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日。北朝。洛城。宫城。
入了冬,洛城宫城里是透骨的寒,四处都裹在一片肃杀中,看不出多少暖意。好在新换了冬服,宫里的人还都受得住,来来往往不少,得闲了,也聚在一处小声议论。
昨日立冬,按礼应是祭祀、拜先皇先祖、行大礼仪,虽然据说比不上南朝隆重,但先帝开国后也立了些规矩,以示官民同庆,可如今的皇帝那边,一天里却没有丝毫动静。
内廷偷偷传出来的,说是皇帝嫌麻烦,又怕冷,就全扔在了一旁。
今日原本还有早朝,也给取消了,算算打这承明帝改年号登基以来,差不多也有月余,竟只早朝过一次,从前威严的太极殿,已冷清了好一阵,个把新任命的朝臣,连皇帝面都没见过,平素也只有内阁和六部的要臣,才偶尔能进显阳殿面见圣上。
朝堂上的人都吃不透新皇帝的脾气,遑论宫城里的下人,但纵是个瞎子也能察觉出来,朝廷里早就变了天。
这些日子,宫城里能看见的女官女将越来越少,玄衣卫也撤了十之八九,守备上仅留了一个全是男子侍卫的卫营,其余全被京师卫三大营取代,连玄衣卫所这种地方,外面都有京师卫巡查,个个耀武扬威,混不把玄衣卫放在眼里。
玄衣卫叶统领这个暴脾气,在此事上却意外保持了沉默,始终未发一言。
种种诡异,衬得寒寂的宫城愈发紧张,要谈论也只敢选在僻静场所,时不时地,京师卫或内廷九监的人就会经过,被他们听见,少不了一顿责罚。
今日也是,两个奴婢与一个宦臣正躲在一处殿外小声说着话,一队京师卫神情严肃地走过来,三人立时停了嘴,默默低下头,在京师卫的威视下快步跑开。
三人经小路拐上往显阳殿的大路,到显阳殿大门外,有一人悄悄捅了捅旁边的人,三人看过去,就看见一女一男两名大臣正等候在门口。
这两人他们都认得,女官玄衣金甲,便是玄衣卫统领叶大人,男官厚重的大氅下一袭孔雀纹的朱袍,相貌严正,胡子修得精细,是当今内阁首辅萧大人。
天寒地冻,两个人就这样站着,一动不动,显阳殿大门却紧闭着。奴婢与宦臣更不敢多嘴,匆匆扫一眼,嘀咕两句,飞速走过去。
叶开颜瞥见了三人,知道自己杵在这里显得很蠢,但仍旧面无表情,把视线移回一旁白玉的雕栏上。
萧弄玉拢了拢衣袖,看她一眼。
“叶大人,”他开口道,“看这意思,圣上还不知何时开门,天气太冷,不如叶大人先回去?有什么话,我递给圣上便是。”
叶开颜不说话,也懒得看他,轻轻侧身,默默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腿脚。
她与萧弄玉几乎是同时前来,已经在殿门口等了快半个时辰,拾玉那个阉人假笑着出来问过一嘴,说进去通报,这一通报就是整整两刻钟。
叶开颜又站了一阵,快将失去耐心,正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冲门进去再说,门才从里开了。
“两位大人久等,”拾玉公公深深一拜,“圣上,起了。”
叶开颜猛地转身,推开他就往里走,萧弄玉紧跟其后。大殿里火烧得极旺,一股暖流顷刻将二人包裹。皇帝李青苹打着呵欠,照旧单衣敞着怀,迷迷糊糊走出来。
“大清早的,什么事啊?”他拖长了声音问。
叶开颜心想巳时都快过了,早什么早,但面上还是恭敬,向皇帝行礼,正欲开口,李青苹先看见了萧弄玉,脸上有了笑意,对萧弄玉招招手。
“萧弄玉,正好你来了,”他道,“快随我进来,前阵子与你说的玉阁左大殿,我马上就做完了,新加了一组飞檐,给你看看。”
萧弄玉一怔,侧头看看一旁的叶开颜,有些尴尬。“圣上……”
“圣上!”叶开颜已开了口,“玄衣卫统领叶开颜,有一事要问!”
李青苹瞥她一眼,透出些不耐烦。“又怎么了?”
