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文英自河岸上站起身,又看了一眼身前静静流淌的河面。
露白河。就是这条河,把她一路送到了南朝,也把她卷进了南朝的一道道风波。
河至此已是中游,料峭的寒意里,水流缓缓而过,虚虚映着惨淡的日头,全然没有当初急风骤雨卷起的惊涛骇浪,但想到那日的情形,洛文英心底还是有些阴影。
这些时日来,陆雁卿、陆家、女班、梁起鸾、南朝朝廷……一桩桩一件件逼着她一路往前,也如激流一般把她推到如今境地,眼前看似平缓,涉进去却不好说还有多深,想一想,倒同这河是一样的。
再往下,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暗涌。
她望了望对岸,正想着看清对岸发黄的是什么树,冷不丁有人扯扯她的衣袖。
“好了没啊?”谢采薇整个人缩成一团,苦着脸问她,“走吧,我要冻死了。”
“说了冷,让你多穿一点,你就是不听,”洛文英瞥她一眼,“怪谁?”
“你说出来视察周边,又没说要到河边来,我哪知道,”谢采薇犟着嘴,把她往后拉,“走了走了,快走了。”
洛文英笑着冷哼一声,和她走上露白河的反方向,顺手拍拍沈道真。沈道真蹲在地上,手里捧着一卷书,此时也收起书,起身跟上她们,照旧一言不发。
不远处,便是一面不高的城墙。
这是她们到景县的第十五日。
半月已过,日子已经安稳下来,不再有起初那般忙乱,空闲了,洛文英也能和谢采薇她们四处走走,有时还一起读些书。
景县不处要地,县内人也不多,熟悉了种种要务,要应付的事态总归是少的。洛文英一个北朝大臣,多年历练出来,打理一个县衙门还是轻松些。
更何况,还有那件事在。
她们三人走上进城的路,没走多久已能看见城门,顺带着也看见,一个橘红官服的人牵着马,扎眼地立于城门外。
“呀,有人来看你了,静姝!”谢采薇对着洛文英一阵挤眉弄眼,不等洛文英有所反应,她已经跑到了前面。
“兄长大人!”她一边招手一边喊,“你来了?”
她是故意这么戏弄人,洛文英一脸无奈,沈道真从后猛拉了谢采薇一把。
“你,闭嘴。”她小声道。
谢采薇扭头要和沈道真吵,陆雁卿已经走了过来。
他倒不介意谢采薇大大咧咧的模样,笑着对三人点点头。
谢采薇还是知趣,扔下一句“我们回县衙等你”,就拉着沈道真飞快地跑进了城门。
洛文英有些尴尬,轻轻对陆雁卿笑笑。“你怎么来了?”她问。
“去庸县有事,”陆雁卿道,“顺路来看看,我还让人进城去找你,原来你出来了。”
“我们随便出来走走,”洛文英敏锐地抓住了他的话,“庸县?庸县出什么事了么?”
庸县离景县很近,庸县要是有事,难说景县也……
“还不好说,”陆雁卿神情倒是松快,“线报说有些动静,不一定真有事,万全起见,我还是去一趟。”
“不会又与成王余党有关吧?”洛文英想起之前云县的乱子。
“不会,”陆雁卿摇头,“像是有伙盗匪,不妨事,庸县把守严密,过不来。”
他一眼看穿了洛文英在担忧什么,洛文英一时又尴尬了几分。
“那你不快去么?”她问。
“不急,”陆雁卿又笑笑,“来都来了,我送你回县衙。”
洛文英想说你送我回去,谢采薇她们又要多事,但忍着没说,和陆雁卿过了城门,走上往县衙的路。
平静时日,县城朝南的门不派人把守,且这两日巡检司的兵士大都去了京郊操练,城里的兵也不多。
“你这边如何?”陆雁卿一边走一边问。
“还好,”洛文英答,“已经这么多天了,差不多都熟悉了。”
“女班的人也安顿了?”
“嗯,”洛文英点点头,“比之前好多了。”
想到这里,她就有些唏嘘。
真如她所想,多数世家女儿们,京城都没出过,一朝间要到京外郊县,不管是她们自己还是各自家里,都极尽仓皇。
有个姑娘一口气带来了三辆马车,一辆上坐了两个丫鬟,另两辆马车上,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吃穿用度。
洛文英好说歹说,才把丫鬟跟那两辆马车都送了回去。
这倒也不是这姑娘自己的意思,是她家里担心她挨饿受冻吃了苦,无论如何都要给她安排上。
不只是她。临行前,京城世家个个愁云惨雾,戚戚然送女儿上马车,个别父母还抹了泪,追出去二里地,搞得好像女儿不是去演练做官的,是上黄泉路的。
洛文英哪见过这种阵仗,陆雁卿送她出城,路过大逸坊,看得洛文英在车窗边瞠目结舌。
“换成是真的静姝,你家不会也是这样吧?”她问陆雁卿。
陆雁卿在马车里闭目养神,笑笑不说话。
只有谢采薇是自己骑马来的。据她说,她八岁就偷学会了骑马,这次难得有机会,以死相逼,逼着她父亲大人从家里让给她一匹良驹,如今还养在县衙里。
早些时日,女班就是这样乱哄哄,
不过现下,一切已按部就班运转,卸下了华衣与妆容,女班诸人都换上了朝廷预备的官服,熟悉了文书和事务,也渐渐在县衙里做得顺遂起来。
“我还道,”陆雁卿微笑着说,“县衙的要员和六房典吏等都去了京城,你们会无从下手。”
洛文英心想这不是还有我么,也忍下来没说。
“起初是麻烦些,”她也跟着笑,“但如今习惯了,就没事了,大事上我们一起商议,杂事上,户、吏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房,每房设了二人,各库、所、科等等,也都有安排,人手刚好也够,目前还——”
她正给陆雁卿细数女班的人员分配,说着说着猛然停下。
她发现陆雁卿在仔细打量她。
“怎、怎么了?”她小声问。
“没什么,”陆雁卿仍旧笑着,收回视线,“看你气色不错,想来该是顺利的。”
那你也不要这样看人啊……
“总体算是顺利,”洛文英小心道,“来得久了,县里民众也基本接纳我们了,本来景县就是个平安地方,平时也无大事,没什么的。”
其实原先是有些阻碍,突然来了一班女子,替掉了县里的官员,民众既觉新鲜又有些不屑,还有好事的,闹着要把她们赶出去。不过女班驻久了,把县里打理得谨慎,慢慢民众也没了多少想法。何况朝廷派来的,没人真敢违抗,再者她们不过就待一个月,横竖对县里没多大影响。
“三班衙役呢?”陆雁卿起了新话题,“没再找事了吧?”
