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她给陆雁卿提的条件,便是纪如玉。
她要陆雁卿去向梁起鸾提请,让纪如玉也跟随女班诸人,共赴景县演练,就算朝廷肯定不会允许她入朝,也给她个与女班同行的机会。
“为何?”陆雁卿有些诧异。
“之前检视的事情,她帮了我们大忙,”洛文英道,“虽说这是答应她入女塾的条件,但以她的身份,做这件事风险极大,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,如今女班有了精进的机会,我不想把她排除在外。”
“再者,之前我们不是也说过,要给皇帝留下个退路,”她又道,“若纪家此前受了冤枉,好给两边一个台阶下,皇帝对纪如玉宽和些,便也是个台阶。纪家与你陆家关系又不错,陆家这样待他家女儿,他们还不念陆家的好?”
陆雁卿扬起眉。“……有道理。”
“而且……”洛文英顿一顿,“尽管如玉说,纪家老管家对她很好,可终归是寄人篱下,父母又不在身边,她一定不舒服,我想,多和女班同窗在一起,她也能开心点。”
陆雁卿沉默一阵,忽而笑了。“没想到,你竟想了这么多。”
“可以吗?”洛文英试探着问。
“我尽力,”陆雁卿道,“但不好说殿下怎么想。”
“他不答应的话,我第一个抗旨,”洛文英耸耸肩,“什么景县,什么演练,谁爱去谁去,我不去了,反正大不了就是杀头,我又不怕,到时女班也别办了,女官制也别想了,陆家啊你啊,就自己想办法吧。”
陆雁卿看看她,脸上还挂着笑。“我怎么听着,这更像是在威胁我?”
“是啊,我是在威胁你,”洛文英非常坦然,“该我做的我都会做,就这一个小请求,不过分吧?”
“不过分,”陆雁卿又笑了两声,渐渐整肃起面容,“我答应你就是了,殿下那边,我也一定说服他。”
其实洛文英没有全说实话。
对纪如玉的担心和感激,只占很小的一部分,她更在意的,是她总觉得,纪如玉还有用。
她也说不上具体如何有用,只是眼下能布下的棋子,就先布下。
好在梁起鸾并没有介意,他似乎也对纪如玉印象深刻,有些好感,陆雁卿提出这个请求后,他一口便答应了。
是以纪如玉也由陆家送到了景县。她还是在意自己眼前的身份,主动要求,不占女班同窗的机会,只做个打理文书的角色,作为县衙公务的补充。
不过她也确实有过人的资质,文书整理得精细,帐算得又快,比县衙里几个老资历的书算还要厉害,没几日,就帮女班诸人把公务清点得清清楚楚。
每次看到她,洛文英都感觉安心一些,今日也是一样。
“你不去吃饭么?”洛文英在议事厅的桌子前一靠,随口问。
“我忙完手上这点就去,”纪如玉柔声道,“你呢?你不去?”
“不饿,”洛文英道,“等等吧。”
“再等等,饭就要给谢采薇吃完了。”纪如玉打趣。
两个人笑了一阵。纪如玉看看洛文英,忽然放下手上的东西,走近了一点。
“静姝,我还是要好好谢谢你,”她认真道,“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,若不是你——”
“好了,不说这个,”洛文英摆摆手,“我为何这么做,此前都对你说过,况且我们早便熟络,话说回来,之前我顶撞太学那个封误,你不是也提点过我?”
“我那时……”大概是想到当时自己说的话,纪如玉脸红起来。
“你待得开心便好,”洛文英上前拍拍她,“此事不要再提了,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,我——”
她话没说完,被一声呼喊打断。
“大人!陆大人!”一个衙役的声音从外传来,由远至近,紧接着,一人闯进了议事厅,“陆大人,出事了!”
“怎么了?”洛文英认得他是快班的捕快。
“有人在城西柳林里,发现了一颗头骨!”捕快惊慌道。
“头骨?”纪如玉猛地一抖,飞快看了洛文英一眼。
洛文英没说话,脸上也是深深的震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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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文英与女班几个人赶到城西时,那片小柳林外已经围了不少人。十几颗柳树都掉了些叶子,黄得稀疏,枝条垂在河边。
快班的捕快们看守着现场,把民众隔在外面。洛文英带人走近,有县民认出她来,立刻给她让出一条路。
“女知县大人来了!”有人喊道。
洛文英心想什么叫女知县大人,脚下仍旧往前。
快班捕头蹲在前面,正在看什么,闻言站起了身,看到洛文英,他明显缩了一下,可能想起了那天挨板子的事。
“陆、陆大人。”他对洛文英拱手。
洛文英顾不上回话,低头看下去,就看见在捕头脚边,有一个小土堆,土堆旁一个不深不浅的坑,坑里一颗已经发黄的头骨,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她。
谢采薇和沈道真从后靠上来,只看了一眼,谢采薇就扭开了头,发出一声干呕。另外的三五个女班学生也齐齐后退两步。沈道真倒完全不怕,还蹲下去仔细地瞧。
恍惚间,洛文英耳边有马嘶人喊声一晃而过。她定定神,把视线紧紧聚在头骨上。
“仵作呢?”她问捕头。
“去叫了,”捕头道,“应该快来了。”
“怎么发现的?”洛文英又问。
“是……”捕头想了想,一把拉过附近一位老妇,“你对陆大人说,怎么发现的?”
