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章 演练
烟波人长安2025-01-25 09:294,800

  同一时间。南朝。鹤都。皇城。

  照例是含章阁内,天气凉了,内监给阁中的长榻和椅子都铺上了兽皮的软垫,梁起鸾坐在长榻上,解下大氅,从一旁的奴婢手里接过茶,喝了一口。

  左右相今日都赐了座,分坐于皇帝两边,等着梁起鸾开口。

  早朝刚散,梁起鸾后推了用膳的时间,依约将左右相召集而来。陆雁卿自不缺席,此刻谨立在梁起鸾身侧,手按佩刀,面如止水。

  梁起鸾喝茶休息的工夫,他还在想早朝上的事。

  早朝时,梁起鸾狠狠斥责了礼部与太学,不仅将前一日责罚一干人等的口谕正式下旨,也怒骂太学在女班之事上阳奉阴违,试图瞒天过海,险些令女班做了无用功。

  一众大臣听着,谁都没说话,都知道这时候谁敢帮太学说情,打太学那些人的板子,也会落到自己身上。

  骂完了太学,梁起鸾又提起陆家私设的女塾,按理,欺瞒皇帝该论罪,但女塾帮衬女班学生有功,功过相抵,便不再问。

  至于礼部,骂归骂,最后只按昨日所定,惩治了右侍郎一人,降为清吏司主事。

  照梁起鸾的意思,礼部上下参与此事的必定还有不少,应该一查到底,但陆雁卿劝住了他。

  太学不过一处府制,处理也就处理了,礼部毕竟牵扯众多,真查起来动到太多人,对皇帝和将来的女官制而言不是好事,借太学和右侍郎敲打敲打,已经足够。

  再者,陆雁卿也担心,陆家在女班上私自做了很多,难保不会得罪到人,彻查下去,恐怕也对陆家不利。

  为此他特地让人偷偷放出风去,说皇帝此番不多追究礼部,是得了陆家陆雁卿力劝,这样也算是向六部官员示好,不影响陆家的关系。

  当然,这件事就不需向皇帝说了。

  旁边传出茶杯盖的响声,把陆雁卿拉回含章阁里。梁起鸾喝完了茶,看看两侧的左右相。

  他今日仍旧气宇轩昂,干练而整肃,陆雁卿原本担心,得知了北朝洛文英的死讯,会影响到皇帝,但过了一夜,已看不出丝毫悲意。

  只是陆雁卿注意到,今天梁起鸾似乎忘了带着他随身的那只铜炉。

  

  “赵相、夏相,”梁起鸾朗声道,“为何请两位大人来此,你们应该都猜到了。”

  左右相各自点点头,没说话。

  “女班此次虽然经历了些风波,”梁起鸾再开口道,“但确是大有所成,之后的事,不知两位大人是如何想的?”

  夏承言仍旧不说话。赵慎行先道:“臣想听一听陛下的意思。”

  梁起鸾也点点头。“我想,趁热打铁,顺水……”他习惯性去身边摸铜炉,一下没摸到,转而轻轻抚了抚长榻上的软垫,“顺水推舟,不如这期女班就不要再办了,直接选拔个中佼佼者,进入朝廷可好?”

  他虽然是询问,但意图再明显不过。

  然而夏承言却一口回绝。“臣以为不可。”他道。

  “为何不可?”梁起鸾探身问。

  “女班此次是速成,”夏承言据理道,“更多是为了检视而学,只初有才智,还不足以入朝为官,何况遴选佼佼者,又如何遴选?标准为何?仅看检视成果,就可入朝,与众多寒窗苦读的学子同等待遇,恐难服众。”

  梁起鸾沉吟片刻。“也有道理,”他转向左相,“赵相觉得呢?”

  “臣认可右相大人之见,”赵慎行道,“只不过……”

  “不过什么?”

  “只不过,女班本就特殊,”赵慎行答,“也不可按寻常处理,普通男学子,都是自幼便涉猎诗书,早有积累,又历经乡试、会试、殿试等等,远非女班能效仿,若如此按部就班,待这期女学生够到入朝资格,怕是要支出去太久,中途一旦生变,便功亏一篑了。”

  “何况女班在短短一月时日内,就能有此成就,足见女班二十三人个个资质优异,”他又道,“臣想,或许可以另辟蹊径,助她们更快进入朝堂,也不费陛下尽早推行女官制的一番苦心。”

  梁起鸾有了笑意。“详细说。”

  赵慎行似乎有备而来,从袖中拿出一叠折好的纸。“臣昨日回府后,连夜思忖此事,暂且拟定了一份考案,其中多有历年殿试之题目,臣想,不如让女班诸人自行准备几日,以此考案,为女班再独开一堂殿试,到时叫朝中要臣一同旁听,通过者,即可为官。”

  梁起鸾抬起手,一名奴婢过去,从赵慎行手上接过纸张,交给他。

  但梁起鸾没有看,只把纸张放于膝上。

  “赵相这个建议不错,”他又点点头,“相信赵相彻夜做的考案,定是经过了仔细的思量,随后我认真看看,也同礼部商议商议。总之,为女班专开殿试,此法确是可行,我也多有此意,那不如就——”

  “臣以为不可!”

