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文英暗骂自己问得草率。“我说怎么如此耳熟……”她赶紧说,“这样倒是想起来了。”
“不过翠环来时,小姐已经大些了,与他走动少了许多,”翠环道,“此前的事情,我不太清楚,只听小姐有时提起过。”
那就好。洛文英多少放心了点。
“我记得他也在缇骑司?”她又问。
这是她根据刚才翠环转述门房的话里,推出来的。
“是,”翠环回答,“成大人是和少爷同一年的武进士,按理说也是不一般的人,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?”
翠环偷偷瞥了洛文英一眼。“他犯了大错,被降职了。”
“什么大错?”洛文英随口问。
“这个……”翠环有些拘谨,“我也不详细知道,是听小姐和夫人之前说的,好像是因为在衙门里犯了事,少爷为他走动了走动,才没被赶出缇骑司,只降了些职位。”
“夫人还因此不许少爷再和他来往,怕被牵连,但少爷没理。”翠环又道。
“啊,那我知道了,”洛文英假装顿悟,“确实是有这么一出。”
“不过翠环原不该议论的,”翠环小心翼翼地说,“只是小姐记不起来,我才说……”
“你别怕,”洛文英对她笑笑,“我明白的,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兄长。”
她断不可能对陆雁卿说这些,否则她这样打听,陆雁卿定会起疑心。
她只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,感觉以后肯定用得上。
“对了,”翠环又想起什么,“夫人也对小姐说过,让小姐离成大人远些,小姐可不要忘了。”
“好,我记下了。”洛文英顺口答应。
“而且……而且翠环也觉得,”翠环挣扎片刻,才似乎鼓起勇气道,“夫人说得有道理。”
这倒是勾起了洛文英的好奇。“为何?”
“成大人他……阴郁得很,”翠环说,“看着让人不舒服,何况门不当户不对的,配不上小姐。”
我也没说要同他婚嫁啊……洛文英哑然失笑。
以她对陆静姝粗浅的了解,陆静姝必然不是一心耽着要婚嫁的女子,自也不会表露过这份意愿,大概还是翠环自己胡思乱想,觉得一男一女走得近些,就总是要有些什么。
“你说门不当户不对,意思成大人不是世家子弟?”洛文英又问。
“那自然不是,”翠环撇撇嘴,“夫人说,他家里是别处迁来的,只有母亲一人,若不是他母亲为陆家做过些女红活儿,他可没机会和少爷小姐玩儿到一起。”
原来如此。
“那你觉得,我配得上什么样的人?”洛文英打趣道。
“翠环可不敢说,”翠环赶忙摆手,“但小姐肯定配得上京城世家里顶顶好的男人,又有钱又好看那种。”
洛文英心里又一阵笑。“那我若说,我不想婚嫁呢?”
“哪有女子不婚嫁的呀?”翠环天真地反问,“寻个好人家,夫妻恩爱,才是最好,老爷夫人虽未明言,这次小姐回来了,过些时日自然也是要寻聘良人的。”
“少爷倒是说过,小姐不嫁也无妨,”她话停不下来,“说陆家家大业大,不会连个女儿都养不起,被老爷一顿骂,还是夫人打圆场,说少爷小姐总归年轻,慢慢就不这样想了。”
洛文英一时无话。她想问翠环自己的想法,先听到有人喊了声翠环。
袖红从前院匆匆走来,对洛文英行过礼,又附耳对翠环说了两句。翠环再对洛文英说,夫人有事要她们去帮手,需先行离开。
洛文英放她去了,眼睛却在两个丫鬟疾走的背影上挪不开。
其实她问也是白问,翠环能有什么想法,无非等着自家小姐嫁人,跟着去别家府上随侍些日子,过两年也嫁个人家,从此告别世家大院,安稳过活,夫家准许的话,每一两年能回来看看小姐。
