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章 人为
烟波人长安2025-02-23 09:254,472

  陆雁卿不禁一怔。

  “当然,”洛文英道,“走或许才是最正确的,凭女班与县衙之力,自然挡不住这么多盗匪,女班都是世家女儿,又是朝廷看重的可造之材,保住女班安全才是为上。”

  “但我想,走与不走,都免不了一场死战,”她又道,“女班走,兵士与衙役们依然要抵挡盗匪,但女班不走,却能鼓振士气,保住县衙,也保住景县阖县,哪边轻重,我还是明白的。”

  陆雁卿有些惊讶。“可你方才……”

  大哥,死了那么多人呢,我难道还能笑出声吗?洛文英腹诽。

  “难过总归是难过的,”她道,“但这已是最好的办法。我替死难者难过,但,不后悔。”

  陆雁卿睁大眼又看看她,随即笑了笑。“看来是我多虑了,”他道,“不过,这样也确实像你的模样。”

  “我什么模样?”洛文英挑了眉去看他。

  若是平常时日,洛文英又该疑心他在试探什么,但眼下她实在没这个力气。

  陆雁卿反倒犹豫了。“不好说,”他道,“总之我知道,你不会是左右交战、耗损自己的人。”

  他语气真诚,洛文英多少有些触动。她又看看陆雁卿,似乎心里轻了一点。

  “大概吧,”她又吐了口气,抬眼看看远处连绵的云层,“那群盗匪究竟为何而来,你审清楚了?”

  “审清楚了,”陆雁卿答,“两个胆小鼠辈,还没怎么上刑就招了,没意思。”

  洛文英早撇见他手上有血迹,心想你这是没怎么上刑?

  但她没戳破。“他们怎么说?”

  “说是不知道他们二当家从哪里得来的消息,”陆雁卿意识到什么,从怀里拿出块方巾,擦了擦手指上的血,“景县县衙中来了些世家女儿,巡检司又少人,这群不知死活的,闻着味儿就来了。”

  “也是我疏忽,”他面容紧了一下,“去庸县没找到他们,以为退了,没想到他们翻了山,此事是我失察,若再晚一点,我要自责一辈子。”

  他说得真诚,洛文英却不敢想,他口中的自责,究竟是对谁自责。

  何况有件事她有些在意。

  她派了两名巡检司兵士去喊援兵,去京郊的那名是赶到了卫所大营,去庸县的那个,却是在路上撞见缇骑的。

  据他说,缇骑先一步得到了线报,于是即刻起行,这条线报,似是来自景县内陆雁卿早布下的人。

  布这条线是为了防谁,就不好说了。

  

  洛文英定定神,轻描淡写道:“你来了就好。”

  “不好,”陆雁卿摇摇头,“我早该想到,盗匪既然在这一带活动,女班来景县演练的消息,便有可能从县里传出去,也便会被歹人瞧见空子,此番实属大意,应留一支缇骑备防的。”

  洛文英想了想。“如果,消息不是从县里出去的呢?”

  陆雁卿转头看她。“何意?”

  “我只是有些怀疑,”洛文英道,“被审的盗匪说,他们二当家不知从何处得的消息,意指这个二当家没有透露消息来源,如果是县里有人说出去的,好像不需遮掩?”

  轮到陆雁卿一怔。

  “你是说,有更高位的人,与盗匪勾结?”他渐渐锁紧了眉头。

  “我没这么说啊,”洛文英赶紧道,“只是我个人的疑心,而且……还有件事,我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你知道我在县里办的案子吧?”洛文英问。

  她清楚,以陆雁卿的作风,他一定已经把这几日的事都查过了。

  陆雁卿也确实点点头。“知道。”

  “你这案子,”他沉吟道,“换南朝任一官员来,都不会这么办。”

  洛文英心里一紧,感觉他话里有话。

  “但办得不可谓不果决,”陆雁卿似乎又没有他意,接着道,“或许这便是女官的不同之处。我南朝律,此类案情上多有疏漏,既是杀妻,抵命也是应当。于情理上,我不认为你办错了。”

  “只是还不知道三法司与圣上,会怎么看。”他仍旧蹙着眉。

  “先不说这个,”洛文英移开话题,“这个案子,起因是有人在城外柳林里发现了那颗头骨,但你不觉得奇怪么,这头骨埋在那边二十年了,为何会突然露出来?”

  陆雁卿扬起了眉。

  “最近没有雨水,”洛文英眼神凝聚,“现场我也看了,显然有挖掘的痕迹,若说是野狗之类,挖不了那么仔细,定是人为。”

  陆雁卿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
  “确实,”他道,“这样说的话,更像是……”

  “有人故意挖开,要让女班知晓此案,”洛文英补上后半句,“那么就是问题了,是谁做的?又为何这样做?”

