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雁卿手脚都凉透了，但他强撑着面不改色，只透出一丝困惑。
“殿下……”他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“当然，我知道静姝不是她，”梁起鸾又笑了，重走起来，“好端端一个北朝女官，不会跑来南朝，还扮成你妹妹，只是，确实太像了，言谈中的机敏与聪慧，也很像。”
他摇摇头。“许多年未见静姝，也不想她长成了如今的模样，方才一见她，险些给我见出个好歹，”他笑道，“若不是知道她是谁，一时间我真要以为，我又回去了北朝国子监。”
陆雁卿勉力镇定片刻。“殿下也险些给我吓出个好歹。”他陪着笑道。
“你吓什么？”梁起鸾笑他，“或许也没那么像，是我代入得草率罢了。”
“能让殿下想起故人，殿下也算没白见一回静姝，”陆雁卿强装随意道，“不过殿下说，中途一直知道这位女子的事情，想必也知晓她的名姓？”
“那自然知道，”梁起鸾道，“她叫洛文英，当今北朝的都察院左都御史，镜阁副执掌，我料想以她的才智与学识，日后定有所为，倒没想到她能站到如此高处。”
“此前我想让你查一查的，便是她，”他又道，“我姑姑一去，温良玉又下了狱，镜阁定然大受重创，也不知道她境况怎样，但这段旧事，我又不好意思与你提及，那日便没有说明。”
“不过是她的话，该能力挽狂澜吧……”他自顾自说着，不防身边的陆雁卿猝然停住脚步。
“怎么？”梁起鸾走出去一步远，回身诧异地看他。
“殿下……”陆雁卿神色复杂，“请殿下再恕雁卿一罪。”
“你又有何罪了？”梁起鸾不解。
“雁卿事先不知此事，便没有及时报于殿下，”陆雁卿嗓音发哑，“是……殿下所提的北朝洛文英，已……不在了。”
梁起鸾呆立良久，似是用了些时间来想这句话。
“不在……”他怔怔道，“人，不在了？”
陆雁卿重重颔首。
梁起鸾茫然睁着眼睛，往陆雁卿身前走了走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他问。
“大概……一月前，”陆雁卿答，“具体哪一日还不清楚，缇骑传回来的线报，北朝镜阁副执掌洛文英，此前随长公主出征西狄，兵败后，于白鹿关收理残军，不幸……不幸遇西狄刺客，被刺客……所杀。”
梁起鸾身子晃了晃，陆雁卿要去扶他，被他推开手。
“千真万确？”梁起鸾又问。
“该是真的，”陆雁卿再答，“北朝那边已确认了，尸身也已送回家乡安葬，验明身份的腰牌，也挂入了镜阁。”
他说的是北朝镜阁里一面特殊的墙，高逾一丈的墙上，挂着每个身故或致仕的镜阁成员腰牌，名为落凤台。这个形制，梁起鸾也知道。
梁起鸾彻底说不出话。他看向了身子一侧，茫无目的地走了走，最后在离小池半步远的地方停下，直直地看着眼前一块石头。
“你早就知道了？”他问。
“不算早，”陆雁卿答，“白鹿关一事后，缇骑在北朝那边的线被彻查，断了，最近刚牵起来，我也是几日前才知道。”
“但还是要请殿下恕罪，”他拱手拜道，“雁卿若是早些知道，这洛文英与殿下有过一段来往，殿下便能早些得知，雁卿之前以为这件事不算紧要，所以才——”
梁起鸾抬起一只手，阻止他说下去。
“罢了，”他叹口气，“此事与你无干，你也不必忙着请罪。”
他转回身，脸上挂着一个苦笑。“说起来，只是我庸人自扰，她说不定早不记得我是谁了，既然如此，就这样吧，生死有命，只愿她……走得不太苦。”
瞬息间，他像是苍老了几岁。四周起了阵风，吹得竹林轻轻作响，多少盖住了梁起鸾的一声长叹。
陆雁卿正想着怎么宽慰他，梁起鸾忽又开了口。
“明日早朝后，我要召见左右相，议定女班后续之事，”梁起鸾道，“你一定要在。”
“是。”陆雁卿点头。
“女班成果很好，”梁起鸾又道，“你妹妹尤其好，中间那些曲直，我一概不究，玄鹤先生那边，我也只当不知道。”
“好。”
“但陆家的女塾，可以撤了，”梁起鸾从陆雁卿脸上移开视线，“知道的人多了，终归对陆家不利，玄鹤先生等人，也不好在你家住太久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还有……”梁起鸾眼睛重又落在池水上，“来年入春，我想在这里种些荷花。”