  一声高呼,夏承言居然站了起来,正对着梁起鸾一拜。

  赵慎行正要说什么,一下愣住了,一丝笑僵在脸上。梁起鸾和陆雁卿也都一怔。

  “又有何不可?”梁起鸾探询道。

  “陛下为女班专开殿试,显然已传达出陛下之意,就是要尽快看到女班入朝,”夏承言稳稳道,“那参与殿试评断之人,自然要揣摩陛下的用意,难免不会为女班网开一面,到时就算女班不具备进入朝廷的资质,也终会有人被抬进去。”

  梁起鸾听着,一声不吭。

  “且今日有陆大人在场,”夏承言又道,“臣并非恶意猜度陆大人,只是女班一直受陆家照拂,其中又有陆家女儿在,陆大人知道了考案的方向,便有泄题风险,若女班学生据此筹备殿试,又如何能担朝臣大任?事关朝廷,臣以为不可如此草率。”

  梁起鸾盯着他看了一阵,忽而笑了。

  “不愧是夏相,总是这么秉直公正,”他一边笑一边看陆雁卿,“雁卿,早知道我该让你回避的。”

  陆雁卿也跟着笑笑。“夏相所言极是,我确不保证我不会对舍妹泄题。”

  梁起鸾又笑一阵,吸了口气,拍了拍长榻。“夏相这么一说,我也觉得我或许是草率了,那夏相可有别的办法?”

  夏承言想了想。“陛下真的要从速提拔女班入朝?”

  “还骗你不成?”梁起鸾笑道,“对,越快越好。”

  夏承言颔首。“那,臣是有一个计划。”他道。

  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

  “让我们去京外的郊县,试着做官?”

  洛文英喊出了声,随即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,又掩住嘴。

  好在她与陆雁卿是在陆府的庭园里,离前院远,夜深,府上人也大都歇息了,该无人听见。

  “没事,不用避人,”陆雁卿道,“此事殿下已经差不多定了,八九不离十,早晚家里也是要知道的。”

  “就这么定了?”洛文英心里的愁云又蒙上来。

  方才陆雁卿一回家,就神神秘秘地把她从卧房叫出来,带到庭园这边。洛文英担忧他是要跟她摊牌,紧张得心要跳出胸口,没想到陆雁卿告诉她的是这样一个消息。

  前面说的还好,梁起鸾早朝时对太学和礼部发难,该罚的都罚了,陆家女塾一笔带过,这都在洛文英的预料中。

  到了含章阁里议事,结果却大大出乎她所想。

  右相夏承言这个死人,驳斥了左相为女班单开殿试的提议,给的办法居然是把女班二十三人派至京城附近一处县城,做一次入朝为官前的演练。

  他的意思,考来考去也看不出什么实质的,不如索性务实,让女班按县城官员的建制治守一方,看看女班是否具备入朝的真才实干。

  “所以……”洛文英定定神,感觉唇口迟滞,“选在了哪个县?”

  “京城外共三处县制,”陆雁卿道,“云县、庸县、景县,云县刚平了成王余党,庸县又把守山口要道,都不便用来演练,最后便定了庸县以西的景县。”

  鹤都两面环水,一面临山,西北边的云县夹在露白河与寻龙江交会处,东南的庸县落在南北两道山峦的山口,说是县,其实更近于关隘,景县靠近庸县,作为一个补充,这些洛文英倒是早就知道。

  叶开颜这个玄衣卫统领,熟稔南朝全舆,特别是京畿一带,闲来无事的时候给她讲过。

  “这个景县,大么?”洛文英装着一无所知,没头没脑地问。

  陆雁卿怔了怔。

  “不大。”他答道。

  “远么?”

  “……也不远,”陆雁卿道,“快马不需一日。”

  旋即两个人陷入沉默。洛文英能感觉到,陆雁卿借着脚边灯笼的光,正在默默观察她。

  她转个身,靠在九曲桥的栏杆上,努力让自己面无表情。

  “非去不可么?”她问。

  “大概是了。”陆雁卿道。

  “可明明检视都已经过了……”洛文英透出一丝无助,扭头去看他的眼睛,“为何不能用左相大人的办法?”

  “我也期望可以如此,”陆雁卿叹口气,“但夏大人所言有理有据,提的法子也让殿下很感兴趣,殿下都首肯了,我也不能说什么。如今只等夏大人做好一应安排,殿下下旨,以殿下的脾气,怕是没有回转的余地。”

  

  两个人又是沉默。良久,洛文英叹了口气。

  “什么时候?”她又问。

  “还未定,”陆雁卿答,“该就在最近几日。”

  “去多久?”

