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父约莫四十有余的年纪,看起来还更年轻些。洛文英听陆雁卿嘱咐过,他曾官至禁卫府都督,前些年背疾复发,才退下来,身姿也确有当年行伍的模样,只是稍有佝偻。陆夫人与他年岁似乎相近,长相、身型也有几分神似,很是有主母的气魄。
眼下两人都直愣愣看着洛文英,像是在端详一个异兽,半句话说不出来。
“卿儿啊……”良久,陆夫人才道,“嗓音不嗓音的先不论,为母还是那句话,这……当真可行?”
“娘亲方才不是也说,恍惚间真以为是静姝本人?”陆雁卿道,“娘亲一时间都看晃了眼,旁人更看不出来了,稍加指教,定是可行的。”
“这……”陆夫人手里绞着一块素白的手巾,“可是……”
“娘亲便说,像还是不像吧。”
“像……像倒是像的,”陆夫人点点头,“这双杏眼,这柳叶的眉,和姝儿别无二致,那衣裳和那金银首饰,给姝儿也买了许久了,她横竖不愿意穿戴,如今穿在这……这……”
“她姓洛。”陆雁卿提醒道。
“如今穿在这洛姑娘身上,确也合身,我看着还欢喜……”陆夫人说着,抬手招呼洛文英,“姑娘,你再往近前来些。”
洛文英往前走了走。
“扬起头来。”
洛文英微微抬头。
“这样近了看,便更像了,真真就是我心目里姝儿如今的模样,”陆夫人面露喜色之余,眼角快要沁出泪,“怎会如此巧的?”
她擦擦眼角。“听卿儿说,你之前在河上遇了难,险些就丢了命?”
“是,”洛文英道,“承蒙陆大人相救,不胜感激。”
“遇了什么难、为何落水的,也都不记得了?”
“是……”
“唉,也是个苦命的姑娘。”陆夫人叹道。她似乎要抬手去摸洛文英,又兀自收回去,再度犹豫起来。
“该怎么说呢,”她道,“你这姑娘确实同我家姝儿百般相像,看着也聪慧,白捡个女儿,还能解陆家燃眉之急,我自是高兴的,可我这心呐,终归是……”
她看看一旁的陆父。“郎啊,你说呢?”
陆父一直没说话,手攥着座椅的把手,一下紧过一下。
“父亲大人有什么顾虑,但说无妨。”陆雁卿对他道。
“你问我有什么顾虑?”陆父好像有些恼火,“你说呢?我昨日就讲过,把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子领回家,又要她假扮静姝,又要她入太学,简直胆大妄为!这若是被人知道了,岂不是欺君之罪?”
他言辞很重,声音却轻。虽然身在别院,还是不敢惊动了下人。
“那父亲大人可有旁的办法?”陆雁卿问。
“我……”陆父抬眼瞪他,“为父要有办法,何至于急切至此?”
“那便是了,”陆雁卿道,“孩儿也不是要顶撞父母亲大人,更不是一时冲动,置我陆家安危不顾,实在是眼前情势紧迫,又恰好有了这法子,只能大胆一用。”
“太学马上便要开女班,”他又道,“若是期间能找回静姝,这法子便不需起用,若是找不回……”
他话没说下去。陆父心里也知道个中干系,紧跟着叹口气。
“为父也是不明白,”他语带不满,“你好歹是总领缇骑司,怎么连自家妹妹都找不到?”
陆雁卿一时苦笑。“静姝的本领,爹爹该是清楚的。”
陆父又说不出话了。他拍了拍座椅把手,看看洛文英。
“但你有没有想过,”他再度开口,“这洛姑娘虽说记忆全失,总是有家人的,你不是也说,她的衣着、仪态看着是正经人家,那好好一个大活人丢了,家里人不会来找?”
“是啊,”陆夫人也说,“这姑娘的年纪,也该有婚配了,就算娘家不管,夫家总是要担心的吧?”
“孩儿想过了,”陆雁卿道,“也粗略查过,京畿一带,确是没有姓洛的人家,我南朝十四处州府,洛姓大户多在西边允州、应州,离京城较远,若她还有家人,怕是也不会找到这里来。”
“至于婚配之事,”他再道,“洛姑娘落水时所穿衣物,并非襦裙,也无盘发痕迹,该是没有婚配,甚至孩儿觉得……”
他看一眼洛文英,欲言又止。
“你觉得什么?”陆父问。
洛文英反应过来。“大人请说,”她恭谨道,“不必在意民女。”
陆雁卿点点头,又转向父母。“这允州素有把女儿强作婚配,换取资财之事,屡禁不绝,说不好,洛姑娘是逃婚逃出来的。”
他倒是很会想。洛文英心里不知是该感叹还是该笑,短短几句话,她就有了个新身份。
不过她又庆幸,那日没有胡乱编造,而是给了陆雁卿自己的本姓,这陆雁卿不声不响的,观察极细,也真的私下查过她可能的来历,稍有不慎,真就要暴露了。
此刻她只作出一副懵懂的样子,假装对自己仍是一无所知。
“所以,”陆雁卿说,“短时间里,是没有被人认出或者寻来的风险,她家里人怕都以为女儿已经没了,真有人找来了,那时候也没有洛姑娘,只有陆静姝,谁敢仅凭一两眼,就到陆府来要人?”
