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间的时候玲珑回来,说桃儿已经被赶出府去了。她和相熟的丫鬟们聊了一会儿,知道桃儿家就住在杨柳巷子的最里面,桃儿娘年前的时候病了,一直没养好,如今已经越发严重,若是没了府里派去的大夫,只怕是要不好了。
安从云听罢点了点头,叫玲珑将前些日子典当头面的银子都拿出来。
“如今桃儿已经没有用了,周韵灵想来不会再出银子替桃儿娘看病,你同守角门的小厮相熟,若是哪一日桃儿来求见大小姐,就出去把这银子给她。”安从云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说道。
“那桃儿听大小姐的话来害小姐,被拆穿了又不肯说实话,小姐何苦帮她。”玲珑嘟囔道。
“不过是个想要治好娘亲的可怜丫头罢了,帮她一把又何妨。”安从云道,“况且我被困在这府里出不去,实在是不便,你又不能经常外出,外头有个人能帮我跑跑腿,可是方便不少。”
“桃儿之前害过小姐,谁知道往后她还会不会做出坑害小姐的事?”玲珑犹自不放心,“况且说起来,她被赶出府去还有小姐的原因在,万一她恨上了小姐,嘴上答应帮小姐做事,转头便将小姐的事情再告诉大小姐怎么办?”
安从云听了,不由失笑:“告诉就告诉,只要事情办妥了,告诉谁都是无妨的。”她拍了拍玲珑的肩膀,“我要做的事,同大小姐没什么关系,大小姐也并非我的敌人,只不过她看不惯我,我也看不惯她罢了,若是我真将她当成了敌人,岂不是自降身份?”
从前的时候,她连寿安公主都没放在眼里,不过是一帮只知道在背后使阴招的胆小鬼罢了,她那时一心想要去北疆上战场,不得已被困在长安城里,所作所为无不是为了以后能重赴战场,只是没等她逃走,便摔死在了悬崖下。
如今她重活一世,自然不会困在这小小的诚意伯府。周韵灵将她当做敌人,她却没什么心思同她缠斗,等她身体恢复好了,攒够了银子就要上路了,这期间只要周韵灵别太过分,她的那些个小动作她一概可以当做看不见。
玲珑回来之前林姨娘来过,又端来了满满一碗猪骨汤。安从云皱着眉头喝了一口,果然又没有放盐。她反抗了几句,却换来林姨娘两汪泪眼,吓得她不敢再说,两口就灌了下去。
此刻天已经黑了,安从云却觉得腹中胀得难受,在屋里走了两圈仍没有什么效果,于是便叫玲珑将她的弓取来,推门到了院子里练箭。
周韵宁的院子不大,安从云叫人在大门上挂了一个靶子,自己站在廊下,张开弓箭,一箭一箭正中靶心。玲珑捧着箭筒站在她旁边,每当她射中一箭,便欢呼一声。
“小姐您真是太厉害了!”玲珑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满的都是崇拜,“前些日子您射出的箭还碰不到靶子,现下都中了!”
这不是废话么,前些日子她手上的力气不够,连弓箭都拉不开,自然也射不中靶子了。安从云等玲珑将羽箭都拔下来收入箭筒,小跑回她身边后,伸手又取了一支箭。
羽箭刚搭上弓弦,她忽然听到墙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。
“谁!”她想也不想,一箭射过去,外头一声轻微的动静,随即便没了声息。
“打开大门,我要过去看看!”安从云将弓箭握在手里,对玲珑说道。
“小姐,咱们还是先叫人来吧!”玲珑有些被吓到了,哆哆嗦嗦地说道。
“开门。”安从云命令。
玲珑不敢再说话,跑到大门旁边,略有些费力的将门推开了。
安从云绕到墙后,外面空无一人。只是那墙边生的青苔上又一处小小的划痕,显然是方才有人来过。那人还应当是位高手,她没有听见他是什么时候来的,若不是不小心发出了一点声响,她连被人监视了都不知道。
安从云的住处偏僻,诚意伯夫人又不待见她,故而府里的下人们对她也十分怠慢,围墙外面一圈杂草已长得没过了脚背,一点脚印都没有留下。安从云四处查看了一番,没有发现什么踪迹,只能摇摇头,站起身准备回去了。
她刚转过身,忽然余光中看到了一样反光的东西。安从云分开杂草,只见一枚系着平安扣的络子正躺在地上。那平安扣是白玉的,今夜月光很好,方才正是白玉反的那一丝月光被她瞧见了,否则只怕落在杂草里谁也看不到。
她将那络子捡了起来,心中忽然升起了无边的怒气。
陆、元、白!
