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北朝?”陆夫人睁圆了眼睛,“好端端的,怎么想起来做北朝的菜?”
俄而她又蹙起眉头。“不对,我陆家也没有江北的厨子呀。”
“从前是没有的,”陆雁卿笑一笑,在桌前坐下,正挨着洛文英,“但母亲大人是否记得,前些日家里一名厨子告老还乡,我新领了一人进来?”
他喝了口桌上的茶。“这新厨子,原是缇骑司衙门里的,去年刚从江北逃难到这里。”
陆夫人稍一想,恍然大悟。“我还说呢,”她也笑,“你怎的突然对家里的事情如此上心,原来在这里等着。”
“雁卿想,父母亲大人平素也极少吃到江北的口味,”陆雁卿说着,站起了身,绕到陆家父母一侧,为他们分盛这道菜,“恰巧有这个厨子在,便借今日立冬,给父母亲大人尝些不一样的,同时也是取一个盼南北交好、天下平安之意。”
他话说得圆全,方远鸿听着,也眯起眼笑。“雁卿这话好啊,”他道,“还带上了两层意味,为师听了都有些触动。”
陆雁卿给父母盛完,又要给他盛,方远鸿摆摆手,自己端起了碗。“自己来,自己来,”他呵呵笑着,“江北的菜,我也很少吃到,今日算是沾了光了。都道江北饮食粗放,这大盆端上来,确是别有特点。”
不知是不是错觉,洛文英感觉他似乎向这边扫了一眼。
陆雁卿倒是一脸恬静,谁也不看,大步走回座位上坐下。
“姝儿,你怎么不吃?”陆夫人见洛文英坐着一动不动,柔声唤她,“可是累了?翠环,为小姐盛一碗。”
翠环一直在一旁侍候,闻言立刻上前,要去拿洛文英的碗。
洛文英伸手拦住她。
“不用了,我不吃。”她抱住胳膊,冷冷道。
桌上诸人都停下了动作,诧异地看她。陆夫人也放下了勺子。“为何不吃?”她问,“这道菜不错的,肉烂汤滑,你且尝一尝。”
陆雁卿的视线,也在此时投了过来。
洛文英仍旧抱着胳膊,冷哼一声。
“陆雁卿,”她横眉对着邻座,“你什么时候做事也这么欠考虑了?”
陆雁卿一怔。“你这是什么话——”
“还江北逃难过来的厨子……”洛文英撇撇嘴,“他说逃难就是逃难?你知道他底细么,就这样往家里带?他要是想害父母亲大人怎么办?”
满座愕然,随即陆夫人先笑了。
“姝儿这话说得,”她抬手掩住嘴,“你兄长从缇骑司带来的人,还能有问题?卿儿都说了,他盯着厨子做的菜,厨子想做些什么,也不能够呀。”
“这道菜他看着,别的菜呢?”洛文英抬抬下巴,指了指一桌宴席,“每道菜他都盯着的?缇骑司带来的人,就一定没问题?”
陆雁卿看看她,似乎被她打乱了心绪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“这……”
方远鸿一直宽笑着打量她,此时笑出了声。“这话倒是也有道理。”
“玄鹤兄见笑,”陆父拿眼瞪洛文英,脸上还陪着和气,“小女这脾气多变,有时我也不知她都作何想法……”
“不不,”方远鸿笑着摇头,“此事上她也是挂念父母,想得不可谓不周全。”
“不过,”他再度看向洛文英,“雁卿做事,你还是可以放心的,我想,雁卿早已把这厨子的来历查了个干干净净,但凡有一丝疑虑,都断不会如此,他自有他的盘算,是吧雁卿?”
陆雁卿笑笑不说话,抬眼又对上洛文英气愤的脸,尴尬一分,还是把眼神移开了。
“是啊姝儿,”陆夫人不懂洛文英这是做什么,忙打圆场,“你兄长一番苦心,你还是吃一点吧。”
“不吃,”洛文英照旧板着脸色,“江北的东西,有什么可吃的?我不想碰。”
“若非要让我吃,”她冷眼看着面前的大盆,“那你们吃吧,我走了。”
说罢她就要起身,陆夫人赶快拉住她。
“好好好,不吃不吃,”陆夫人连声道,“你就吃你想吃的,可好?”
