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章 短刀
烟波人长安2025-02-22 09:384,573

  杨典史那一箭,射得真准。方才有一刻,洛文英心想。

  没想到他瘦得弱不禁风的样子,还是练过的,盗匪那个二当家一回身的工夫,隐在大堂柱后的他就把箭放了出去,一击毙命。

  然后才有了洛文英那一声“杀”。

  与那二当家一同进大堂的,也迅速被埋伏在堂内的衙役们扫净,旋即,杨典史带人加入大堂外的战团。

  这便是洛文英的计划。

  盗匪人人骑马,若在县衙外接战,对县衙诸人不利,流箭如今看上去频繁,其实能开弓的一共就五六人,除杨典史外,射术也都一般,被马冲上一个来回,就该任人宰割了。

  且正面迎敌,盗匪一眼便能看出来,他们这边人员不整。

  但如果是设伏,就不一样了。

  所以必定要让盗匪下马,必定要让盗匪在小空间内仓促应战。

  那就必定要在县衙里,最好,还能把盗匪内外分隔,县衙外布巡检司兵士,先杀门外的,再威慑门内的。

  当然,前提是,这伙盗匪真的上当。

  好在他们全没料到县衙里有埋伏,又小看了女班诸人,两次被打了个出其不意,县衙这边终于算占了上风。

  热油这一手是谢采薇提的,女班抽了几个人,紧锣密鼓地鼓风烧火,烧出来三锅滚烫,只是,只能用一次,县衙厨房里备的油不多,锅也只有三个,用完了就再没有了。

  以女班的气力,不足以短兵相接,但她们也没有放弃,锅用尽了,还有木炭,此刻一群人由谢采薇领着,站在大堂边,用力往盗匪中扔还在烧的炭块木条。

  虽然如此,洛文英心里仍旧一阵紧过一阵。

  

  盗匪们日常刀口里舔血,论死战,还是更胜一筹,两轮慌乱后,反而愈发狠戾,县衙的人渐渐抵不住,院墙上的兵士被打下去多半,剩下的,箭也射空了,都跳下了院墙,陷入了混战。

  两边僵持不下,援军却还未到,难说女班与县衙还能顶多久。

  沈道真站在她身边,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右手,手指冰凉。

  洛文英正想着对策,冷不丁耳边一声女子的惊呼,一个姑娘被杀出来的盗匪抓住了脖颈,就要往外拖。

  洛文英立刻要动身,但谢采薇更快,一抬手,直接把木炭带着火星戳在盗匪脸上,盗匪吃痛,撒手退开,谢采薇一把将那姑娘拉回来,几个姑娘立刻抢上前,七手八脚带两个人往后走。

  这一下,女班乱了阵脚,盗匪们也看出了空当,开始再次往这边移动。

  她们没有了对抗的法子,眼下,就是最好的人质。

  还是徐捕头提起口气,带人横在盗匪们跟前,堪堪将人拦住。

  但洛文英前面,显出了一条通路。

  一道灼热的视线袭来,看得洛文英头皮一紧,她迎回去,正与盗匪头目撞上目光。

  他头巾已经掉了,头发散乱,大口喘着粗气,一脸狰狞,死死盯着洛文英。

  “娘的,都是你……”他吐口血,提起了刀,“我杀了你!”

  他不管不顾地冲上来。徐捕头还在缠斗,望尘莫及,有一名衙役去阻挡,被盗匪头目一拳打翻。头目跑得极快,两步就踏上了台阶,直奔向洛文英。

  一瞬间,洛文英只来得及把沈道真和周围几个姑娘推走,抬起头,一把长刀已经举过了她头顶。

  日头惨淡,细细的光映在刀身一侧,缓缓流动,刀柄之下,一张凶暴的脸,再往下,是一面缺了一半的软甲。

  这甲做得不怎么样。她默默地想。

  时间突然漫长起来,四周也没了声音,洛文英就这样看着刀一点点下落,心里空空的,像什么都没有。

  就到这里了么?

  白鹿关、洛城、露白河、鹤都、陆府……

  温大人、叶开颜……

  还有……那个一身橘红衣、刀柄雪一样白、总是让她提心吊胆的人。

  最后依然是端坐马上的长公主,对她说,莫忘了镜阁。

  刀还在落,紧接着——

  刀停了。

  不仅是刀停了,持刀的人也顿了一下,洛文英一愣,瞬息间喊杀声与金铁声呼啸而来,把她打了个激灵。

  眼前的物事重又变得纷乱,她看着盗匪的头目猛然一滞,艰难转过头去,像是要看背后的什么。

  一刹那的机会。洛文英提起左手,双手握住原本在左手上的短刀,看准盗匪头目软甲没有包覆之处,把刀刃送进了他心口。

  盗匪头目回过头,惊诧地看了看她,轰然倒地。

  这时洛文英才看见,他后背直直地插着一支箭,箭头射穿了软甲,全没在了肉里。

  随后她又看见,县衙的大门,不知何时开了,门口站着一个橘红官服的人,手里一支弓,身姿笔直。

  陆雁卿面若寒霜,肃然看着她。

  

