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朝。皇城。格竹殿。
梁起鸾正坐在殿中一方长榻之上，手把着一尊掌心大的铜炉，静静听着对面一名大臣说话。一名婢女递过一杯茶，他摆摆手，示意婢女先把茶端走。
“即是说，”他声音不大，但很清透，“此番吏部主持精简，还是有些成效？”
“有无成效，还需陛下议定，”对面一袭朱衣的大臣拜道，“微臣不便断言。”
“有劳右相，”梁起鸾点点头，“话说，祝尚书近日可有消息？还是身体不适？”
右丞相夏承言一怔，看了眼长榻上这位瘦削挺拔的年轻皇帝。“祝尚书确是一直抱恙，还望陛下不要介怀。”
“知道了，”梁起鸾不咸不淡地说，“那右相自己呢？腿可有好一些？”
“承蒙陛下为我寻医问药，”夏承言答，“但我这腿是旧疾，治不治的，也便这样了。”
“那右相多加注意，天要转凉了，还是小心些。”梁起鸾嘱咐。
夏承言一拜，退了出去。他走得极慢，出了殿外，迈开步子，才看出来一瘸一拐，拖着左脚走远了。
屋里没外人了，梁起鸾才清清嗓子。“雁卿，你觉得呢？”
陆雁卿一直候在他身侧，却好像没听到一般，没有反应。
“雁卿？”梁起鸾又沉声问一遍。
陆雁卿猛地清醒过来。“殿下恕罪，雁卿方才……有些跑神。殿下问了什么？”
“我问你，吏部尚书祝照章，称病告假有半年多了，你觉得他是何意？”
陆雁卿沉思片刻。“殿下是觉得，他没病？”
“你倒问上我了？”梁起鸾笑笑，“你缇骑司，就没看出些什么？”
“隔三差五，是能看到郎中在祝府进出，”陆雁卿道，“查过一回，用的确实也是些治头痛的药物，再深了，就不便查了。若殿下有疑，或可——”
“算了，”梁起鸾摇头，“也不缺他一个，真真假假的，没那个精力纠缠。”
他看看陆雁卿。“倒是你，你今日恍恍惚惚的，怎么了？”
“无事，”陆雁卿赶紧道，“只是昨日没休息好。”
“真的？”梁起鸾又斜睨他，“对了，你妹妹现在是不是在太学女班？”
提到女班，陆雁卿心下一震。
“是。”
“如何？”梁起鸾问，“昨日我问过太学祭酒，他说这女班办得顺利，无需担心，但我还是想听听班上的女学生怎么说。”
陆雁卿心里更乱了。“舍妹的意思，也是一切正常，正按部就班地随各位先生修习。”
“那便好，”梁起鸾面露喜色，“看来这女官制，还是大有可期。二十多个学生，能学出一小半，事情便好进行了。”
陆雁卿也跟着笑了笑，心底是一阵慌过一阵。
不好。他很不好。
事情要从两日前说起。
“要我给你们请些太学外的先生？”
听洛文英说完，陆雁卿睁大了眼睛看她。
“不只是先生，”洛文英提醒他，“还要有个能给我们一起读书修习的地方。”
“这……”陆雁卿一下犯了难，“地方暂且不说，先生我要去哪里找？”
“京城里，总有些名士鸿儒吧？”洛文英点化他，“论学识，自不输太学那班博士，以陆家的名望，你去请，他们该不会推辞。”
“陆家这么大家业，应该是结交了些名士的？”她故意问。
“那确实，”陆雁卿说，“同我陆家有结交的名士，不缺，只是……”
他面带犹疑。“他们若知道是教授女子，怕不会同意。”
“寻常情况也许不会同意，但我想，眼下这是顺应圣意，他们总不能不考量，”洛文英谆谆善诱，“而且教出几个厉害女学生，他们也能沾沾光，未来这些学生真进了朝廷，对他们自有好处。”
陆雁卿深吸一口气。
“你说的不无道理，”他道，“但……此事确实比较为难，再要找个能容下这么多女学生的地方，也为难。”
“我知道你为难，”洛文英说，“可现下确是无法，照这样下去，不仅女班可能过不了圣上检视，我在太学也难以应付，万一有个疏漏，被人疑心了，陆家……陆家可就危险了。”
陆雁卿迟疑片刻，先眯起了眼睛。“我怎么听着，你在拿陆家威胁我？”
对啊，我就是在威胁你。
但面上洛文英还是一脸天真。
“这我可不敢，”洛文英连连摆手，“只是照实说。”
陆雁卿看看她，张了张嘴，最后只能叹气。“我去试试吧。”
他有些后悔，当初用了教洛文英假扮陆静姝这个法子。
原本只是想着，用洛文英顶替一阵，暂时渡过难关，先找回妹妹，再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。没想到不仅陆静姝一直找不回来，圣上也没有改变心意的意思，事情反而越来越麻烦。
这几日里，他动用缇骑司的暗线，多方查探，硬是找不到一点陆静姝的去向。
她深夜逃家，身手又快，自不会被人看见。加上她那边三教九流的朋友，要藏身在京城不是难事，若要是跑出了京城，以陆雁卿目前的手段，便更难找了。
事关重大，他不便大张旗鼓，又不能指明是找谁，空有缇骑司种种手段，都施展不出。
更别说，还要避开成璧。
成璧从小和他们俩一起长大，后来陆雁卿入了东宫，陆静姝也年岁渐长，三人才慢慢远了些。他对陆静姝很熟悉，关系也近，若是把陆静姝的事告诉他，成璧必定下死命去找。