她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。
枉她今日见他憔悴,心中还有些不忍,以为他因为自己的死而伤神!
这络子正是陆元白的,那平安扣是有一年他的生日,她买来送给他的,她本想自己打个络子送给他,可摆弄了半天也弄不明白那些线,于是便作罢了,最后陆元白不知道寻了哪个姑娘替他打了个络子,然后便整日挂在身上,一直没有摘下来过。
她看着那络子上面断得整整齐齐的线,显然是方才她的一箭将络子射断了。
陆元白,不愧是你,如今我才不过死了几个月,就忍不住跑到别的姑娘墙头来偷看了!
安从云一遍一遍地深呼吸,告诉自己不要生气,毕竟如今她已经是周韵宁了,陆元白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,况且陆元白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?
她刚醒来的时候,没忍住叫玲珑去打听了一下消息,毕竟当初她坠崖时,陆元白哭得撕心裂肺,不是她自恋,她总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是有些不同的,她怕陆元白一时接受不了自己已经死了的消息,还曾想着要不就偷偷给他写封信,不告诉他自己如今在何处,只说还活着,叫他不要惦念。
只是等她听了玲珑打听回来的消息,气得摔了一整套杯子。听闻镇国公世子大婚后第二日便去了明月楼,在里面一住就是月余,有人瞧见他醉醺醺的,踉踉跄跄往花魁的屋子里去,还走错了房间,撞见了大理寺卿余德光的好事,第二日,五十余岁的大理寺卿老当益壮的消息就传遍了长安城。
安从云冷静了下来之后,觉得自己逃婚果真是再正确无比了。倘若自己没有逃,成亲第二日夫君便寻花问柳,凭她的脾气,只怕砸了明月楼也是能做出来的。
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一点点难过。小时候的陆元白不是这样子的。她记得清楚,小时候,陆元白常常从狗洞里钻过来找她玩,说起自己的父亲,总是恨得咬牙切齿,说他老眼昏花,看不清那些女人的真面目,还觉得她们都是真心待他的,一房一房的小妾往府里抬,害得他母亲伤心。
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呢?安从云并不知道。她十一岁上就和父亲一起去了北疆,等四年后再回来的时候,陆元白已经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。
虽然他还是会翻墙过来,怀里揣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,一颗一颗给她剥好喂到嘴里;虽然他还会坐在树上,拿石子打她的窗户,等她趿拉着鞋子伸出头来的时候,吹一曲小调给她听;虽然他还是会跟人家打上一架,花三千两银子买下追风来送给她;虽然他还是会在她的及笄礼上说自己忘了买礼物,半夜的时候又偷偷跑过来,把她从被窝里揪起,仔仔细细地帮她绾了头发,插上自己亲手刻的簪子。
可是他不一样了。他不再去书院读书,不再和从前的朋友来往,反倒结交了许多长安城中有名的纨绔;他出入赌坊,常常有人拿着几千两银子的欠条,去镇国公府讨账;他成了明月楼的常客,据说曾为了争夺花魁的第一晚,豪掷八千两银子。
后来,更是在十八岁的时候,往府里抬了第一房小妾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,像是要和镇国公看齐一样,短短一年半的时间,便纳了足足八房小妾。
安从云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,她在北疆的那四年里他就已经变了。听闻镇国公夫人便是被这个儿子气病,最后撒手人寰的。安从云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收到了陆元白的一封信,里面乱七八糟说了许多,什么后院的海棠花开了,什么池子里的鱼被他钓上来烤着吃了,最后一页纸上字迹模糊,她费了很大力气,才看清是一行小小的字。
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啊?
那时候她以为是陆元白不小心碰翻了茶水,还在回信里面佯装生气,说下次写信的时候,茶盏放的远一点,后来才知道,原来那个时候,是镇国公夫人去世了。
只是等她知道了的时候,她的父亲也命丧战场,整个平阳侯府空荡荡的,只剩下了她一个人,她捧着父亲的灵位,看着来吊唁的陆元白,没有力气去问他这几年发生了什么。
于是他也没有说,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边。她终是不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,到后来看他一房一房的小妾往府里抬,她也就不想知道了。
他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,有什么好生气的,安从云不住地在心里劝着自己。
“玲珑,去告诉夫人一声,这府里进了贼,往后夜里巡逻的人都警醒些!”她紧紧抓着络子,厉声吩咐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