他说得周密,洛文英几乎都要信了,看陆家父母的神情,大概也已被说服。
“罢了,”陆父又一拍椅子把手,“既然你已做了万全的盘算,为父也不多嘴了,随你安排吧,能把太学的事先搪塞过去,不触怒圣上,也算可以。”
说着他瞪了陆雁卿一眼。“但你妹妹,你还是要去找的。”
“必定要找,”陆雁卿一躬身,“父亲大人莫要担心。”
陆父抬眼望天,再度长叹口气。“早知如此,当初不该教姝儿那些功夫本事,静姝静姝,是盼她娴静端庄,偏她喜动不喜静,好端端女儿家,硬是学坏了……”
“郎君这是什么话?”轮到陆夫人不满了,“静姝之名是我起的,郎君的意思,对我有意见了?”
“不不不,”陆父赶紧道,“名字是好名字,我可没有对娘子不敬之意。”
陆夫人冷哼一声。“我就觉得姝儿挺好,有胆色有志气,与我这等南朝女子大有不同,虽是执拗了些,可也是行的自己的道路。”
“娘子之前不是说——”陆父面带犹疑。
“我说什么?”陆夫人扭头看他。
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”陆父随便笑笑。
洛文英能觉出来,这二人感情不错,一把年纪了还郎君娘子的,南朝夫妻,夫君为尊,哪怕她一个北朝人,也知道这种景况并不常见。
陆雁卿似乎也在憋着笑。“那爹爹和娘亲准许的话,便如此做了?”
“就如此吧,”陆夫人道,“反正你心意已决,问我们也不过走个过场,不必这么假惺惺的。”
陆雁卿又一躬身。“瞒不过母亲大人。”
“不过还请父母亲大人多行注意,”他道,“于内与外,都只当洛姑娘便是静姝本人,该如何对待便如何对待,口上对她也以姝儿称呼,万不要提洛姑娘。”
“知道了知道了,”陆夫人横他一眼,“你不要以为你是缇骑司指挥使了,就觉得我们不够你聪明。这点小事,我能不清楚?”
陆雁卿一笑。“孩儿明白。”
这该就算是尘埃落定了,洛文英也松了口气。她站得腿脚发麻,只盼着能赶快结束,放她回去把这一身桎梏给换掉。
但陆家父母刚站起身,陆父又想到什么。
“对了,还有件事要问你,”他看向陆雁卿,“北朝换了皇帝的事,你可知道?”
洛文英心里一惊,一下忘了自己身上的苦楚,警觉起来。
“知道。”陆雁卿答。
“那近日北朝那边,有无异状?”陆父又问。
“探子是多了些,”陆雁卿略一沉吟,说道,“前些日,也就是遇到洛姑娘那日,还抓到个活的,只是还没来得及审,这女子领口里藏了毒,自尽了。”
他说得平常,洛文英心底却发紧。
“女子……那便是玄衣卫了?”陆父似有些不忍,“这北朝,又是女子做官又是女子行探的,害了多少女子不说,看看现在搞成了什么样子。”
洛文英想驳斥他,又碍于自己的假身份,不好开口。
什么样子?你南朝被凤武军杀得丢盔卸甲,皇帝亲自跑到江边与长公主乞和的时候,怎么不说什么样子?
陆雁卿神色也有些复杂,不及开口,陆夫人先推了自己郎君一把。
“好了啊,”陆夫人道,“这说的是什么话,不光我听着不舒服,圣上都要推行女官制,你在这里瞎说什么,以后在家在外都不要再提,被人听了去,脑袋还要不要了?”
陆父面露尴尬。“总之,”他清清嗓子,“眼下局势较为凶险,北朝那边长公主也身故了,朝堂里一定是要变动的,且白鹿关一战,我南朝军始终未驰援,悖了约定,难保他们不会记恨,你这个缇骑司指挥使,要多加小心。”
他拍拍陆雁卿肩膀。“为父如今再不能上马打仗,南朝安危,还靠你们这些年轻后生了。”
“孩儿谨记。”陆雁卿一拜。
他目送父母离开,才缓缓直起身子。
“洛姑娘今日辛苦了。”他对洛文英道。
洛文英还没缓过神,听到陆雁卿的声音,才忙屈身回话。“没有的事,”她道,“民女没出什么岔子就好。”
“你现在就出了岔子。”陆雁卿立刻换了严正的脸,“刚教了你世家女子的礼节,你便做错了。”
洛文英强忍着没翻个白眼。“是民女蠢笨,回去还需多多练习。”
陆雁卿看看她,神色有所放松。“也不怪你,你肯尽心,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,”他柔声道,“以后你也别民女民女的了,不必这么拘谨。”
“是。”
“在外人面前,还要记得喊我兄长,我则喊你静姝,”陆雁卿又道,“至于你我之间,你也可以直呼我名字。”
“那可不敢,”洛文英摇头,“还是喊大人吧。”
“不过大人,民……我还有件事想问。”她说。
“你问。”
“令尊方才说的,什么白鹿关什么长公主,是怎么回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