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时三刻的阳光颇为刺眼。
前方七个万人队依次撤下后,阿史那提那磨领着威风凛凛的两千重骑,踏着小碎步,缓缓向前。
人马具甲的重骑极为沉重,因此在冲锋之前,需要匀速小跑一段时间,方能提速冲锋。
看着相隔半里远的大齐军队,速度已经起来的蠕蠕重骑左手开始持盾,右手也端起一丈八尺的长枪。
马战的兵器一般越长越好。蠕蠕人手中的长枪旧汉时唤作丈八蛇矛,现如今因工艺繁杂,也有人唤作马槊。
真正的马槊昂贵耗时且保养繁复,因此如陈泰等将领,更喜欢稍短一些的虎头湛金枪之类兵器。
而蠕蠕人手中的长枪价值虽是不菲,却也只得其形。其本质乃是硬木的枪杆,装上铁质的枪头,马上冲刺虽然不逊,劈挂砍砸却是难使。
但此时用于冲锋却是极好。
只见蠕蠕人的重骑以百骑为一行,排成两百丈的阔面,直取岭北路的中军大旗。铁蹄隆隆之声撼天震地,奔腾而起的烟尘也是直冲云霄。
岭北路的前军与中军相差只有一里,也就是说,冲锋一里半的距离后,蠕蠕人便能冲到帅旗之下。
但岭北路的将士也不是好惹的。发现蠕蠕人重骑冲锋后,岭北路招讨大使兼幽州道行军总管,从二品下辅国大将军,泰宁侯田广寿冷笑一声后立即下令道:“传本帅的军令,前军放箭阻拦,拖延蠕蠕人冲锋。中军所有将士,立刻后退两里,着甲,上马,准备冲锋。”
因为被蠕蠕人的七个万人队遮住视线,中军的四千重骑并未提前着甲。
于是田广寿军令下达后,中军的四千名骑士也立刻骑马后撤。
蠕蠕人这边,阿史那提那磨打的就是齐军着甲的时间差。
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视线极佳,齐国的中军刚刚后撤,他便敏锐的发现了动静。
由于重骑的目标是帮助大军撤退,于是阿史那提那磨一边持枪冲锋,一边发出军令道:“传令,冲破前军之后,立刻从两翼撤退。左元帅安排有大军接应,诸军切勿掉队。”
重骑兵冲锋之后,行军速度极为缓慢。因此阿史那提那磨只打算冲锋一波,延缓齐国游骑的追击之后,便在蠕蠕轻骑兵的掩护下撤离战场。
蠕蠕人的意图,岭北路的齐军并不知晓。在泰宁侯田广寿看来,对面分明是想用重骑踏阵,击破中军后逆风翻盘。
和秀容侯朱琰不同,刚满四十的田广寿征战多年,对蠕蠕人的战法也有一些了解。
于是在他的命令下,前军的一万六千游骑只是搭弓射箭,并未与蠕蠕人正面冲撞,反而是让开了道路。
按照正常情况,中军后撤二里之后,蠕蠕人的重骑兵要么掉转马头,重新组织冲锋。要么连续冲锋三四里地,势能耗尽。
眼下蠕蠕人第一波冲锋之后,便往两翼撤离。这十分符合田广寿的猜测,于是他便催促将士们尽快着甲上马,与蠕蠕人展开对冲。
只是最后一波蠕蠕重骑冲锋过后,想象中连绵不断的攻势并未到来。
见此情景,田广寿稍一思索后便大叫一声:“不好,蠕蠕人要逃!”
漠北之地,绵延万里。大齐虽是契胡人建立的,但开国以来,每次征讨漠北,最艰难的事情,一是在茫茫大漠寻找蠕蠕人的踪迹,二是如何保证大军的水源与后勤。
想到大齐六年来未有大战,唯恐错过大功的田广寿连忙拔出佩剑大吼一声道:“将士们,漠北之地,无边无际。错过今天,想再遇到几万蠕蠕人,怕是比登天还难。传本帅的军令,全军以幢为单位追击蠕蠕,人不卸甲,马不下鞍!”