老妇战战兢兢。“草、草民报大人,”她颤声道,“草民昨日去云县看女儿,今晨回来,刚才路过河边,看着柳树边像有东西,凑、凑近了就、就……”
她不敢说下去了。洛文英想想,解下身上的斗篷,盖在她背上。
“也便是说,”她道,“不是你挖开的?”
“草民可不敢!”老妇眼里惊惧,“草民来的时候,这里就已经挖开了,不骗大人!”
“你也没看到有旁人?”
“没、没有。”
洛文英转头又看看那颗头骨。
“县里有人失踪么?”她问捕头。
“这两三年可是没有,”捕头道,“往远了,那就多了,就一个头骨,又不知道是啥时候的事——”
“这是,女子的。”沈道真突然出声了。
“你说什么?”洛文英一愣。
“这是,女子,的头骨。”沈道真慢条斯理地说。
“怎么知道的?”洛文英赶紧问。
“就是,知道。”沈道真道。
捕头笑出了声。“我都看不出来,你一个小姑娘还——”
洛文英默默看他一眼,捕头一哆嗦,又缩下去。
“大梁咸兴年,”沈道真梦呓一般接着道,“定验集录,有记载。”
周围听得一头雾水,洛文英倒是顷刻便懂。“你是说定验集录这本书里,写明过如何分辨男女头骨?”
沈道真点点头,随即又往身前一指。“下面,还有。”
她指的是头骨一侧的地面。洛文英也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“挖。”她转头对捕头道。
捕头瞥一眼沈道真,有些不以为然,但那顿板子的余威还在,他没吭声,招呼四周的捕快们按照沈道真指的位置,各找工具挖起来。
人越聚越多,县城里消息传开,不断有好奇的往这里赶。洛文英抱臂而立,静静看着眼前的土坑被一点点挖大。谢采薇似乎好受了一点,站在她身后,小心翼翼地看。
不多时,又是谢采薇先发出一声惊喊。
一根白骨在土下露出,然后是更多的白骨,渐渐地,一局完整的无头骨架暴露在了土外。
洛文英仍旧锁着眉头。她蹲下去拍拍沈道真。“是一个人么?”她问。
她是问头骨与骨架是否来自同一人,沈道真来回看了看,又点点头。“是。”
说话间,县城的仵作也到了。景县小,就这一个仵作,已经有些年纪,鬓角发白了,话也不多,听捕头解释完,就对着白骨伏下去,开始仔细验看。
过了一阵,他爬起身。
“大人,”他向洛文英道,“是女子骨骸,头骨与身骨可以拼合,这位姑娘说得无错。”
他对沈道真透出赞赏之意。洛文英也顾不上这些,又开口问:“能否看出来,是什么时候埋下的?”
“难说啊,”仵作面露难色,“还需再验,但少说,也得有十年了。”
四周一片倒吸凉气的声响。
“十年……”洛文英看了眼快班捕头。
捕头也为难起来。“十年往上,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弄不清楚是谁,旧案积案的本子都在杨头那边,查也得查一阵。”
他口中的杨头是景县典史,姓杨,平时在典史房深居简出,不常见到,今日也没来。
洛文英暂且把此事搁在一旁。
“那,怎么死的,能看出来么?”她再问。
“她是被,人打死。”沈道真突然说。
伴着又一阵惊呼,仵作又带着赞许点点头。“姑娘又说对了,”他说着,对洛文英举起手上的头骨,“大人看这里,头骨后侧有凹陷,骨头碎裂,该是致命伤,这个位置通常自己是伤不到的,可以暂推断为,此女是受过他人以钝器击打。”
“那不就是凶杀吗?”谢采薇瞪大了眼睛。
洛文英也再度收紧了眉头。
“她的年纪呢?”她继续问。
“只能说,此女已过及笄之年,”仵作道,“再详细了,不敢断言,还是要再验。”
洛文英看看后面人头攒动,知道不可能在这里验。“那就先把骨骸抬回去吧,有劳仵作大人再细细看看。”
“小人一个贱民,可不敢受此称呼,”仵作吓得连连摇头,“陆大人只管吩咐便是。”
这时沈道真抬起了头,看了看洛文英。洛文英见她眼神有些奇怪,但也没多想,让捕头招呼捕快们收起地上的骨骸,送到县衙去。
有些骨头还半埋在土中,两名捕快又小心挖了挖,忽然有一人发了声咦,弯腰下去,从土里拣出来一样物事。
“陆大人,”他喊洛文英,“挖到个东西。”
洛文英疑惑着去看,捕快把那物事举起来,像是块环形的玉佩,深青色,按理说这类配饰是会系红绳的,但经年已久,估计绳子已经烂掉了。
谢采薇递给她一方手帕,洛文英抖开,待要去接玉佩,后边人群里忽然有人喊出了声。
“这不是刘家那大娘子吗?”一名民妇挤在两个人中间,高声道。
洛文英一怔。“你认得?”她问。
“你别瞎说,”有人拉那名民妇,“一堆骨头你能认出啥来,刘家大娘子都走失多少年了——”
“我没瞎说!”民妇挤出人群,抢道,“骨头我认不出,但这玉佩我是认得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