陆雁卿心里一动，顷刻便懂了梁起鸾的用意。
“我帮殿下种，”他道，“池子也还可以修大些。”
梁起鸾笑了。他抬起眼，眼底泛着些许凄凉。陆雁卿刚触到，这份凄凉又转瞬而逝。
“行了，你去吧，”梁起鸾摆摆手，“我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
陆雁卿张张嘴，还想说什么，梁起鸾已经背过了身。
陆雁卿看了他一阵，紧一紧大氅，再向皇帝一拜，慢慢退出去。
走到格竹苑尽头，他才回过身子，远远地望了梁起鸾一眼，神情逐渐变得凌厉。
他又骗了梁起鸾。
洛文英在白鹿关遇刺是不假，但是，她没有死。
至少陆雁卿确信，她没有死。
今日女班检视，更叫他确认了此前的种种怀疑。想到那个此刻该已在陆府的人，陆雁卿不由又攥紧了佩刀的刀柄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同一时间。陆府。
洛文英一进屋，就瘫倒在床榻上，衣服都懒得换。
翠环要跟着进来为她更衣，也被她婉拒了。刚才回陆府，陆家父母果真焦急地等着，听翠环说，陆夫人连派了两个家丁去皇城外打听，怎么女班还不散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。
得到洛文英亲口说的一切稳妥，他们才松了口气。
但洛文英自己，心里却扭结成一团。
她只道早已安排周密，今日过后，一应事宜都柳暗花明，太学受了惩治，女班得了认可，不需再担忧什么。
结果一个梁起鸾，又将事情变复杂了。
洛文英还记得他。国子监的荷塘边，那个总是孤零零坐着看荷花的少年，这么多年过去，他的长相没有太大变化，虽然已经位及九五之尊，仍还是隐隐透着一丝落寞，神情无措时，与十年前的他自己，并无分别。
只是洛文英实在想不到，那时候遇到的，居然就是现在的南朝皇帝本人。
他为什么不说呢……
梁起鸾还骗她说，他是什么南朝使团随官的长子，姓许，洛文英也没怀疑，还一本正经地教了他很多书上的东西。
现在想想，也是她自己疏忽，两朝通使，怎么可能允许一个随行官员把孩子带上。
不过仔细想来，梁起鸾对她似乎也够不成威胁。
在他眼里，无非恰巧两名女子长得像了些，不会真以为洛文英替换了陆静姝，任他如何想，都想不到陆雁卿这个瞒天过海的主意。
但是……
洛文英猛地坐起身子。
梁起鸾与陆雁卿关系紧密，他今日在太学正堂那些反应，陆雁卿也不会不察觉，两人一定会谈起北朝国子监那段旧事，也便意味着，陆雁卿一定有可能，将洛文英和家里这个“南朝民女”联系到一处。
早知如此，当时不该对他说她姓洛的。
那时候只想着用南朝少见的洛姓，可以增大陆雁卿调查她来历的难度，也不容易露馅，毕竟她本就姓洛，被喊洛姑娘她更习惯。
可万没料到这一层。
如果没有容貌上的联系，对陆雁卿而言，洛文英不过是个死掉的北朝女官，但有了容貌上的联系，他能想的，可就多了。
洛文英又紧张起来。眼下还远不是她能放松的时候。
她深吸两口气，闭上眼，强迫自己冷静。如今只是她这样以为，陆雁卿还不见得想到这么多，只是往后在他面前，还是要谨慎些。
往好处想，检视总算是过了，离进入南朝朝廷，又近了一步。
真的陆静姝也没回来，只要梁起鸾发话，陆家为了保全自身，只能继续将错就错，送洛文英去做官，也算不枉费这一个月来的盘算。
平复了心绪，洛文英觉得很累，只想能好好休息一下。
偏偏今日又休息不成。
快到酉时，翠环来敲了门，说陆雁卿回来了。洛文英诧异他怎么回家这么早，正想着打起精神见见他，又听到翠环说了句让她叫苦的话。
“少爷让小姐准备一下，过阵子去前院，”翠环道，“少爷今日要在府上设宴呢，说是借着立冬，还有女班的事情，犒劳一下小姐，也答谢一下方先生他们。”
洛文英一愣。
……还要设宴吗？
想到陆家上下和三名先生都会在，洛文英实在提不起劲，但又不能不去，现今她不能做任何会引起陆雁卿怀疑的举动。
万般无奈，她只好换了身轻便衣物，让翠环帮她重理了妆面，盘过了头，待时间差不多，便披了个斗篷，由翠环带着，移步前院正房。
陆雁卿在前院等她。他也换下了缇骑司的官服，卸掉了佩刀，一身素净，裹着大氅，斜倚在游廊里。