由于前些年齐国与蠕蠕的战绩几乎百战百胜,加上以少敌多之下,岭北路完全占据上风。
因此田广寿军令一下,对蠕蠕人心中轻视的将士们欢声雷动,人人鼓足了劲儿想要追亡逐北,多抢几个首级。
心中反对之人也不是没有。岭北镇大都督侯莫陈都身为招讨副使,六成兵马又是他的属下。
生性谨慎的他原本想要劝诫,却被儿子侯莫陈克定拉住衣袖,阻止了他的行动。
侯莫陈克定不止上手阻拦,他还扭头看向监军所在的位置,示意父亲冷静行事。
岭北路的监军也是太后宫中的宦官,只是级别与宠信,均不如阴川路的伍子芳。
此人不仅贪财,而且贪功。他让田广寿分了五百精骑,还打算亲临战场,'带头冲锋'。
因为他的鼎力支持,加上泰宁侯也是宿将,侯莫陈都凡事都极为配合,不做反对。
思虑一会儿后,见将士们神情振奋,侯莫陈都也放弃劝谏,并低声叹道:“唉,但愿左贤王尚未低头,阿史那吉英腾不出手。”
侯莫陈都统领岭北镇多年,从来不敢小瞧屡战屡败的蠕蠕人。
新任可汗阿史那吉英虽有几分才干,但他继位不到一年,想来尚未整合漠北。
如此一来,前方数万兵马应当是迟滞我军,为汗庭迁移争取时间。
想到此处,侯莫陈都放下心后,也对着长子开口吩咐道:“克定,为父要与泰宁侯商议军机,脱不开身。镇中的精锐,只有两千,你带着他们速速追击,莫使大功旁落。”
岭北镇的士卒熟悉漠北,追杀蠕蠕人的时候,优势自然更大。
侯莫陈克定早就等着吩咐了。因此侯莫陈都刚刚下令,他便高声应道:“父帅请放心。孩儿即便不吃不喝,也要砍下一千个首级。”
骑兵对战步兵是最好收割首级的,反之则是最难。而骑兵大战之时,想要获取首级也颇为不已。
大家都是骑马,其中一方不惜马力拼命逃跑的情况下,另外一方想要追上极为艰难。
因此侯莫陈克定这一番表态,可谓夸下海口了。
但侯莫陈都还是开口鼓励道:“莫要强求。大漠宽广,莫要因为追击,与大军失散。”
侯莫陈克定闻言,也立刻点头道:“请父帅放心,孩儿必定谨慎行事。”
话音刚落,侯莫陈克定便立刻翻身上马,领着岭北镇的两千重骑加速追击。
比重骑兵更快的,自然是岭北镇与幽州道的游骑兵。
原本他们四处散开,等待重骑兵的对决,眼下也发了疯似的,朝着蠕蠕人后撤的方向快速追击。
随着蠕蠕人的撤逃与岭北路两万精骑的追杀,科尔沁草原的西边烟尘滚滚,战马的嘶鸣与兵器的交锋混合在一起,奏响了大战的序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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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齐书·泰宁侯列传》
泰宁侯,辽东郡人也。姓田,名广寿,字长生。出身契胡三十六部之一,黑水部,又言乃先秦田氏血裔,后流落辽东。
广寿相貌雄伟,身长八尺四寸,有膂力,善弓马。章德元年,宣皇帝拣选宿卫,以骑射俱佳,颇受重用。
永平三年,胡太后征讨蠕蠕。广寿谋求外任,厚赂宫中。遂以辅国大将军,任岭北路招讨大使,兼幽州道行军总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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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关于胡汉融合的一些研究》吴明轩
侯莫陈氏,是古代极为少见的三字复姓,起源于契胡三十六部之一的侯莫陈部。
原本这个部落的人坚持胡俗,但到了齐国末年的时候,他们也开始汉化。譬如著名将领侯莫陈克定,他出生时家族已经排了字辈,第一代便是克字辈。
燕高祖韩素建国之后,胡汉融合达到新的高潮。侯莫陈克定也改姓为陈,成为今天河南濮阳陈氏的先祖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