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朝。洛城。宫城天牢。
天牢里平素都安静,关押朝臣和皇亲国戚的地方,虽谈不上明快但也不算阴暗,各间牢房都较为宽大,也干净些。其中一间牢房里,一人靠墙独坐着,高处一扇不大不小的窗透入一方阳光,只照在这人身前铺的被褥上,人隐在光后,看不清脸。
在这人左方,坚实的铁栏将牢房和来往的通路分隔开,这条通路上,自不远处传来轻快的脚步声,似乎只有一个人。
顷刻间,来人已经站到了这间牢房之外。
“温都统,大人托我给您传个信。”
一身黑衣的男子,皮笑肉不笑,隔着铁栏朗声说道。
“我温良玉已不是镜阁都统了,你也不必如此称呼,”牢中,温良玉仍旧端坐,声调平稳,“还有,大人?却是哪位大人?”
她如今一身素衣,但面孔整洁,头发一丝不苟挽成一个髻,举手投足里丝毫不像个阶下囚,依然保持着镜阁都统的肃正威严。
黑衣男子嘿嘿一笑。“大人说,只要对温都统这样说,温都统自然知道是哪位大人。”
温良玉点点头。“所以,是要传什么信?”
“大人让我告诉温都统,洛文英洛大人,已经死了。”
一瞬间,温良玉似乎动了动,又似乎没有。
“怎么死的?”她轻声问。
“死在白鹿关,是教西狄的刺客所杀。”
“西狄的刺客,如何混入了白鹿关?”温良玉问。
“这个小的可就不清楚了,”黑衣男子毫不为意,“总之刺客确是狄人无误,合共三人,已与护卫洛大人的玄衣卫同归于尽,而洛大人也不幸被乱刀毙命,贼人还砍乱了她的脸,血肉模糊啊……”
“脸被砍乱了,可确定是她?”
“这还有假?虽然洛大人容貌尽毁,但官服与镜阁信物俱在,不会有错。”
说着,男子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,在铁栏外对温良玉晃了晃。映着他头顶一侧火把的火光,能看出来是一块素净的玉佩,上面刻了“镜阁洛文英”五个字。
“哦,我知道了,”温良玉的声音依然不起波澜,“还有么?”
她仿佛并不为此事所动摇,黑衣男子不免一怔。“呃,大人原话,镜阁副都统遭遇不测,大人心中自是万分悲痛,但人死如灯灭,无可挽回,还望温都统莫要过度忧结——”
“客套话就免了吧,”温良玉悠然道,“你那位大人特意差你到此,该不只是为了吊唁来的。”
黑衣男子又一怔。“温都统聪明。大人的意思是,如今镜阁群龙无首,温都统是否也要为镜阁同僚思虑思虑?大人此前给都统的条件,仍是有效的,只要都统愿意,还有回转的可能。”
温良玉沉默良久。
“我明白那位大人的意思,”她道,“只是事出突然,良玉还需细细打算,可否给良玉留一些时日?”
“那是自然,”黑衣男子喜出望外,“都统可慢慢思忖,只是不要太久,都统也别忘了,都统在天牢内好吃好喝,没遭什么罪,这都是因于谁的授意。”
“这你不必担心,”温良玉又笑笑,“那位大人对我的照拂,我还是清楚的。”
她不再说话。黑衣男子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也满意了。他对温良玉草草一拜,便起身离去。脚步声渐远,天牢内慢慢也安静如初。
温良玉等了一阵,往前探了探身,半边脸映在窗下的阳光里,脸上是似有若无的笑。
洛文英……死了?