“没有了,”说到这,洛文英又想笑,“现在都老老实实的。”
这也是刚刚陆雁卿没出现前,她在想的那件事。
给女班分配职责并不难,难的是,早先县城里的衙役们并不愿配合。
这些人见她们一众女流,都道她们是来找乐子走过场,横竖更不愿被一班女子骑在头上,只是碍于来的都是世家小姐,还是皇帝敕命,得罪不起,面上和气,到了实务上全不拿她们当回事。
尤其三班捕快,一连两天不肯干活,女班去催,个个都说身体不适。
幸而县城附近常有缇骑在,洛文英跟陆雁卿打了个招呼,借了一队缇骑过来,揪起三班捕头打了顿板子,才算都消停了。
“那就好,”陆雁卿点点头,“你给我来信,说要借人,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,这帮人,是该教训教训。”
“我不只教训了他们,”洛文英嘴角一扬,“我还在衙门里散了个话出去。”
“什么话?”
“就是让他们知道,我是京城陆家的女儿陆静姝,我兄长是自小跟皇帝一起长起来的缇骑司指挥使,”洛文英语带得意,“打那之后,县衙里一团和气,谁也不敢再找事了。”
她是说真的,打完了人,再放出口风,立时县衙上下服服帖帖。她从来也不是什么温文尔雅的人,既然好说好道没有用,那自然就要上上手段。
陆雁卿听着,哑然失笑。“你……”他愣一愣,“你居然想到这种办法。”
“我这个身份这么尊贵,能用当然要用,”洛文英顺嘴道,“再说了,我是谁,我可是——”
她意识到自己话多了,紧忙停住,但陆雁卿的视线又跟了过来。
“是什么?”他沉声问。
“是……”洛文英心里一转,“我好歹也是跟着你耳濡目染了这么久,还是学到不少东西的。”
陆雁卿扬起眉,随即又笑了。他摇摇头,没说话。
洛文英心底发慌,赶快挪开了话头。“全在说我了,你呢?”她作出柔和的样子,扭脸看陆雁卿,“你还好么?”
陆雁卿被她看得一怔。“都好。”他道。
“你父母亲大人呢?”
“也都好。”
“方先生回到书院了?”
“回了。”
“那……静姝呢?”洛文英再问,“还是不回来吗?”
提到陆静姝,陆雁卿神色有些黯然。“不回来,也找不到,消息全无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“你别多想,”洛文英赶紧宽慰他,“或许没有坏的消息,就可算是好消息。她一定不会有事的。”
陆雁卿又点点头,沉默下来。
两个人无言走到县衙门口,一名缇骑正在静候,陆雁卿对他抬抬手,缇骑飞快跑过来,匆匆扫洛文英一眼。
“南大门等我,”陆雁卿冲他道,“我的马还在那里。”
缇骑颔首,又一路小跑,直往南大门而去。
把门的两个皂隶看见又来个缇骑,地位似乎还不小,都有些紧张。陆雁卿也知道他要是进县衙,会给洛文英招来麻烦事,就在门外远处站住。
“到这里吧,”他对洛文英笑笑,“我去庸县了。”
洛文英点头。“你注意小心。”
这一句又让陆雁卿有些滞怔。洛文英转身的片刻,他忽然拉住她。
“对了,”他道,“眼下虽一切顺遂,但我还是感觉,右相这个演练的提议,不是那么简单,你还是警醒着些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洛文英回应。
这话在来景县前,陆雁卿也对她提过,其实洛文英隐隐也有同感,右相夏承言城府深,难以看透,确不好说他葫芦里还卖着什么药。
两人彼此对看一眼。总觉得陆雁卿还有些别的意味,洛文英不敢多待,与他别过,快步走入了县衙里。
进了门,她隔着官服,狠狠掐了自己一把。
有日子不在陆雁卿周围,她都忘了该如何与他相处,一时太放松,方才险些就说了不该说的话。
明明她最要提防的,就是这个缇骑司指挥使。
不过陆雁卿似乎也没多想。
她深吸了口气,平静了一些,绕过县衙大堂,往议事厅走。县衙里有女班的人来往,她一一打过招呼,却没看见谢采薇,俄而想到已是申时,谢采薇肯定是吃饭去了。这姑娘一向是一顿饭都不能晚的。
被陆雁卿一吓,洛文英倒是没什么胃口,一人走进县衙的议事厅。厅里微寒,一名女子正在整理文书,听到门开,抬起了头。
“你回来了?”她道。
洛文英点点头,与纪如玉相视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