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十三日的漠北草原，方圆数千里都是阴蒙蒙的一片。
熟悉气候的老牧民都很清楚，中秋前后，漠北便会转冷。等到十月，更是漫天飘雪，冰封万里。
蠕蠕汗庭之中，右贤王阿史那提那磨阴沉的脸色也与天空完全一致。
就在半炷香之前，阿史那吉英决定将漠东千里之地，以及十余个部落划拨给他。
这原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。只是当他索要铠甲兵器时，阿史那吉英却以战事紧要为由，只分给他五百套铁甲以及四千余套皮甲。
要知道开战之前，阿史那提那磨便掌握两个重骑千人队，约有两千套铁甲和两千套环锁铠或者皮甲。
而覆灭岭北路一战，他的部属最终只收拢了五百余人。
也就是说，即便蠕蠕人六战六捷，大获全胜之后。他右贤王的直属力量，也就是一个重骑千人队，以及四个轻骑千人队。
如此实力，和他开战前相差不大，甚至因为亲信的折损，战力还有所下滑。
想到自己拼尽全力之下，竟落得如此下场，阿史那提那磨心中悲凉之余，也为阿史那吉英的心狠手辣感到心惊。
左贤王在他的诡计下虽然没死，他的部众却由三个儿子率领，听候阿史那吉英的驱驰。
而眼下汗帐内，左贤王三子也参与其中，正在议论如何对付齐国云中路的兵马。
韩素与侯莫陈克定两人猜的不错，阿史那吉英就是在守株待兔，妄图将齐国的援军一网打尽。
按照原来的计划，怀柔路兵马中了陷阱之后，应当被四面包抄的蠕蠕大军蚕食殆尽。
可人算不如天算。怀柔路三支大军虽有三名主将一名监军四个首脑，却公推招讨副使、怀柔镇大都督、武定侯高弘光统一指挥。
在高弘光的调度下，怀柔路各部进退有序，层次分明。虽然一时不慎，中了埋伏，却及时撤出而损失不大。
高弘光此人年逾七旬，资历极老。他说起来也是齐国宗室，只是和齐太祖毫无血缘。他出身于契胡三十六部之一的敕勒部，齐太祖开国时，将敕勒部的族人认定为渤海高氏的血裔，并让所有人改姓为高，立为宗室。
如此一来，齐国宗室开国时便有了一万多人，如今更是膨胀到三万余。
只是宗室泛滥之下，除了人数不到一千的皇族，其他宗室根本无人在意。
高弘光虽然不是名将，但七十岁的他年老成精，作战经验极为丰富。加上他的宗室身份与深厚资历，便轻松整合了怀柔路数万兵马，发挥出了齐国精锐应有的战力。
正是因为怀柔路大军没有顺利啃下，阿史那吉英这才改变计划，准备吊出其他路的援军一一吃掉。
由于云中路离得最近，大约三四百里，因此收到怀柔路求援之后，即便是经过两日的争吵和调度，云中路的兵马仍然在八月十三日的晚间，行进到了五十里之外。
云中路此番出征共有两万三千骑，他们也是由三支兵马组成。其中豫州道四千骑，兖州道七千骑，云中镇一万两千骑。
虽然人数比岭北路只多了三千，但一来蠕蠕人无法继续设伏，二来要耗费一半的兵力围堵怀柔路。
于是乎，只能拿出九万兵马的阿史那吉英，便打起了左贤王部众的主意。
左贤王乃是阿史那吉英的二叔，他的三个儿子也比阿史那吉英大了少许。
思虑一番后，阿史那吉英对着三位堂兄缓缓开口道：“三位兄长，叔父卧床不起已有半年多。半年以来，没有叔父相助，本汗处理事务十分头疼啊。”
左贤王阿史那结如共有三个成年的儿子，这三人也替他分别掌管三个重骑千人队。
阿史那结如病倒后，他的大儿子阿史那吐干、二儿子阿史那平秃、三儿子阿史那且末虽然获得了阿史那吉英的承认，并被他一顿忽悠，想要振兴蠕蠕，一统大漠。
只是这三人并不愚蠢，对自家的根基，三个重骑千人队看的很死，没有给阿史那吉英插手的空间。
但阿史那吉英自有手段，由不得他们兄弟三人不上钩。
只是阿史那吉英说完后，他的三位堂兄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皆不明白话中的意思。