洛文英虽在北朝,南朝女子的景况,还是知道的。
只是从前这些事情距她远些,如今才有了点感同身受的意味,好像她自己也被圈在了这个命数里,人人如此,代代如此。
她叹了口气。
两日后。鹤都。皇城外。
这南朝京城不似北朝京师,内城不是方正的格局,西宽东窄,皇城便坐落在鹤都内城东侧,远离西边的三十个里坊,一条大道自里坊而出,通向皇城大门。
卯时刚到,天还灰着,这大门外已经繁忙起来,或红衣或青衣的大臣三三两两,从内城不断向这里汇集,过了大门去赴早朝。
对他们来说这倒是早已习惯,多数脸上也看不出晨起的倦意,只是今日有所不同,除开例行的寒暄与上朝前简短的议事,这班男朝臣们明显在途径大门时放缓了脚步,一边小声议论,一边悄悄拿眼看向大门西侧的城墙。
绛红的城墙下,一溜伞盖沿墙排开,一群衣着华贵的女子齐齐站在伞盖阴影中。
这是他们平素从未见过的场景,有几名大臣不禁驻足观看。
直到四周一连串的声音让他们回过神。
连声的“右相大人”中,一名年纪不小的男子一身绯袍,快步走过来。他一条腿是跛的,姿态稍显怪异,但行步坚实,容仪严正,倒是气度不凡。
“右相大人。”驻足的几名大臣匆忙行礼。
“聚在这里做什么?”右相目不斜视,直走到皇城大门前,厉声问。
大臣们面面相觑,有胆大的指了指那一群女子。“敢问右相,这些女子难道便是太学新立的女班——”
“既已知道,又何必议论?”右相夏承言道,“这都是世家之女,你们在这里指指点点,成何体统?”
几名大臣被呛得大气不敢出,陪着笑,兀自散了。
夏承言站直身子,看向皇城墙根,一众局促不安的女子都低着头,一言不发,最前方突兀地有名男子,橘红麒麟衣,静静地负手而立。
察觉到夏承言的视线,男子扭头看过来,随即拱手施礼。
夏承言没说话。他点点头,便挪开了视线,在四周的朝臣里来回看看。
“今日早朝,提早一刻钟!”他高声道,“误了时辰的,夏某代圣上重责!还有,礼部之人给你们尚书递话,速至朝堂见我!”
他话一出口,原本还在好事的大臣们均是一愣,随即拔腿飞奔,不多时,皇城门口就不剩几个人了。
夏承言仍旧目不斜视,拖着脚一步步向皇城内走去。
陆雁卿看着他消失在门口,多少松了口气。
他知道,右相此举是为女班众人解围,没有圣上传令,早朝自然不会提前,但有了右相这句话,大臣们都急着上朝,就不会再有人围观了。
太学的人做事也是草率,偏选在这里与这个时间,把女班学生集中起来,说是女班设的地方较远,待人员齐整,再用马车带过去,却不想想有什么后果。
陆雁卿甚至怀疑,太学是有意为之。
昨日收到消息,他便觉得不妥,只是他新任缇骑司指挥使不太久,太学又归礼部管辖,加之自家“妹妹”还要在女班修习,不好与他们问询。
而此刻他这个“妹妹”,就站在他身后,还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。
“兄长,”洛文英凑上前,小声问,“还要等多久啊?”
陆雁卿转头看她,一时间又晃了眼,愣了片刻。
她今日换的轻便衣物,拿掉了首饰,妆容也淡些,倒更像静姝,忽然喊他兄长,陆雁卿心里竟起了一丝波澜。
“应该不久了,”他定定神,道,“你累了?”
他这话说得柔和,虽然洛文英知道他眼下扮演的是陆静姝哥哥,还是有些不适应。
“不累不累,”她摇头,“只是好奇,太学不是在皇城里么?为何女班却不在?”
来之前陆雁卿已对她交代过,今日赴女班的种种事宜,只是没说为什么,洛文英一直觉得奇怪,她印象中南朝太学与北朝国子监不同,修在皇城内一角,要开女班,也该在皇城里才是。
“女班初设,不便与男班同在一处,”陆雁卿解释,“皇城里也人多口杂,太学便与礼部商议,在内城偏僻地界单设了个学堂。”
“在哪里啊?”