“开颜敢问,”叶开颜高声道,“白鹿关战败一事,明明是兵部递送的军情出了错,为何要问凤武军大罪?”
李青苹扬起眉毛,眨眨眼,似乎没听明白,半晌,他挠了挠头。“有这事吗?”
叶开颜抬起头,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。
“大理寺右少卿江衍,两日前已将凤武军定罪,大军交由都督府管束,三名主将也都被关押,”叶开颜道,“这件事,圣上不知道?”
李青苹还是一脸茫然,拾玉上来接过了话。
“圣上忙,贵人多忘事,也是自然,”拾玉笑吟吟道,“微臣昨日对圣上提起过,就是圣上刚做完玉阁飞檐之时,圣上还有印象?”
“哦,哦哦,”李青苹一拍脑袋,“想起来了,是有这么回事。”
“有什么问题吗?”他问叶开颜。
叶开颜一股气堵在胸口,忍了忍,又开口。
“大理寺给凤武军治的罪,说是凤武军贪功冒进,对军情失察,致战事失利,”她道,“可玄衣卫此前得到的消息,大军起行前已多次与兵部核对,确认了军情无误,才拔营起行,长公主率军作战,一向审慎,又何来贪功冒进一说?”
“还有,”她一口气道,“凤武军军制特殊,从来都与都督府平起平坐,只听镜阁调度,要收束,也是镜阁与圣上的事,为何却绕过了镜阁,连微臣都不知会一声?”
她是今晨才知道,大理寺去关内道查了一番,突然就给凤武军全军定了罪,凤武军就地被都督府接管,三名主将都被押在了宁庆关中。军中原本随同的玄衣卫受了层层掣肘,消息送不出来,还是一个机灵的小旗买通了宁庆关一名军士,这才加急把话递到。
叶开颜说完,李青苹又打了个呵欠。
“大理寺这样做,肯定是有大理寺的道理,”他倦道,“听他们安排就是了,打了败仗,还不能问罪了?”
“但是——”叶开颜试图力争。
“另外啊,”李青苹眼神突然凝聚起来,“你说凤武军军制特殊,都督府管不了,别人也管不了,只有镜阁和皇帝能管,这是谁定的?”
叶开颜一愣。“是长公主,”她道,“凤武军素来是长公主亲军——”
“长公主,”李青苹点点头,再度打断她,“那,长公主还在吗?”
叶开颜睁大了眼睛,不知如何作答。
“长公主都不在了,又什么亲军不亲军的?”李青苹眯起眼,“我北朝都督府统管天下兵马,区区一个凤武军,还不能管了?啊?”
他一声断喝,听得叶开颜心里一紧。
“大理寺江少卿,是我钦点派去查的,”李青苹厉声道,“他说是什么罪,那就是什么罪,他要如何处置,那就如何处置,你废的什么话!”
“我——”叶开颜心底的火气也起来了,正要辩解,被身边一只手拦住。
“圣上,”萧弄玉忽然站了出来,“圣上息怒,叶大人是冲动了些,但不是为着冲撞圣上,管,都督府自然是能管的,不过叶大人说得也有道理,凤武军虽然吃了败仗,可若说贪功冒进,无异于是在指责已经仙逝的长公主,也显得圣上不近人情,大理寺此举,多少是欠考虑。”
李青苹愣了片刻。他听得稀里糊涂,也顾不上生气了,又挠了挠头,最后看向了玉公公。“拾玉?”
“微臣也认为,萧大人是对的,”拾玉平静道,“长公主新去,凤武军又有苦劳,给这样一个罪名,寒了将士们的心不说,也容易落人口舌,不如——”
他顿一顿,向前一步。“不如拾玉代圣上敦促江少卿,重新做个不轻不重的小罪,只要求凤武军从此听从都督府管辖,旁的,就放过去吧。”
李青苹又愣了一阵。“那,行,行吧,”他随意道,“就听你和萧弄玉的,不问这些罪了。”
“你没事了吧?”他瞪一眼叶开颜,“没事就走吧。”
叶开颜站着没动,又是一拜。“开颜还有一事。”
“又是什么?”李青苹皱眉歪嘴,愈来愈不耐烦。
“是温良玉温大人的事,”叶开颜道,“之前三司会审,迟迟不出结果,开颜问过都察院,说是因为,圣上一直没有定夺。”
“哦,”李青苹点点头,“这事我记得,是有。”
“敢问圣上,拖了这么久,是有什么顾虑?”叶开颜问。
“会审那天你不是也在吗?”李青苹反问,“三法司一家一个说法,给不出个统一意见,最后全扔给我了,可不是没结果?”