阿史那吉英是在齐国的支持下继位的，左贤王阿史那结如虽自愿退让，手中的兵马却是丝毫未减，威望也强于在齐国为质多年的阿史那吉英。
只是阿史那吉英颇为阴险。在回到漠北不久，他就送给左贤王无数美酒，并让亲信们整日陪同，饮酒作乐。
漠北苦寒，往日里齐国的美酒都是天价。加上左贤王本就酗酒，放开畅饮之后，年逾五旬的阿史那结如很快就中风偏瘫，只能在床上留着口水。
此计端的巧妙。左贤王偏瘫之后，他的三个儿子也被美酒华服所收买，完全没意识到罪魁祸首正是那杯中之物。
阿史那吉英说完后，看到三位堂兄皆是一头雾水，心中也骂了自己一声：我真是昏了头，漠北这群莽货虽然不蠢，却也直的可怕，与他们说话，打哑谜是万万不成的。
无奈之下，阿史那吉英只能叹气道：“三位兄长有所不知。叔父既已不能理事，这左贤王之位自该让贤。”
话音落下后，见帐中所有人突然看向自己，阿史那吉英嘴角一勾开口叹道：“叔父这些年劳苦功高，颇得人心。因此本汗的意思，是召开大会，让某位兄长直接担任左贤王。”
顿了一顿后，阿史那吉英继续感慨：“只是三位兄长都是草原上少有的英雄豪杰，又各有所长，难分伯仲。因此选谁继任左贤王之位，本汗心中颇为犹豫。”
说到此处，三位堂兄尚未明白阿史那吉英的意图，只在那里抓耳饶腮，颇为焦急。
倒是一旁的阿史那提那磨在心里叹了口气，为三位堂兄弟默哀起来。
过了片刻，见三位堂兄仍然有些迷糊，阿史那吉英便开门见山道：“我们草原上的汉子最重勇猛。因此本汗打算在明日摆开阵势，和齐国云中路的兵马正面厮杀。如此一来，三位兄长谁最为勇猛，谁的斩获最多，功劳最大，本汗就召开大会，任命他为新任左贤王。明日这场大战，漠北所有的部落全部看在眼里，谁的表现最好，也不是本汗一言决之，而是由各部的头人，集体表决。三位兄长，左贤王之位的尊贵，仅次于可汗啊。”
轰！
虽然王族之中，能够担任左贤王的，往往也是军功最重的那位。但公开比试，确定归属，着实是开天辟地头一遭。
当然，也确实有人怀疑其中的猫腻。
阿史那吐干作为长子，他原本也是最有希望继位的。因此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并开口质疑道：“大汗。云中路的齐国人虽然只有两万多，但战力亦不可小觑。若想覆灭这一路兵马，我军的伤亡定然不小。依我之见，我军人多势众，还是徐徐图之为妙。”
身为左贤王的长子，阿史那吐干虽不聪明，却也并不蠢笨。他知道阿史那吉英做梦都想削弱自家的势力，因此平日里卖命可以，送命却是不行。
只是他的反对不仅没人支持，反而惹来一阵嘲笑：“哼！大哥，我看你就是怕了那些齐狗。前些日子，岭北路的齐军也有两万人，还不是被我等摧枯拉朽，如杀鸡一般，尽数杀光。”
说话的正是阿史那吐干的亲弟，也是左贤王的二子，阿史那平秃。
蠕蠕人的继承法，一般是幼子守灶，长子分家。这也是阿史那吉英能够继位，而他的长兄阿史那提那磨作为辅助的法理所在。
常理归常理，有的时候，蠕蠕人也会从已经成年的儿子中，选择能力最强的一个作为继承人。
而在阿史那平秃的心中，武力最强的自己，便是继承左贤王之位的不二之选。
阿史那平秃说完后，老三阿史那且末也'好心'提醒道：“兄长所言的徐徐图之，确实稳妥。但兄长有没有想过，齐国人的兵马是分成六路的。如果吃掉云中路两万余人都要耐心蚕食的话，遇到最强的阴川路，岂不是要直接退却？”
阿史那且末的'好心'不止如此。他接着起身，对阿史那吉英行礼道：“大汗雄才伟略，好不容易想到办法，可以挫灭齐国人六路大军，我等又怎么畏惧牺牲呢？”
上一个不畏惧牺牲的，便是右贤王阿史那提那磨。要不是他两千精锐只剩下五百的战绩过于惨烈，二十万蠕蠕人怎么会吃不掉中了埋伏怀柔路三万人？
只是众人刚刚腹诽，阿史那且末又是振臂高呼道：“如今已到中秋，再有一月，漠北的第一场雪也该下了。到了九十月份，齐军若是不胜，也会撤出漠北。而我军要是追击，那攻守之势转换，能打得过齐军吗？若是不追击，我军如此辛苦，就为了这两三万的战果？”
