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熟悉
倚剑听风雨2021-05-15 21:333,056

  陆元白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,竟蹲在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姑娘墙头看了半个时辰。

  下午从天香楼出来,和卫言昭分开之后,他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,不知不觉中,就来到了诚意伯府的外面。

  他应当回镇国公府的,父亲早上特地叮嘱过他,晚间的时候家中有客,一定要早些回府。

  可他不想回去。

  那府里空荡荡的,他一刻也呆不下去。

  如今距离阿云下葬的日子还不足百日,府中的白绫却已经撤了大半,只剩下他的院子里还挂着,无论谁来说,他都不许人将那些白绫取下来。

  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,那白绫在风中飘啊飘的,他每看一眼,心就跟着颤动一下,又酸又涩,痛得厉害。

  他忘不了那一晚,她前一刻还骑在马背上,朝气蓬勃,神采飞扬,下一刻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,再也看不见了。

  最初的日子里,他总觉得那是一个梦,只要梦醒了,阿云就还在他身边,翘着脚嗑瓜子,想要叫他的时候便拿瓜子壳砸他。

  可是梦总有醒的时候,他却好像陷在那噩梦里,永远醒不过来了。

  梦里什么都有,只是再没有那个扬声叫他名字的女孩了。

  陆元白恍恍惚惚地看着前面的高墙,耳边浮现出卫言昭说的话:“她和嫂子挺像的。”

  她是这个世上最特别的女孩,哪有人会像她呢?

 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,足尖一点,便摸进了诚意伯府。

  他不知道三小姐住在哪个院子里,只是清楚她是庶女,还是不得宠的那种,于是便往偏僻的院子里看。一路上有三三俩俩的下人,凭他的身手,轻易便躲了过去,没多久,正看见今日陪着三小姐的那个丫鬟匆匆走来,他便悄悄跟在了她身后。

  那丫鬟浑然不知自己身后还跟着个人,三拐两拐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,推门便进去了。

  陆元白瞧见这院子大门上面的朱漆已经掉的差不多了,围墙外面也是一圈没过脚背的杂草,一望便知这三小姐在诚意伯府里没有什么地位。围墙旁有棵槐树长得茂盛,他攀上围墙,槐树的枝叶将他的身影遮蔽了起来。

  天渐渐暗了,不一会儿屋里便亮起了灯,接着那个小丫鬟便推开了门,三小姐慢慢走了出来。

  陆元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,根本没有发现她和阿云有什么相似之处。

  阿云常年习武,双腿修长,腰间一丝赘肉也无,一举一动之间都充满了力量和活力,而这三小姐瘦瘦弱弱,看上去一阵风便能吹倒了;

  阿云是小麦色的皮肤,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,看得旁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,而三小姐面色苍白,一看就是常年不见阳光,白日里见她的时候,那笑容就浮在脸上,像戴了一张面具;

  阿云不爱长安城中流行的那些裙子,总是嫌裙摆碍事,自己的衣裳全都将裙摆裁去,若是让她穿着三小姐如今这一身衣服,只怕她要生气的。

  陆元白叹了一口气,心中微微有些失落,随即便哂笑了一声,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,明明已经知道,这世界上再没有阿云了,却还因为卫言昭的一句话,跑到别人家的墙头来偷看。

  他撇过脸,打算趁院内的主仆两个不注意时悄悄走掉。

  可就在他刚要从院墙上跳下去的时候,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,生生地将他钉在原地。

  他骤然回头,正好看到三小姐伸手从旁边小丫鬟怀里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支羽箭。

  她在廊下站定,一手持弓,一手将羽箭搭在弦上,然后举起弓箭,将弓弦慢慢拉满。

  手一松,羽箭破空而出,旁边的小丫鬟满脸崇拜地叫好。

  灯光忽明忽暗,三小姐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重又抽出一支箭来,目视前方,仿佛那一刻,她的整个世界就剩下了手里的箭和门上的靶子。

  陆元白只觉得瞬间喘不过气来。他屏着呼吸,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女子。

  他无数次看过阿云练箭,哪怕前一刻他们还在说笑,只要她拿起弓箭来,世上的所有人所有事便都从她眼中消失了,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支羽箭上,射不中靶心,便再抽一支,射中了靶心,下一箭便从前一箭的箭尾劈进去,直至箭筒空了,或者靶子上再没有能射中的地方。