有意思。
“程监司。”她轻启双唇,开口唤道。
声音不大,但显然有人听见了。不多时,另一人快步走来,在牢房外一拱手。“温大人。”
“早说了不必如此,”温良玉笑道,“良玉不过是阶下囚,程监司才该是大人。”
“不敢,”程监司一顿首,“于下官而言,温大人永远是温大人,当年若不是温大人出手相助,帮下官洗脱冤屈,下官也没有今日,这大恩大德,下官没齿难忘。”
“你对我已经够好了,”温良玉说,“只是良玉还有一件小事相求。”
“大人请说。”
“我想见见叶开颜。”温良玉平静道。
同日。南朝。鹤都。陆府。
“今日不错,比昨日好了许多。”
照旧是那处偏院,照旧是偏院中的游廊,只是今日没有陆家父母,只有陆雁卿一人坐于游廊下,抿着半个时辰前翠环端来的茶,看着几步外的洛文英刚行完一套礼仪,悠哉道。
洛文英想瞪他又不敢,心里对他的恼恨又多了几分。
这天杀的秋日,都几月份了还如此热,虽然今日不必在荒园内忍受日头高晒,但身上衣物繁重,还是捂出层层的汗。
偏偏陆雁卿还一副悠闲模样,还品茶,洛文英说到底是在帮他的忙,怎么他就这么松快?
这位大人你不用去衙门的吗?
想到此,洛文英偷眼打量了他一下。
面目之类不提了,是俊秀之人但与她无干,身形也匀称,只是没有习武男子身上常见的那股粗砺,眉眼里也没太多城府与戾气。
能与缇骑司指挥使这等身份联系起来,已经不寻常,更想不到他还救过南朝皇帝的命。
昨日洛文英与翠环套话,才知道陆雁卿从少时起,就是梁起鸾的半个伴当。
南朝先帝器重陆父,又喜爱陆雁卿聪慧沉稳,立梁起鸾为太子后,就选了陆雁卿进东宫,时常与梁起鸾同吃同住同读,两个少年郎也意气相投,关系甚密。
有一年内廷叛乱,叛军在皇城四处起火,殃及东宫,梁起鸾被困于殿中,皇帝自顾不暇,还是陆雁卿听闻,一人一马杀入皇城,顶着大火救下梁起鸾,又携梁起鸾一路杀出重围。
陆父带禁卫来救援时,陆雁卿身中两箭,已几近昏迷,还紧紧护着马背上的梁起鸾。
事后,不仅陆雁卿更受南朝先帝和梁起鸾欣赏,陆家也得了极大的赏赐。
后来陆雁卿凭自己的本事摘下武进士第一,进缇骑司便顺理成章,一上来就领了个千户,等梁起鸾即位,干脆直升上了指挥使。
“这些小姐都不记得了?”翠环昨日一边说着,一边睁大眼看洛文英,“小姐从前都挂在嘴边的,还是小姐说了我才知道。”
“我……”洛文英勉强笑笑,“我在外面受了些难,又大病一场,好多事竟像是忘了,你这一提,我确是有印象……”
“翠环明白,”翠环丝毫没有生疑,“少爷也嘱咐过,小姐遭了好多罪,记忆上多有错乱,让我们多留心些,不要大惊小怪。”
“小姐还有什么不记得的,便问我,”她又道,“小姐素来待翠环好,小姐有难处,翠环定当尽心尽力。”
可我并非你家小姐……洛文英心想。
念及此,她不禁又看了一眼陆雁卿。
难怪这人二十出头的样子,就坐到了指挥使之位,也难怪他在太学之事上这么两难。
换个人,圣上欠他这么大恩情,妹妹不愿进太学,说一声便是了,皇帝肯定不会责怪,但洛文英猜测,这个陆雁卿该是一码归一码的人,女班是女班,妹妹是妹妹,救皇帝也只是救皇帝,不掺杂其他,更不想让梁起鸾觉得对他有所亏欠。
把洛文英换到他的位置,洛文英可能也会同他一样。
这样想,她和陆雁卿倒是有相近之处。
她还自顾自想着,陆雁卿先注意到了她的视线。
“怎么?”他眉头微蹙,“我脸上有什么吗?”