洛文英执拗了一阵,重又坐下,拿起筷子去夹别的菜。
这下算是尘埃落定。众人都松了口气。渐渐地,桌上又热络起来,除开洛文英,其他人继续围着大盆,一边不断盛着那拆骨肉滚杂菜,一边赞不绝口。
没多久,大盆就只剩了个汤底。
陆雁卿似乎也不介意,自己吃了两碗,中途频频向方远鸿敬酒。洛文英看看时机差不多,也松开了神情,主动与方远鸿和另两位先生攀谈。
宴席一直到过了戌时,陆父仍拉着方远鸿不肯散席,梁起鸾要求陆雁卿安排方远鸿早些离开陆家,其实方远鸿也没想多待,他大概已料到此事,席间便说明了,后日他会带先生们回书院去,陆父碍于皇帝之命,不得不答应,但总是不舍。
只是时候晚了,下人们都困得紧,洛文英也不住悄悄打呵欠,陆夫人便让翠环带她回房歇息,只留了几个原本就要值夜的杂役与丫鬟,守着洛文英之外的几个人接着推杯换盏。
洛文英顺势起身,向方远鸿等人一一行礼,离了宴席。
经过陆雁卿时,陆雁卿多看了她一眼。陆雁卿也喝了不少,看着醉意浓厚,这时眼神却忽而凌厉,像是要从洛文英身上剜下一块肉来。
洛文英只当没看见,快步退了出去。
“小姐……还生气么?”路上,翠环鼓足勇气,小声问她。
“……不生了。”洛文英随口答。
“那就好,”翠环怯生生道,“方才吓死我了,有日子没见小姐生这样大的气……就是因为那道菜么?”
洛文英也不好回答她。“算是吧。”她敷衍道。
“小姐别怪少爷,”翠环拉拉洛文英的衣袖,“少爷想必也只是为了活跃一下宴席,没有旁的意思。”
洛文英没说话。
“不过那道菜闻着可真香,”翠环自顾自说着,“可惜都吃完了,不然我也想尝一尝的。”
洛文英站住脚。“你是不是还没吃饭?不饿吗?”
“宴席前我吃过了,”翠环赶忙道,“小姐不用担心,若说饿的话,此刻是有一点,不过没关系,一会子散了席,剩下糕点什么的,我还可以吃。”
“小姐吃饱了就好。”她补一句。
洛文英仍旧不知道能说什么。到了后院卧房,她叮嘱翠环早些休息,自己推门进去。
进了屋,点上灯,往椅子上一坐,洛文英才觉得手脚一阵阵发抖。
她心突突跳着,整个人都喘不上气,坐了好一会儿,终于感觉手抖得不是那么厉害了。
透过窗子,她还能看见前院正房那边亮着的灯火。
看了看,洛文英皱紧了眉头。
陆雁卿,不太对劲。
她绝不相信陆雁卿仅仅是为了让陆家父母尝尝鲜,或者丰富一下宴席,才安排了那道江北的菜,厨子的事,也绝不是个巧合。
他明摆着是在试探。
换句话说,他一定是从梁起鸾那里,知道了些什么。
所以洛文英在短短的时间里,迅速做了当时那个决定。
她当然没有真的生气,她只是必须借一次发火,先将陆雁卿一军,不管他是怎么盘算的,都不能让他的盘算成行。
那个当口,她但凡表现出一点对这道菜的熟悉,都等于给了陆雁卿把柄,而如果婉拒,则可能会被陆雁卿怀疑是刻意为之。
当然,她也可以露出些微的兴趣,适当尝一尝,让陆雁卿以为她只是对江北的菜感到好奇。
但她不确定真的吃到了曾经无比熟稔的菜,她会出现什么样的漏洞。
最好的办法,就是利用好陆静姝的脾气,当场发火,打乱陆雁卿的下一步。
事后也好解释,毕竟她还需要在三位先生面前扮演好陆静姝这个角色,一个突然发难的陆静姝,显然更有说服力。
虽然她也不好说,这个解释能否令陆雁卿相信。
不过再想一想……
洛文英忽然坐直了身子。
仔细想想,或许陆雁卿并没有真的怀疑她的身份。
以他的本事,一旦他将眼前的洛姑娘与北朝女官洛文英联系起来,很快便能察觉洛文英的死存在种种疑点,也自然很快便能意识到,她的出现没有那么简单。
一边是一个面目全非的死者,一边是几日后落难露白河的神秘女子,恰巧二人在相貌和身形上格外相像,加上梁起鸾可能已经对他说过的话,要推断出此刻假扮着陆静姝的是洛文英,并不难。
至于失忆,也可真可假。
如若是这样,陆雁卿必然不会这么放心大胆地还让洛文英留在陆府,她早就被扔进缇骑司了。
陆雁卿没有这么做,是否表明,他还没有完全怀疑洛文英,又或者真如他所说,梁起鸾什么都没有告诉他?
还是说,他另有别的打算?