  她只看着自己的箭,他也只看着她。

  陆元白只觉得一股酸胀感从胸口开始漫上来,堵得他的心十分难受。他看着三小姐,那张陌生的面孔上浮现的却是熟悉的神情,那感觉让他几乎落泪。

  她一箭接着一箭,很快便将箭筒中的箭全都射光了。小丫鬟跑过去把箭拔下来重装回箭筒里,又跑到她身边,她伸出手,将两支错在一起的箭分开,捋一捋上面的箭羽,然后从最上面抽了一只箭出来。

  陆元白身子一个摇晃,险些从墙上落下去。他记得清楚,阿云也有这个习惯,收回来的羽箭一定要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,上面的尾羽也要平整,他曾问过她为什么,她说,若真的在战场上,敌军是不会给你机会慢慢拉弓射箭的,弓箭错在一起,箭羽相互交缠,抽箭的时候难免耽搁时间。

  三小姐却是警醒,立刻发现了他这边的响动,想也不想便一箭射过来。

  陆元白偏身避过,跳下围墙,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
  他的心乱成一团,路上也顾不得躲让下人,掩着面往来时的围墙处跑去,惊得两个丫鬟丢掉了手中的水桶,直以为遇见了贼人。

  从诚意伯府出来,他一路上飞奔回家,终于在镇国公府门前止住了脚步。

  “世子爷您可算回来了!”他刚一露面,便被等在门口的陆德顺架住,“国公爷等了您一个晚上,你这么晚回来,只怕是要生气的!”

  陆元白怔怔地站在门口,望着门旁挂着的一只白灯笼没有挪动脚步。

  陆德顺已经等了他许久,甚至连卫宁王府上也派人去问过了,卫宁王世子传回话来说,和世子爷早已分开了,并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处,将陆德顺急得团团转。

  今日府上来了贵客,国公爷一早便吩咐了世子爷今日早些回来,谁知世子爷就是不听话!如今那客人还未走,世子爷现下赶过去还来得及。

  “世子您快些吧!”陆德顺苦着脸催道,“您这是往哪去了,怎么身上沾了这么多土?先回房里换身衣裳吧!”

  陆元白失了魂一般随着他往里走,就在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,忽然开口问道:“陆叔,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魂魄?”

  陆德顺一怔,转头看到这院子满院白绫,心下了然,不由放缓了声音道:“世人都说三魂六魄,自然是有魂魄的。只是人死如灯灭,失了性命之后,魂魄便无所依附,只能遁入轮回里。”

  “轮回么?”陆元白喃喃道,“就是说,她可能还在这个世上?”

  “入轮回之前是要喝孟婆汤的,那汤喝完,前尘往事皆成云烟,”陆德顺一见他的模样,便知道他钻了牛角尖,温声开解道,“遁入轮回之后,若是得以重生,那么便是新的人,新的命了,和前世再无一丝相似,无一处瓜葛。”

  “所以,这世上我再也找不到她了,因为她已经入了轮回,重新投胎了。而即便我找到了重新投胎之后的她,她也不再是她了,因为今生的事情她都忘了,连我也忘了,等她长大之后,和她也不是一个人了。”陆元白低下头说道。

  虽然他说的颠三倒四,可陆德顺却明白他的意思。他爱怜地拍了拍这个从小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的胳膊,说道:“世子,人是应当往前看的。”

  “可是我不想往前看。”陆元白小声说道,声音里带着几分执拗。

  “若是缘分已尽,即便再抓紧,也不过是指间流沙;若是缘分未尽,往后总会再见的。”陆德顺说道,“世子,人是争不过命的。”

  “可是若这命不是我想要的呢?她的命分明就是我害的。”陆元白眼里死气沉沉,“从小你们就告诉我应当怎么做,我现在的命是你们给我的,不是我自己想要的。”

  陆德顺心中一阵酸楚。他知道这些年世子爷过得多苦,只是有些事由不得人,即便是贵为镇国公府的世子,也不得不妥协。

  “世子,这世上的人没有几个是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的。”他说,“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费尽了力气,哪里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肆意妄为呢?”

  陆元白还站在院外不肯动,陆德顺惦记着镇国公那边的贵客,招了招手唤来几个丫鬟,半拖半拽将陆元白架回了屋里,给他重新换一身衣裳。

  “世子,国公爷那边等的怕是要急了,这么多年您都忍下来了,如今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,千万要忍住啊!”陆德顺候在门外,忍不住叮嘱道。

  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,陆元白换了一身鸦青色衣裳,方才脸上的无措和仓皇已经消失不见了。

  “走吧。”他淡淡说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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