  她这样说,陆雁卿也陷入了沉思。

  “不管是指使他人还是亲力亲为,此人都必须满足两个条件,”他沉声道,“一要心知肚明,这个刘张氏的死另有隐情,二要知道,人埋在了何处。”

  “听上去像是杨典史所为。”他忽然笑了。

  

  “但杨典史身在县衙里,对盗匪透露县衙内情,于他并不利,”洛文英道,“今日一战,我在大堂上看得清楚,盗匪冲他也是下死手。又或许两件事本就是不同人所做,但我总觉得……这之中是有关联的。”

  陆雁卿又想了片刻,忽然转头,深深地看她一眼。“你……”

  洛文英心突突跳起来,等着他往下说。

  但陆雁卿没有说下去,只自顾自地摇了摇头。“罢了,先不想了,”他伸展了一下,道,“今日你险里逃生,该也累了,如今女班万全便好,其他的,留待日后再理吧。”

  他一伸胳膊,却叫洛文英看见,他左手腕往上,官服下,缠着一层布。

  “你受伤了?”洛文英下意识去抓他手。

  陆雁卿赶忙避开。“小伤,”他道,“不妨事。”

  洛文英不由分说,拉起他的袖子,发现陆雁卿大半个小臂都包裹住了。“缠了这么多布,还叫不妨事?”她睁大眼睛,“怎么受伤的?”

  陆雁卿似乎有些拘谨,挪开了胳膊,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推下去。“此前离了景县,接到线报,京城以西露白河畔,有北朝的探子活动,我去走了一趟,正遇上那群暗探,人多,挨了一刀。”

  北朝的探子……玄衣卫?

  洛文英心里一紧。难道是叶开颜派来的人?

  她感觉到陆雁卿又在观察她,大方把视线迎上去,陆雁卿反而有些躲闪。

  “只是一刀而已,确不妨事。”他低声道。

  “那……那些探子呢?”洛文英装作坦然的样子,问。

  “都杀掉了,”陆雁卿答,“不过这伙暗探有些不同,看身手与装束,不太像玄衣卫。”

  “不太像?”洛文英随口问,随即补了一句,“玄衣卫,长什么样啊?”

  陆雁卿看看她,眼底闪过什么。

  “不好细说,”末了他道,“总之,他们扮的像是玄衣卫的样子,但我与玄衣卫打交道惯了,一接触便知道不是。”

  不是玄衣卫,那能是什么人?洛文英也有些糊涂了。

  陆雁卿还是古古怪怪的,像是要打量洛文英的面色,又像不敢。

  最后他居然笑了一声。“挨了这一刀,倒是也有好处。”他道。

  洛文英心想你是不是被砍傻了,又看向他。“好处?”

  陆雁卿移开视线,继续望着县衙大门。“原是我一人去的,成璧不放心,跟了过去,正好帮了我的忙,立了此功,便能复职了,昨日里暂复了千户,只等圣上核准。”

  ……这算什么好处?

  洛文英只觉得他操心的人有些多,但也不好说什么。

  “成璧……就是从前与静姝相熟的那个?”她问。

  “是,”陆雁卿道,“他今后可能会常与我行动,你要小心些,别被他看出来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洛文英也点点头。

  两人沉寂一阵。洛文英总觉陆雁卿还有话藏着没说,只是也不便问。

  良久,陆雁卿吸了口气。

  “好了,”他慢慢站起身,“天晚了,你该去休息了,这两日县衙由缇骑暂管,你好生休息两日,安顿好这边事务,我带你回京。”

  “回京?”洛文英一愣,“一月之约可还没到……”

  “怕是不用等那么久了,”陆雁卿道,“女班破了一个大案,又退了盗匪,演练已算圆满,何况出这么大事,朝廷有心继续,世家们也不会允许。”

  他笑笑。“等着吧,世家们不来闹一场,我才觉得奇怪。”

  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

  果然如他所说,隔日午后,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就涌进了景县北大门。

  遇过盗匪后,景县守备收紧,缇骑自不必说,还抽调了京外卫所的一队人马,把县城四门严格把守。这些马车没有令牌,兵士便不给开门,到马车上几个朝廷命妇下来,兜头给了他们一通斥责,兵士无法,才将城门开了。

  这都是洛文英事后知道的。她在大堂里与陆雁卿说话,先接到城门守卫来报信,守卫还没走,再便看到,一辆辆马车驶过来,将县衙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  世家夫人们下了马车,劈头便往里走,来势汹汹,守卫的缇骑不敢怠慢,赶忙把路让开。

  县衙的人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雍容华贵的世家夫人,一时全愣在当场。世家夫人们谁也不理,径自往里走,其间夹杂着连声的呼喊。

  “我女儿呢?”