但偏偏他做事不计后果，难说会发生什么，陆雁卿横竖不敢把他扯进来。
念及此，陆雁卿又叹了口气。
他站在廊亭里，看着此前带爹娘查验洛文英的那处小院子。
院子里直通廊桥，只有一条细细的路，与他现在的处境分外类似。
洛文英说的是对的，只要他还需要洛文英待在太学，就只有想法子托举女班这一条路可走，不然不但要辜负圣上的一腔赤忱，还会波及到陆家。
陆雁卿无奈摇摇头，回了自己卧房，写好几分拜帖，交由几名家仆，一一送至同陆家交好的名士手上。
他没有说是因为太学什么都不教，要给女班学生们开小灶，只说太学课程紧快，女学生们有些跟不上，需要在太学外做些补习。
这几位名士年纪大都不小，在诗文、学识上各有所成，但脾气并不怪，也不自命清高，平素里还时不时与陆家走动走动。陆雁卿想，个中总有愿意教授女学生的，再许以重金，大概可以请动两三个。
然后他派去的家仆全被赶了出来。
家仆说，他们进门时这几人都还笑脸相迎，看了拜帖，一下就变了脸色，当即便送客出门。
陆雁卿没办法，只好等到第二天，亲自登门聘请。
然后也被赶了出来。
名士们对他的态度，自然是比对家仆好许多，都保持着和气，但婉拒得也快，任陆雁卿左右恳请，就是无一人答应。
他本想与爹娘商议，麻烦爹爹出面，又觉得不该把爹娘牵扯进来。
何况别人要真想卖他陆家一个面子，早就卖与他了，爹爹去了也是一样。倘若爹爹出面又惊动了外人，反而得不偿失。
是以陆雁卿今日上了朝，还是心不在焉，满脑子都在思虑，还能去哪里找到个先生。
洛文英这边，也同他一样焦急。
“你都问过了？”她问，“谁都不答应？”
陆雁卿点点头。“确是想不到，不论哪个名士，都横竖不肯教授女学生。”
他苦笑一声。“若是在北朝，是不是就不会如此了？”
洛文英吓了一跳。
“你是……问我？”她试探道。
“倒不是，”陆雁卿摇头，“只是有些感慨。”
那你不要这样吓人啊……
“我想，”洛文英把话头岔走，“或许也不仅仅是男子女子的问题。”
“何意？”
“太学归属朝廷，必定与朝中大臣有所牵连，”洛文英道，“很难说太学的意思，是不是就是朝中大臣的意思，这一层，那些名士应该也是清楚的，所以就算愿意教女学生，也不敢来。他们也许不在意太学那班先生，但肯定不愿意与朝廷里的人作对。”
“我瞎说的啊，”她此地无银三百两，“可能近日来读的书多了，有些开窍了……”
陆雁卿慢慢皱紧了眉头。“此事我也想过，”他道，“圣上一意推行女官制，朝中虽无异议，暗地里难保有人阻挠，太学敢这样做，背后大概是有指使的。此前是我想简单了。”
但话虽如此，他们俩仍旧一筹莫展。
洛文英嘴上威胁了陆雁卿，其实并没想过要半途而废，她的目的始终是混入南朝朝廷。
此刻她恨不能立马向陆雁卿坦明自己的来历，以北朝都察院佥都御史、镜阁副执掌的身份带女班同窗们百尺竿头，什么先生，什么名士，根本不需要这些人。
可惜她只能在心里想一想。
她辗转反侧，一夜难眠，第二日上课也浑浑噩噩，熬到结课，归家路上还在心神不宁。
冷不丁，谢采薇拍了拍她。
“那不是你兄长？”谢采薇道。
话一出，周遭两个女学生比洛文英醒得更快，立时理了理妆发衣物，脸上飞了红，频频看向不远处走来的陆雁卿。
洛文英抬起头，也看见了同样浑浑噩噩的陆雁卿。两人一对视，两张苦闷的脸。
“兄长。”洛文英还记得自己现在是别人妹妹。
陆雁卿没说话，点点头。他离得近了，那两个女学生又兴奋又紧张，都忘了要喊他一声陆大人。
“回家？”陆雁卿对洛文英道。
洛文英也点点头。她辞别几个姐妹，随陆雁卿一起往陆府走，身背后传来两个女学生推推搡搡的低声嬉笑，想也知道是在聊什么。
洛文英不由看了看陆雁卿白净但冷峻的侧脸。
这人到底是哪里这么吸引她们？
她无心拿这件事去调笑陆雁卿，有心也不敢。两个人各怀各的愁绪，一路无话，快要走到陆府门口，陆雁卿忽然站住了。
“方先生？”他惊道。
陆府大门外，有个体宽面圆的男子，似乎已等了一阵。他身上衣着华贵，颇有些气度，人却温和，看见陆雁卿，笑呵呵地迎上来。
“雁卿啊，别来无恙。”男子道。
“方先生缘何至此？”陆雁卿喜出望外，看他俩的样子，该是早就认识。
方先生没回答，先看看洛文英。“这是……静姝？”
洛文英反应过来，此人和陆雁卿像是故交，那很可能也和陆静姝相熟，便赶紧行礼。“静姝见过方先生。”
“几年前见你，还是一副男子打扮，”方先生仍旧呵呵地笑，“如今真是认不出来了。”
“方先生见笑，”陆雁卿道，“方先生是何时来的？到京城可有要事？”
“雁卿啊，”方先生放低了声音，“我听闻，你在为太学女班，找几个老师？”
“是，方先生如何知道——”
“我是来应聘的。”方先生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