“没有没有,”洛文英忙道,“只是在等,大人还有没有要提点我的地方。”
“眼下都还好,”陆雁卿放下茶杯,“你学得很快,只要今明两日勤加练习,不忘掉什么,后日入女班,该当无碍。”
“大人满意便好。”洛文英轻轻顿首。
两人一时无话,彼此大眼瞪小眼,一只鸦雀恰巧从偏院飞过,发出难听的一声吱呀。
“你……你也别看我了,”陆雁卿清清嗓子,“快去多练习一遍,正好我还有些时间,可再监督你一刻。”
洛文英心里哀嚎。你这么闲,你就去找你妹妹啊……
“大人……不用上朝么?”她试探着问。
“今日没有早朝,”陆雁卿随意道,“圣上有别的事情。”
“那,衙门也不用去?”
“你关心这个做什么?”陆雁卿疑道。
“没什么,”洛文英摇头,“只是怕因我耽搁了大人的正事,就不好了。我自己也可以练习的,不必事事烦扰大人。”
其实她早就把陆雁卿教她的都记了个滚瓜烂熟,故意做得笨拙一些是担心陆雁卿多疑,练她也会练,就是陆雁卿盯着她,她总是不舒服。
可陆雁卿并不领情。
“不妨事,”陆雁卿挥挥手,“我——”
他话音未落,先看向了偏院远端,瞬息间换了神色。“何事?”
洛文英扭过头去,看见偏院小门处,翠环站在那里。
“打扰少爷小姐,”翠环急步上前,施了个礼,“是门房来报,成璧成大人在府外求见。”
“成璧?”陆雁卿站起身,“他怎么来了?”
“小的不知道,”翠环道,“门房传话,成大人说有要事,待少爷准备停当了,随他去衙门详谈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陆雁卿理理衣物,又看看洛文英。
“罢了,静姝,你回卧房去吧,”他柔声道,“我与你说的事,你多放在心上。”
“听兄长的。”洛文英反应也快,立刻代入了陆静姝的角色。
陆雁卿匆匆而去。洛文英心内终于放松下来,但在翠环面前还是保持着原样。
“我带小姐回房?”翠环问。
“不用,你陪我在府上走走吧,”洛文英道,“久不回来,想四下多看看。”
她还有事要问。
两人步出了偏院,沿着陆府后院的游廊慢慢散步。洛文英正在找开口的时机,又看翠环时不时搭眼瞧她,似乎也有话想说。
“你有什么要说,便说。”洛文英道。
“被小姐看出来了,”翠环有些脸红,“翠环是想问,小姐后日里,是不是便要去太学念书了?”
“照理是的。”洛文英答。
“小姐会怕么?”
怕?读书有什么怕的?洛文英心想。
她洛文英可是北朝国子监出身,殿试探花,那年三甲里唯一的女子,经史书算无一不精,真要说难,装不懂才更难一些。
无奈她现在是那个一听读正经书就想跑的陆静姝。
“不怕,但是烦,”洛文英有意作出愁苦的面容,“读书最烦了,但兄长说了,要顺应圣意,光耀我陆家门楣,这是我义不容辞之事。”
这话是陆雁卿教她的,若日后有人问起,她为何愿入太学,就这样答。
“可小姐能入太学,也是极好的。”翠环小声道。
洛文英心里动了动。“翠环,你读过书么?”
“我?”翠环惊讶,“小姐说笑,我一个贱籍,哪有念书的机会,不过夫人说了,这太学女班要是成了,以后说不定我也能捡个便宜,进个公塾之类,到时夫人还愿意为我出费用呢。”
她轻轻叹口气。“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”
洛文英心里又有些触动。
北朝没有什么贱籍不贱籍,这是大梁旧制,长公主与太宗皇帝共权后,便把这规制废掉了,像翠环这样出身低的,地方郡县上还有专设的女子公塾,分文不收,想念书的都可以去。
但南朝会这么做么……
她想起来她的话还没问,便岔开了话题。“对了,”她道,“方才你说的成璧成大人,又是谁?看我兄长很在意的样子。”
“小姐这都忘了?”翠环又睁大了眼,“成大人可是自小与小姐一起长起来的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