洛文英感觉自己的思绪走进了一个僵局。她紧紧按住额头,努力想厘清内心的纷乱,冷不丁远远听到,前院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。
她抬起头,发现前院正房的灯火暗了一些,赶快吹灭了桌上的油灯,假装自己已经睡下。
她在黑暗中坐了许久,耳听着前院声音渐渐小了,慢慢陷入静寂,又看着府上四处都灭了灯,整个陆府都安宁下来。
少顷,她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。
这个脚步声直奔后院而来,到她的卧房门口,戛然而止。
她轻轻呼吸着,勉力分辨门外的每一个声响,却什么都听不到,片刻后,脚步声才又起来,经过她窗下,直往隔壁房间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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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。北朝。荆南道。晨风渡。
一大早,渡口已经繁忙起来,日头稀薄,刮着苦寒的风,江面上还泛着轻雾,渡船仍纷沓而至,渐次在渡口停靠,连成了一片。
昔年长公主率凤武军由此北上征讨,大军趁夜强渡,至天明全军登岸,恰起一阵大风,自南而北,仿若送军马起行,后修了渡口后,便名为晨风渡。如今这也是从寻龙江南往江北仅剩的一处官渡,南朝人不论往北朝探亲抑或通商,都只在这里过。
当然不走官渡的法子也是有,只是危险些,何况在官渡拿到通行的符节,终归好过在路上躲着官府捉拿。
船只来得密,管理渡口的户部南事司也格外谨慎,数十人等并一众荆南道府兵层层设卡,仔细验看着往来之人与运送的货物。
巡按项安辰也在其中。她面色沉静,高大的身形立在一众男同僚中,两眼飞速在结队通关的人群里验看,一刻不停。
看着看着,她忽然走动起来,在队列里一把扳住一名男子的肩膀。
“行牒拿出来。”她道。
男子抖了一下,但没说话,沉默着从身上掏出一张行牒。
项安辰展开行牒看了看,又搭一眼男子。
“抓。”她回头对跟随的府兵道。
男子一愣,眼看着两名府兵的手已经伸向他背后,突然暴起,转身就要往后跑。
项安辰比他更快,猛地拉住他衣领,反手在他脖颈上一扣,看着没用多大力气,已经将男子重重放倒在地。
府兵扑上来按住男子,抽出绳索,把他两手捆了个结实。
“送司卫所,”项安辰简短道,“报南朝逃兵一员,查实了,遣回去。”
男子始终没说话,扭动了一阵,听项安辰说完,就放弃了挣扎,任两名府兵把他押着提出了人群。
项安辰随手把男子的行牒交给身边手下,眼睛又回到通关的队列上。
“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手下也看了看行牒,抬起眼,“我看这行牒是真的呀。”
“行牒是真的,人是假的。”项安辰仍旧面无表情。
她不解释,手下也不敢多问,匆匆跑开,往司里去送备行牒。
短暂的骚乱后,人群恢复了平静,通关之处,抓到个把想蒙混的也是常事,众人倒不太紧张,队列照旧缓缓向前。
一列装载了货物的马车跟在其中驶来,一名男子走在车旁边。车行过项安辰,项安辰飞速打量了一下货物。
“项大人。”男子对她一拜,似乎与她相熟。
项安辰点点头。一旁的另一员手下凑上来。“大人,货物有点儿多,要不要开箱查?”
“不必,放行。”项安辰挥挥手,示意马车通行。
手下去指挥马车。男子又对项安辰一拜,往前走了走,突然绊了一跤,单膝落地,项安辰弯腰去扶他,顷刻间,男子悄无声息,把一个小布袋交到项安辰手上。
项安辰不动神色,转瞬已把布袋收入腰际。
“谢谢大人,”男子朗声道谢,随即嘴角又小声挤出一句,“那位大人给的。”
项安辰又点点头。“少了。”
“今回货少,”男子拍拍身上的土,声音几不可闻,“下回给大人多补。”
项安辰不说话,放他随马车离开,又盯紧了队后面的人,仿若方才无事发生。
这一查就是半个多时辰。项安辰似乎有些累了,叫过一名手下替她,自己到一旁喘口气。
她看向江面,却被江边的一行人吸引了视线。
打头的是南事司副提举,身后跟着三五个属下,旁边一人格外扎眼。这人穿着浅青的官服,个子不高,却别有气度,离得远看不清相貌,但感觉年纪不大。
项安辰拉住身前经过的杂役。“那是谁?”她往江边指了指,问。
杂役怔了怔。“大人,我还真不知道……没见过。”
“去问。”项安辰轻轻下令。
杂役不敢怠慢,飞速跑了出去,项安辰等了等,不多会儿,杂役又跑回来。
“大人,”他用力喘着,“问了,说是大理寺来的。”
“大理寺?”项安辰语带犹疑。
“对,大理寺司务,”杂役道,“叫周子容。”
“周子容……”项安辰想了想,“大理寺司务,到渡口来做什么?”
杂役又怔住,稀里糊涂地看着她。
“再问。”项安辰道。
杂役一脸愁容,再跑了一个来回,已是上气不接下气。
“大人……这回问清了,”他断断续续道,“说是例行巡查荆南道,路过这边,和副提举大人相熟,就来拜会一下。”
“路过这边……”项安辰略一沉吟,没往下说。
“大人还有要问的么?”杂役小心翼翼道。
项安辰摆摆手,放他去了,但两眼还是锁在江边的周子容身上。
大理寺,周司务……她静静站了一阵,手抬起来,隔着宽宽的腰带,摸上方才拿到的那个布袋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