下圣明,赏识小女,忽然间给了如此高的官位,陆某心中也是惶恐。”
“陆兄哪里的话,”来人呵呵笑着,一捻下巴上的胡子,“圣上英明不假,可雁卿与静姝也是天纵之才,又是陆家家风严正,才有这相辅相成的荣光,都是我南朝之幸啊!”
说着,他悄悄递上一个木盒。“区区薄礼,聊作庆贺,还请陆兄不要嫌弃。”
“不不,”陆父赶紧往回推,“大人来我陆家,已是屈尊,陆某不胜感激,怎还敢收下礼物?大人可莫要如此。”
“哎呀你我之间,还客气作甚?”来人不由分说,直接将盒子交给陆父身边的仆从,顺带着又轻轻一笑,低声道,“静姝今得了圣上属意,日后定当平步青云,说不好,还要靠她费心照应了。”
“不敢不敢,”陆父连声道,“小女才疏学浅,脾气又急,不惹出乱子已算家门之幸,谈什么照应?还望大人日后在朝中,多多提点小女才是。”
二人一来一回说了些场面话,来人心满意足,笑吟吟去了。陆父陪着笑脸,一回头,小声叮嘱仆从:“谁给的、给了什么,都记在成福那里,千万不能记错了。”
仆从答应着,还没来得及走,转眼间又是一人带着礼品上来。
照旧是没盐没料的寒暄、庆贺,与方才几无不同,陆父这边聊着,那边门外突然马蹄声乍起,由远至近,最终落入一声长长的马嘶。
少顷,陆雁卿一袭大氅,匆匆进了门。
四周的人看见是他,立刻围了上去,一口一个陆大人,纷纷向他道喜。
陆雁卿倒不慌忙,脸上挂起笑,一一向这些名门望族或朝中大臣拜谢,渐到前院中庭,已说不上回了多少句“谢过大人”。
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空间,他抬起眼,越过身前的人群,与不远处的陆夫人对了个眼神。
陆夫人虽然也笑容可掬,但显而易见眼底俱是不安与焦躁。她轻轻向后院侧了下头,陆雁卿明白她的意思,又沉下眼皮。
父母亲的慌乱,他自然是懂的。
陆府庆贺如潮,但来道贺的人谁都不知道,他们口中的“陆家贵女”,已不是真正的陆静姝。
静姝如今依然杳无音信,陆雁卿尽了最大的本事,还是遍寻无果,陆父陆母没少了责怪他一场,但责怪完了,还是一样无奈。
最后只好让洛姑娘继续扮下去。
如今陆家骑虎难下,洛姑娘已封了官,更不可能向皇帝坦明实情,只能将错就错。虽然洛姑娘扮得天衣无缝,外人确看不出来,但总归心底有虚,面对乌泱泱这么多人前来祝贺,陆家父母还是有些慌张。
又一人凑上来贺喜,陆雁卿草草回拜,瞅个空当,闪身出去,沿着游廊到了前后院相接之处。
他回身看看仍旧热闹的前院,说不上心里是何种感受。
他早料到会有这种事,怕父母亲应付不过来,晨起去十三所走了一趟,便赶忙回家,却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。他还担忧父母亲,结果他自己先吃不住了。
上回有这个阵仗,还是他升任缇骑司指挥使,但那时来的人也没有这么多。
不便出面的个把重臣权贵,也都托人送上了贺礼。陆雁卿清楚,这些人除了讨好陆家,另还有一层缘由。这个缘由,此前他也未曾料到过。
他想起昨日的早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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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朝上,皇帝龙颜大悦,意气风发,比往日还要精神。朝会一始,他便盛赞女班此次赴景县演练大有所成,办了旧案,退了盗匪,在县衙主要官员不在的景况下,能大刀阔斧且临危不乱,足见女班已有可独当一面的才干。
谨省殿里,众大臣都附和着,面色却大都耐人寻味。谁都听得出来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,知道这番褒扬是在铺垫,只等他接着往下说。
但梁起鸾话锋一转,先提到了另一桩事。
“此次尽除盗匪四十余人,”他道,“除却缇骑、京外卫所驰援,景县县衙诸人也功不可没,甘侍郎——”
朝臣里立时走出一人。“微臣在。”吏部右侍郎回。
“参与护卫景县县衙人等,为我重重嘉奖,”梁起鸾道,“捐躯之人,好生抚恤他们家人。”
“臣领命。”甘侍郎拜道。
“还有一人,”梁起鸾侧身看了看一旁的陆雁卿,“雁卿,你对我说的,景县典史,叫……杨溯?”
“是。”陆雁卿颔首。
“我怎么听说,此人在景县,做了三十年的典史?”梁起鸾看向甘侍郎。
“回陛下,”甘侍郎赶紧再拜,“确有此事。”
“这样的才干,又是文武双全,怎的做典史如此之久?”梁起鸾微蹙眉头,“是有什么隐情么?”
“隐情倒是没有,”甘侍郎道,“是……此前吏部几番要调杨溯入京,均被他推脱,前日微臣又差人与他谈及调职入朝一事,杨溯……仍是回绝了。”
“有这事?”梁起鸾有些惊异,“为何回绝?”
“这……”甘侍郎欲言又止,悄悄看向了左前方。
“陛下,”右相夏承言适时站了出来,“杨溯此人,博闻强识,精明通达,又秉公正直,确是不可多得之才,但独无野心,只愿在一县之地守一方平安,是以三十年勤勤恳恳,从不想过受提拔,还望陛下体谅。”
“嗯,我倒想起来,”梁起鸾点点头,“夏相旧为景县知县时,他该是在你左右,此人秉性,夏相当最为了解,看来的确是有些性格在身上。”
陆雁卿在一旁听着,不由皱了下眉头。
夏承言说的,与杨溯对洛姑娘说的几乎截然相反,杨溯又说他所言必定为真,那便果真是不愿升迁,才一直留在景县?
还是真如洛姑娘怀疑的,其中另有深意?
“既然如此,那就罢了,”梁起鸾沉吟道,“他自己不愿意,我也不强求,不过甘侍郎,你还是留个心,日后杨溯若松了口,还是该把他提拔入京的。”
“臣谨记。”甘侍郎又拜下去。
“那……”梁起鸾摸一摸手上的铜炉,眼神犀利起来,“关于女班入朝一事,众卿怎么看?”
朝堂上安静下来,众大臣一言不发。皇帝夸都夸过了,演练也确实有成果,加上此次演练险些折了世家女儿们的命,怎么都要对得起各世家们,让女班入朝,已经是板上钉钉。
但问题是,怎么入。
梁起鸾轻咳一声,看看朝上众人,一群大臣左顾右盼,谁也不吭声,最后还是左相赵慎行跨出一步。
“秉陛下,”赵慎行高声道,“正如陛下所赞,女班不论此前太学检视,还是此次景县演练,均各有所成,教人刮目相看,如今女班才学、经略俱备,臣与同僚私下论起,也都大为折服,可谓众望所归,自当准予入朝,不需再验看了。”
“这不用你们说,”梁起鸾微微笑着,神情难测,“我问的是,如何分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