  洛文英晃了晃,不知道说什么,只是远远对陆雁卿笑了笑。

  陆雁卿吐口气,大踏步向她走过来,一路跨过地上的几具尸体,在他两侧,还有人在打,可他就像看不见一样。

  他一直走上台阶,走到洛文英身前,才慢慢停下。

  “刀是哪里来的?”他看看洛文英的手。

  洛文英还保持着双手握刀的姿势,一刻不敢松手。

  “杨典史给的。”她轻声道。

  这短刀是设伏之时,杨典史硬给她的,让她危及时刻保命。洛文英不会用刀,以为也用不上,结果还是用到了。

  “杨典史?”陆雁卿又问。

  “对,”洛文英道,“他是——”

  “我知道他是谁,”陆雁卿点点头,“一会儿再说吧。”

  他转回身,看了看县衙大堂外。“等我把事情了结了。”

  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动手了。

  陆雁卿带了大队的缇骑来,似乎洛文英遇袭的时候,缇骑刚从墙外翻入,打开了大门,也便给了陆雁卿那一箭的时机。

  也不知道他究竟带了多少人,洛文英满眼都是橘红色的身影,如赤潮般席卷了整个县衙。一众缇骑好像因为在庸县没蹲到人,正一肚子火,下手都狠,何况盗匪已经被县衙的战斗耗尽了力气,根本不是对手。

  没过多久,那帮盗匪里还活着的,多数也被砍死了,只留下两个活口。

  但被缇骑生擒,大概还不如死了。

  姗姗来迟的巡检司兵士和京郊的一支卫所军,连插手的空余都没有,只能在县衙大门外看。

  陆雁卿站在大堂阶下,冷冷看着手下收拾残局,手紧握住方才那张弓,指节发白。

  少顷,一个洛文英熟悉的身影跑过来。“大人。”

  成璧还同过去一样瘦,面色也仍旧沉郁。“盗匪已除尽,”他道,“请大人下令。”

  陆雁卿冲他点点头。“该带回衙门的带回衙门,县衙里死难的,收殓起来,随后安置,卫所的郎中到了么?”

  “到了。”成璧答。

  “放进来,收治伤者,”陆雁卿道,“县衙外的兵士,让他们回去吧。”

  成璧也点点头,向陆雁卿一拜。

  他往洛文英这边看了一眼,洛文英眼神还未与他交汇,他就低下了头,走向县衙大门,途中一名缇骑迎上他,喊了声千户。

  ……千户?洛文英忽然想,她记得成璧之前被降职,是百户啊。

  不过这也不重要。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,感觉身上渐渐有了血气,能活动了,手也终于可以松开,把短刀扔在了地上。有人过来,把盗匪头目的尸首从她脚边拖开。洛文英避了一下,手被旁边另一只冰凉的手握住。

  她不用看也知道这触感是沈道真。转过头,沈道真两眼通红,仰面盯着她。

  “你没事吧?”洛文英柔声问。

  沈道真嘴动了两下,说不出话,须臾,突然用力抱住洛文英,放声大哭。

  

  洛文英还是第一次听她哭,一时手足无措。她试着推了推沈道真,沈道真就是不松手,洛文英无奈,只好任她抱着。

  她抬起头,眼前聚拢着女班诸人,二十多个姑娘,分站在大堂里外,有的还惊惶未定,人人脸上都挂着炭灰的黑污,混在汗水里,有些手烫伤了,正轻轻吹着。

  谢采薇似乎也没了力气,撑在一名姑娘肩头,对洛文英嘿嘿一笑。

  “还活着呢?”她问。

  洛文英也笑了。

  她刚要说什么,视野里先捕捉到有人走动,侧头看过去,就看到徐捕头脚步虚浮,艰难地走到陆雁卿身边。

  “小的……见过陆大人。”都这时候,他还不忘了官场的礼节。

  “徐捕头,”陆雁卿竟然知道他是谁,“徐捕头受苦了。”

  徐捕头也惊讶。“大人如何……”

  他话起了个头,人已经撑不住,脱力就要往后倒。

  一只手在他背后扶住了他。

  “杨典史。”陆雁卿面色平静,对来人打了声招呼。

  “陆大人,”杨典史神情也很自然,“见过陆大人,在下行动不便,就不行礼了。”

  他另一只手放在身侧,大臂上还在淌血。

  “不必,”陆雁卿正色道,“杨典史也辛苦。雁卿惭愧,得到消息晚了,连累县衙遭了如此大难。”

  “赶上了,便不算晚,”杨典史轻轻笑笑,“若不是大人及时赶到,我等今日怕是不能活着见大人。”

  陆雁卿上下打量他一眼。“头回见杨典史,倒是名不虚传。”

  “名?”杨典史扬起眉毛,“在下还有什么名么?”