  “香儿!香儿!”

  “道真!你在哪啊道真?”

  女班诸人正在议事厅,协助缇骑打理县中公务,听见声响,纷纷出了门,看见各自的母亲大人,少不了一阵惊喜,随后便是喜泣、抹泪、执手相看。

  县衙的人回避不及,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,索性就站在大堂外看。洛文英与陆雁卿出来,也在大堂门口站着,听着一众世家夫人万般替女儿委屈,说着什么胖了、黑了、伤了、今后可怎么嫁人等等。

  听得洛文英既百感交集,又直想皱眉。

  人群之外,纪如玉孤零零默然站在一旁,轻轻地笑,洛文英想一想,离了陆雁卿走过去,拉住她的手。

  “我没事。”纪如玉小声道。

  洛文英不说话,手又攥紧了一点。

  嘘寒问暖过后,世家夫人们才想到陆家兄妹还在,都上来拜会,按理说把她们女儿置于险地,还是洛文英的主意,但一则她们并不知晓,二则就算知道,也不敢找她问责,何况陆雁卿还救了她们女儿的命。

  所以县衙里倒是一团和气。

  场面也走过了,夫人们便提出来,要带女儿们回去。

  “回去?”谢采薇的声音格外响亮,“回哪儿去?”

  “回家呀!”谢夫人一跺脚,“回京城,咱们可不能在这里待了,再出个好歹,我怎么跟你父亲大人交代?”

  但女班众人默默互看一眼,心照不宣地集体后退了两步。

  “演练还没结束,”谢采薇替她们道,“我们还不能走。”

  言罢,她与女班同窗齐齐看向了洛文英。

  洛文英心里一阵震动,说不出话,只轻轻点点头。

  

  “还演练什么!”谢夫人更急了,“本就不想让你来,你非要来,抛头露脸的不说,险些把命都搭上!要是再有盗匪,可怎么办?”

  “这里有缇骑,有卫所军,还有静姝,”谢采薇不为所动,“有什么怕的?”

  “静姝……那……”谢夫人看一眼不远处的洛文英,把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,“哎呀不管怎么说,你必定要随我回去!”

  后面的世家夫人们也配合着,你一言我一语,大概意思是女班非走不可,还有位夫人抽泣起来,说果然不该叫女儿读书,读多了便不听话了。

  洛文英听着,又一阵皱眉,忍不住想说什么。

  陆雁卿转过面,缓缓对她摇头。

  一众母女俨然成了两个阵营,僵持不下,谁也不退让。县衙的人与缇骑更是大气不敢出。杨典史姗姗来迟,站在人群外。洛文英与他互看一眼。杨典史大致明白这是在争什么,也不说话,只冷眼旁观。

  正紧张,突然传来一阵快马连蹄声,洛文英抬眼望去,便看见一名缇骑策马向县衙奔来。

  “陆大人!”临近大门,他飞身下马,直冲入县衙内,“圣上口谕!”

  女班同世家夫人们立时怔住,不得已齐齐转身,面向缇骑。

  陆雁卿似乎松了口气。他对同样惊讶的洛文英笑笑,拔腿迎上。“宣。”

  “圣上有令,”缇骑高声道,“着缇骑司护送女班人等,即刻撤出景县,回京整顿,各自返家,听候安排!”

  一阵寂静。陆雁卿点点头。“陛下还说什么了?”

  “圣上说……”缇骑瞥一眼身侧的世家夫人们,“说女班此番演练,大有所成,圣上欣喜,虽约期未满,但一县之地,已不足教女班施展,并念及女班安危,故至此为结,女班当速速起行,不得延误,各世家夫人……也须先行归京,勿再叨扰县衙。”

  “我们接自家女儿,怎么叨扰县衙了……”一名夫人小声念道,但其他人都没吭声,她渐渐也低下头去。

  “缇骑司接旨,”陆雁卿又点点头,“县衙原本的官员,回来了么?”

  “都在路上了,”缇骑答,“稍晚便到。”

  “好,辛苦你。”陆雁卿拍拍他,转回身,深吸一口气。

  “缇骑听令!”他正色道,“先走十人,送世家夫人们回京,余下人等,随女班同行!”

  

继续阅读:第四十七章 右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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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女应无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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