顿了一顿，阿史那且末又是慷慨激昂道：“如今希望在前，依我之见，不如明日一鼓作气，打垮云中路的齐军。而后乘势发起突击，破开怀柔路的龟壳。若数日之内连番大胜，剩下的三路齐军便可从容应对。”
说完这句，阿史那且末突然大礼参拜道：“大汗，明日之战，请允许我带领部众先打头阵。我们蠕蠕人好不容易有了战胜齐国的曙光，一定要拼尽全力啊！”
阿史那且末话音落下后，汗帐之中一片寂静。
他的大哥阿史那吐干神情震惊，嘴巴张开后一直没有合拢。二哥阿史那平秃也是神情微妙，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弟弟。
就连阿史那吉英也没有想到，自己这一番愿者上钩的操作，效果竟如此之好。
此时的阿史那且末虽然跪伏在地，却也清楚众人的讶异。他在心中冷笑道：“一群蠢货。我手上也就一千重骑，若是将来与大汗作对，只会持续折损。还不如趁价钱还高的时候，把你们全都卖了。即便大汗将来没有厚赏，也比和大汗作对拿的要多。”
阿史那且末心中的盘算旁人难以揣测，却难不倒常在洛阳勾心斗角的阿史那吉英。
心中揣摩一番后，阿史那吉英便决定接过这个梯子。
只见阿史那吉英也忽然站了起来放声大笑道：“不错。眼下齐国妖后当朝，颓势尽显。如此良机，正是我等崛起漠北，积蓄力量之时。遥想百年之前，秦天王苻坚逝去之后，中原大地，烽烟四起，互相征伐。当此之时，齐国太祖自江南北返，于敕勒川招兵买马，暗中蓄势。此后中原群雄颓废，齐太祖便趁势而起，一统幽、冀、并、豫等八州之地。”
顿了一顿后，阿史那吉英也慨慷激昂道：“他高忽墩的敕勒部，部众不到两万，也可顺势而起，成就一番伟业。如今我等雄踞漠北，部众五十万帐，控弦四十万，岂能如此胆小？三位堂兄，明日你等三人便为我军先锋，率先冲阵。届时，本汗亦将亲自登台，为你等擂鼓助威！”
阿史那吉英这一番慷慨激昂，也成功让帐内的蠕蠕人，忘却了一百多年来，被齐军花式暴打的历史。
此时帐中的气氛也颇为热烈，就连原先反对的阿史那吐干也跪伏大吼道：“愿为大汗效死！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！”
看着帐中跪伏的身影，阿史那吉英意气风发道：“传令下去，今天晚上加餐，让将士们饱餐一顿，明天有力气杀敌。另外，若是明日得胜，便酒肉管够，让所有人都痛快一晚。”
随着阿史那吉英军令的下达，蠕蠕二十万大军也开始忙碌起来，准备起明日的大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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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齐书·武定侯列传》
武定侯，怀柔镇人也。姓高，名弘光，字长明。出身契胡三十六部之一，敕勒部，又为齐国宗室。
弘光身长体健，善弓马，性勇毅。然才具中等，堪为宿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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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关于胡汉融合的一些研究》吴明轩
契胡人大部分是草原部族，他们的继承法也是以“幼子守灶，长子分家”为主。
齐太祖率领契胡三十六部建立齐国后，一开始并不认同嫡长子继承制。但经过几次皇室内乱，齐太祖便改变了想法，重新确立了继承制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