“那圣上觉得呢?”叶开颜追问。
“我……”李青苹甩甩手,说不出个所以然,还是扔给了拾玉,“拾玉你说?”
“圣上的意思,”拾玉转向叶开颜,“事关重大,温大人为朝廷勤勤恳恳多年,不好草率决定,所以圣上需再——”
“再不草率,也该有个结果了吧?”叶开颜毫不客气,“温大人在大牢里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了,还要她等到什么时候?”
“叶大人勿要着急,”拾玉仍旧笑吟吟的,“温大人虽身在天牢,条件还是不错的,吃的喝的都不短她,都已等了一个月了,再等几天,想来也不妨碍,待圣上盘桓盘桓,总会有结果的。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叶大人。”拾玉突然换了口气,一字字掷地有声。喊完这三个字,他就不再说话,只是轻轻笑着看叶开颜。
一股凉意穿破温暖的显阳殿,直入叶开颜心口。她攥紧了拳,还想说什么,眼角却瞥见萧弄玉稍稍摇了摇头。
叶开颜深吸口气,强自忍下来。“是,我知道了,”她低声说,“请圣上仔细思量,公正为断。”
“这不用你说,”李青苹与拾玉对看一眼,“温良……温大人我也是敬佩的,不会冤枉了她。”
他看看叶开颜。“你不会还有别的事吧?”
“回圣上,没有了。”叶开颜再拜道。
“那,行了,你走吧,”李青苹挥挥手,“萧弄玉你不能走啊,你留着。”
说着,他迅速将方才的事宜全抛在了脑后,两步走过来拉萧弄玉的手。“我跟你说,你一定要看看我做的飞檐,虽然小,但手艺上可不输宫里的工匠——”
“圣上,”萧弄玉苦笑一下,“微臣也是有事要报奏的。”
“急什么,一边看一边报,”李青苹不由分说,把他往殿深处带,“你眼光好,懂得多,要别人我还不给他们看……”
他絮絮叨叨的,强行扯着萧弄玉就走。拾玉却没有动,一双细细的眼睛只看着叶开颜。
叶开颜明白他的意思。她向李青苹的背影行过礼,就直起身走了出去。
下显阳殿外的台阶时,她险些摔一跤,紧忙扶住栏杆,长叹了一声。
这趟总算没有白来,终归是保住了凤武军,拾玉说话还是算数的,既然说了不问大罪,那任大理寺怎么蹦跶,都构不成什么损害了。
虽然她也不知道,保住凤武军之后,下一步该怎么办。
她只知道,不能让长公主白死,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和凤武军被泼脏水,之后的事,却超出了她的能力。
如今朝廷上,女官接二连三被驱赶出要职,玄衣卫也多被架空,镜阁已是朝不保夕,她暂代着镜阁都统一职,其实也是个虚名,她根本阻止不了什么。
薛仙仪的话她还记得,要收敛脾气,尽量不与人起冲突,是以司礼监突然调大量京师卫入宫城,接手玄衣卫的事务,她也没有说什么,只盼着先忍下来,往后能有个什么好转的时机。
可忍是忍了,时机又在何处?至今不过是一退再退而已。
叶开颜抬起眼,望了望偌大的宫城,感觉一阵苦寒。
她身边已经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。
好在内阁首辅萧弄玉还算明事理,话里话外还是帮衬镜阁的,只是圣上显然更看重拾玉这个阉人,萧弄玉虽然位高,但似乎很多事情也无法左右。
叶开颜摇摇头,正要回卫所,又瞧见不远处飞快地跑来一个人。这玄衣银甲的千户跑近了,先躬身一拜。“叶大人。”
“怎么了?”叶开颜心下一抖,不会又出事了吧?
“属下来报,”千户道,“云佥事的信送回来了,已放在大人卫所。”
“云凌波的信?”想到远在北疆的那张臭脸,叶开颜有了一丝振奋,“快随我回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