  “杨典史坐镇景县典史三十年,无一冤假错案,远近皆知,”陆雁卿道,“杨典史不要谦虚。”

  谢采薇听愣了。“不是,这姓杨的这么厉害呢?”她小声嘀咕。

  洛文英也有些诧异,不过想想也不觉奇怪,早先从杨典史对县里情形如数家珍的模样,她大致能想到,虽然杨典史对自己的遭遇多有抱怨,但从未怠慢过本职。

  随即,她又听到陆雁卿开口。“且此番若没有杨典史在县衙,还不知会如何,”他道,“雁卿也代缇骑司,谢过杨典史。”

  “我?”杨典史又笑了,“我可没有这么大本事,于县衙设伏、运筹帷幄、带着我等抵死一战的,还是令妹。”

  说着,他看了看洛文英。

  陆雁卿却神色复杂。他消化了片刻这段话,也向洛文英看了一眼。

  女班见此情况,都静静地退入了大堂。沈道真好不容易止住了哭,被谢采薇牵着手,也从洛文英身边带走。

  杨典史将徐捕头交给一旁的快班衙役,去清点县衙人手。县衙大堂台阶上下,只剩洛文英与陆雁卿对望。

  两个人隐藏着各自的心绪,谁都没说话。

  

 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

  余下的事情,说简单又不简单。

  缇骑全面接管了县衙,受伤的由赶来的卫所郎中医治,死难的,尸体放置于院里,叫各自的家人来认领。

  县衙内原本组织起的兵士与衙役,有近五十员,战死了十多人,这些人都是在县里安家的,有的还有妻小,一时间县衙中挤满了恸哭哀悼的民众,悲声漫天。

  伤者都在大堂就地医治,家人过来,也大都抱头痛哭。县衙外还围着一些人,闻此形状也凄然落泪。不大的县衙里,一片愁云惨雾。

  洛文英在大堂中站着,与女班诸人相互看看,心里混不是滋味。

  但事情还要做。她带着女班的人,与杨典史一起清点了折损人数,从户房支了银两,先发了恤金下去,把一众公差安置妥当,又修书一封,请缇骑快马送回京城上报。

  做完这些,已经入夜。

  戌时,人都散了。死难者尸首由家人领回家安葬,伤轻的归家歇息,伤重的分放在县衙各处,郎中还在救。女班最后受了医治,也已都安睡。

  洛文英一人悄悄走到县衙大堂外,在冰凉的台阶上坐下。

  两个多时辰前,就在她正对面,是那场恶战。

  地面上还有血没有清理,经已渗入了土中。大堂下挂着几个灯笼,照着黑一块黄一块的浮土。四周静到仿若一切都没发生过。

  洛文英看看自己的右手,从傍晚起,右手就一直在抖。

  她坐了一阵,伸起左手,紧紧攥住右手,慢慢深吸了口气。

  “你没事了?”一个声音忽然从她侧面传来。

  是陆雁卿。他不知从哪里绕出来,悄无声息走到了洛文英附近。

  洛文英看他一眼,又低下头。

  陆雁卿神定气闲,看上去是刚处理完公务。他与几日前分别时没什么两样,也还穿着官服,但没有披大氅,好像也不冷。

  他快步走过来,话也不说,与洛文英一样坐下。

  两个人微微靠在一起,洛文英都能感觉到从他肩头传过来的细碎暖意。

  “你的大氅呢?”洛文英下意识问,“不冷?”

  “落在庸县了,”陆雁卿随口道,“走得急,忘了拿。不妨事。”

  洛文英想起来,他出现在县衙大门时,也就是这一身单薄衣物。

  她不知道说什么,静静移开视线,盯着脚边的台阶。

  “想什么?”陆雁卿开口问。

  洛文英又沉默下去。

  其实她想了很多,想着白鹿关那场鏖战,想着从前所向披靡的凤武军一脸血污,与狄人砍杀在一起,想着关头上坚毅的同僚,想着长公主死节的消息传来,四周泛起的痛哭。

  也想着她一心要进南朝朝廷,久久不回北朝,这究竟值不值。

  但她没有说,也不能说。

  陆雁卿见她一直不说话,沉吟半晌,先开了口:“虽然不确定你在想什么,但若你是在为死难的县衙之人自责,却大可不必这样想。”

  洛文英扭头看看他。

  “我听杨典史说了,”陆雁卿又道,“他与衙役们本是打算让女班逃出景县,但你决意要留下,所以我怕……怕你会以为,如果你听取了杨典史等人的提议,便不会死这么多人。”

  洛文英听着,忽然摇了摇头。

  “我没有在想这些,”她道,“也没有自责。”

  

继续阅读:第四十六章 人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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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女应无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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