  “暂且定了一月为期,”陆雁卿道,“一个月后,若女班治理有条,阖县平安无事,即算通过。”

  “一个月?”洛文英睁大了眼睛。

  “怎么了?”陆雁卿的视线向她压过来。

  他虽然神色平静,但隐隐藏着试探之意,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。这个神情,洛文英已经非常熟悉。

  “也没什么,”洛文英心突突跳着,面色犹自镇定,“就是觉得……有点儿长。”

  她心底已是一阵哀叹。一个月,还要一个月才能真正进入南朝朝廷,眼看着快要能触到种种疑窦的核心,猛然间又平添风浪。一个月,镜阁还等得起么?

  她不知道如今北朝的境况。陆雁卿执掌缇骑司,北朝的事情想必都是清楚的,但她也不能问。只是想也知道,不会好到哪里去。

  “总感觉,”陆雁卿淡淡道,“你在担心什么。”

  “担心的太多了,”洛文英故意说,“女班除了我,其他都是世家的小姐,先不说她们乐不乐意去,就算顺从皇帝的意思,去了,日常起居该如何安置?她们受的了么?怕是出过京城的都没几个人,又谈何治理一县?”

  她又重重叹口气。“姓夏的就是存心不给我们好过,没想到,陛下竟然就这样同意了,他都不担忧世家们对此有意见?也不担忧后续的结果?”

  她特地说得夹枪带棒,陆雁卿一时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“殿下的意思,”良久,他道,“他接连处置了太学和礼部,眼下谁都不敢触霉头,且眼下就差这临门一脚,世家们就算有意见,也不会明确反对。至于结果……”

  他再度看向洛文英。“殿下说有你在,就不会有问题。”

  洛文英猛地抬起头。

  “也因于此,他不担心世家小姐们,”陆雁卿又道,“殿下说,如今女班基本以你为首,只要你愿意去,她们自然会跟随。他让我先行告诉你,大概也是因为,他知道你一定有办法。”

  洛文英直愣愣看了他一阵,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,最后苦笑一声。

  “我有个问题,”她怔怔地盯着地上的灯笼,“我们去景县演练,那景县原本的官员怎么办?”

  “夏大人的安排是,给他们一个月的假,”陆雁卿道,“全拉到京城来,也当是让他们做个述职。”

  “县衙里一个不留?”

  “只留个典史,及三班六房等等,自典吏以下的衙役,”陆雁卿答,“由女班来填充要职,何人任何职,女班自行决定,朝廷不问。”

  

  洛文英深吸口气。“也便是说,女班没有指点,没有助力,全凭自己摸索?”

  陆雁卿点点头。

  少顷,他那种试探的眼神又投了上来。“你怎么想?”他问。

  “能怎么想,”洛文英忽然笑笑,“皇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,想去不想去的,都要去吧?”

  “算了,”她肩膀慢慢垂下去,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像你从前说的,先走着看,何况方先生教过,原本男臣要做京官,也是要在外面历练的,仔细想想,夏大人的提议,也有他的道理。”

  “再者,”她又道,“我若推三阻四,陛下难保不会生疑,好容易让他相信了我便是静姝,不能再生枝节。我这条命是你给的,也是陆家给的,为了陆家,我也要去,反正去的是京外郊县,再难也不会比我从前的日子难。”

  这话是说给陆雁卿听的。不出她所料,陆雁卿听完,果然扬起了眉毛。

  “从前的日子?”他开口道,“你找回些记忆了?”

  “没有,”洛文英摇头,“但我也不傻,这些时日来我想了想,我姓洛,大概不会来自什么富庶地方,若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,也早该有人在找了,这样推算,我猜我从前不会过得有多好。”

  “但你落水时的衣物,可是不错。”陆雁卿平静道。

  “衣物也未必就是我的,”洛文英面不红心不跳,“你说有没有可能,我原是想从家里逃出来,怕被人找到,就偷了谁家女儿的好衣服?”

  陆雁卿一愣。

  “偷衣服,应该不归缇骑司管吧?”洛文英又小声问。

  陆雁卿盯着她看了有一阵,无奈地笑了笑。“这倒是不管。”

  “总之,”洛文英眼神亮了一些,“既想不起来我是谁,也没人找我,那我就再为陆家撑一撑,至少,撑到静姝回来。”

  这些话,同样是说给陆雁卿听的。

  她认真地看着陆雁卿,神情坚定,却看得陆雁卿慌乱了,飞快地移开了视线。

  他面色有些复杂,两次要开口又无从起头,末了挤出一个字。“你——”

  “对了,”洛文英打断他,“景县那边,去可以去,我也会尽力维持女班稳定,但我还是有个条件。”

  陆雁卿再次被说得猝不及防。“条件?”他下意识转头看洛文英。

  洛文英对着他,两眼映着一点光芒。“这个条件,你那位殿下必须答应我。”她道。

  

继续阅读:第三十七章 安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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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女应无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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