看到洛文英，他眼角动了动，冲她轻轻一笑。
洛文英从他脸上没看出什么异状，便稍稍放宽了心，也对他笑笑。
“兄长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？”当着翠环的面，洛文英继续假扮着陆静姝，语调轻快地问，“还以为你会在衙门里忙。”
“女班检视的事结了，今日便无紧要了，余下的明日再说，”陆雁卿仍挂着笑，为她紧一紧身上的斗篷，“你在检视里表现卓著，如此大事，我怎么能不早回来，庆贺庆贺？”
“圣上有再对你说什么么？”洛文英走了两步，扭脸问。
“倒是没有，”陆雁卿道，“殿下累了，很早便回中斋歇息了。”
“他……”洛文英犹豫一下，避开翠环，小声试探道，“他后来召见我那次，总觉得眼神里怪怪的，到底是为什么？”
陆雁卿眉头微蹙。“这我也看不懂，或许是你变化颇大，殿下有些惊异吧。”
他又笑笑，拍拍洛文英肩头。“别担心，”他也小声道，“殿下要真有什么疑惑，不会不对我说，你的身份，他必定看不出来。”
“你只管好好吃饭，”他领洛文英走到正房门外，“殿下的意思，方先生等人不能在府上再住太久，女塾也不可再办，我已知会过父亲大人，这是与方先生打交道的最后两日了，他不提，你还是演好你眼下的身份。”
“至于朝廷上，”他顿一顿，“一切有我。”
洛文英想了想，点点头。
陆雁卿转身去打点宴席之事，翠环替上来，随洛文英走入大门敞开的正房。
正房早已经收拾停当，如今摆了一张宽大的圆桌，四周灯火通明。杂役、老妈子和丫鬟们进进出出，紧忙着布菜。酒菜的香气里，陆家父母同三位书院先生也已落座，正聊得热闹。
洛文英的出现，让陆父情绪更加高涨。“小女说，今日检视相当顺遂，”他朗声道，“下午也有人来向我道贺，说圣上对女班无比满意，还对小女高看一眼，这都是仰赖了玄鹤兄，还有两位书院先生啊。”
他面朝着方远鸿和其他二位先生。方远鸿呵呵笑着，连连摇头。
“陆兄抬举了，”他笑得眯起了眼，“还是静姝聪慧，又虚心向学，女班学生们也瞧得上我，才能有今日之成果，我等不过引路而已。”
“玄鹤兄谦虚，”陆父说着，举起了手上的酒杯，“小女确是聪慧，但也少不了玄鹤兄指点，来，我敬你一杯！”
既然是宴席，今次方远鸿就没有推脱，面前也倒好了酒，但他一抬手，拦住了陆父。
“要敬也该我先敬夫人，”他笑着，也举起酒杯，看向陆夫人，“说起来，先为静姝和女班诸人开智的，还是夫人才对，不才可不能贪人之功。”
“先生何故如此？”陆夫人也跟着笑了，“也不必敬来敬去了，你我几人同饮便是。”
他们就着一些小菜，小酌得高兴，洛文英知道这不是她说话的场合，也乐得顺水推舟，默默在一边吃了些东西。
过了一阵，陆夫人犹疑着看看门外。“卿儿呢？怎的还不过来？菜也不上，厨房在做什么？”
“回夫人，”一名丫鬟欠身道，“少爷说他盯着厨房做一道大菜，稍后便来。”
“大菜？”陆夫人和陆父对视一眼，“什么大菜？”
丫鬟还没回答，正房门开了，先是两名杂役抬着一个炭炉进来，炉上一只大盆，盆上热气腾腾，送入一阵肉香，盆还没上桌，陆雁卿又现身于门口。
“正说着，可算等到人了，”方远鸿还是呵呵笑，“雁卿啊，辛苦了，快来坐下。”
“怠慢先生们了，”陆雁卿道，顺手解下大氅，交到丫鬟手里，“这道菜我也是头一次见，就在厨房看了一会儿，让先生们久等。”
“什么菜，还要用上炭炉？”方远鸿有些惊讶，探头过去看。陆家父母显然也不知道陆雁卿的安排，一时都露出了好奇。
说话间，杂役放下炭炉，将盆端起，放上了桌子中央，一路炭火煨着，盆里的汤还在咕嘟咕嘟翻滚。
“这道菜定要趁热吃，”陆雁卿紧起衣袖，“稍冷一点都不好，厨房远些，故而需用炭火一路暖过来。”
“卿儿别卖关子了，”陆夫人探身去看大盆，“这究竟是什么菜？我都看不出。”
她没注意，身侧的洛文英已经面目僵直。
桌上其他人不认得，她可是再熟悉不过，方才稍搭一眼，心已经提了上来。
与此同时，陆雁卿也再开口。“母亲大人自然看不出，这道叫作拆骨肉滚杂菜，”他眼神透亮，“是北朝的菜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