“还不清楚。”
“哦。”其实他说了在哪里,洛文英也不知道,无非是站得久了,找些话说说。
本来今天起得早,她就有些困倦,在北朝,早朝都是巳时,起初定的早,太宗皇帝起不来,便下令推后了,不到卯时就起身的日子,洛文英一年里也没几天。
何况这时日,晨间还清冷得很,洛文英穿得薄,手都凉了,可南朝女子的礼节又不能丢,只好偷偷在外衣底下搓手。
陆雁卿看她一眼,视线放低,又开口道:“你若是太累,我去找皇城司的人给你搬把凳子来。”
“不不,”洛文英赶紧摆手,“没事的,我等着。”
她可不敢在这里搞这些惹眼的,本来陆雁卿坚持要送她来,还要陪她等,已经够招摇,再上演一出慈爱兄长,她万万受不起。
四周静候的世家女子们没有太多抱怨,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陆雁卿。从他带着洛文英出现那一刻,就吸引了一片视线,洛文英能感觉到,他往前面这么一站,有几名女子的眼就没离开过他身上。
这些女子大都是家里的奴仆送过来,随后奴仆就各自返家了,她“陆静姝”的兄长却悉心陪着,显得洛文英格格不入,虽然实质上与她无关,她还是一阵阵脸红耳热。
好不容易又过了一阵,大路上终于有了声响。细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中,一辆辆马车连同马车边步行的杂役,缓缓靠近过来。
为首的马车停下,一名鬓发斑白的男子先匆匆走出,忙不迭地直奔向陆雁卿。
“陆大人?”这男子看着五十有余,举止间像个读书人,“陆大人怎会在此?”
“封先生。”陆雁卿深一弯腰,向他行礼。
“哎哟,陆大人休要如此,”这个叫封先生的伸手扶住他,“老朽区区博士,可受不起陆大人这大礼。”
“陆大人怎么来了?”他又问。
“舍妹今日入学,多少有些不放心,”陆雁卿道,“便告了早朝的假,前来看看,也不想能遇上封先生这样的高士。”
“什么高士,惭愧,惭愧,”封先生笑道,“这里的都是世家女儿,我一个总讲来迎接,都怕是怠慢了。”
洛文英从前学过,南朝太学由祭酒统管,下设司业二人,再下是各堂的总讲与学正,看来这封先生在太学地位不低。
“这是舍妹,”陆雁卿说着,将洛文英让出来,“静姝,见过封先生。”
“封先生。”洛文英拿出练了三天的礼仪,做得完整无暇。
“不敢,不敢,”封先生再笑道,“也算是得见了,之前多有耳闻,多有耳闻啊。”
“先生见笑。”陆雁卿也微微一笑。他俩说的,大概就是陆静姝此前在京城四处打抱不平,积攒下的“名声”。
“既然先生亲自前来,是否可以说,封先生如今便是女班的总讲?”他又道。
“是,是,”封先生点头,“封某也是第一次为女子授业,真是诚惶诚恐。”
“以封先生之才学,该算大材小用,”陆雁卿道,“舍妹性子执拗,还请先生多行关照了。”
“自然,自然,”封先生连声道,“陆大人无需多虑,既是陆家的女儿,修习念书,自当不是问题,不是问题。”
“那敢问女班是设在了内城何处?”陆雁卿又问。
“不远,不远,”封先生答,“在内城东南,来月寺近前。”
陆雁卿点点头。“确是幽静处,太学先生们费心了。”
“毕竟是女班,不好张扬,只能勉力而为,”封先生有些局促,“今日设在皇城下迎接,多少有失妥当,还累陆大人等了许久,望大人不要见怪,方才礼部来催过,说是惊动了右相大人,这实在是……”
“不妨事,”陆雁卿脸上仍挂着笑,“先生们定是做了周全的准备,我等在这里候一候,也是应当的。”
这两个人话里各藏了话,打哑谜一样,一众世家女子都听得云里雾里,洛文英倒是很熟悉这些了,心里一直在笑。
“那,陆大人若是无事,不如随我一道去女班看看?”封先生指指他下来的那辆马车。
“我——”陆雁卿刚开口,眼睛却看向了封先生身后。
“成璧!”他喊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