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阴沉得厉害,黑压压的乌云在头顶翻滚着,风挟着尘沙吹在人的脸上,一场暴雨随时会落下来。
长长的队伍在街上慢慢前行,最前面的男子身披缟素,形容憔悴,扶着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,行尸走肉般往前走着。
安从云站在人群里,双腿痛得打颤,不得不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身边的小丫鬟身上。她看着远远走来的送葬队伍,雪白的灵幡在空中翻飞,纸钱在风中打着旋,八十一位高僧颂着经文,声音肃穆而哀戚。
“不过才成亲一个月,世子夫人便去了,果真是红颜薄命啊!”她身边有人叹道,“听闻镇国公世子与世子夫人青梅竹马,从小一起长大,两人情谊甚笃,岂料世事无常,才成亲便阴阳两隔了。”
“什么情谊甚笃,”另一人嗤之以鼻,“镇国公世子有八房小妾,就这也能算得上对世子夫人情谊甚笃?要我说,世子夫人如今撒手人寰,指不定就和后院的八房小妾有关呢!”
第一个人摇了摇头,道:“此言差矣,世子夫人何等人物,从前可是跟着平阳侯上过战场杀敌的,连皇上都亲口赞扬她是女中豪杰,那些后院阴私,岂能奈何得了她?可怜平阳侯府,从前只剩下世子夫人一人苦苦支撑,如今竟连世子夫人也去了……”
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近,安从云已经能够看清陆元白满脸胡茬了。不知为何,她心中忽然一酸,匆匆低下头去,拉了拉小丫鬟的袖子:“走吧!”
小丫鬟连忙一手扶住她,一手分开人群,两人慢慢向后走去。
“小姐,您如今身子还没好,从前同那镇国公世子夫人又没有什么交情,何苦来看她出殡呢?”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用身子挡开旁边的人,口中抱怨道。
“就是想来看看罢了……”安从云低声说道。
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葬礼呢?她从前就想过,若是自己死了,一定要风风光光的下葬,要请灵隐寺的高僧来给她超度,但是不要请人哭灵,也不要撒纸钱,而是撒铜板,叫旁边来看热闹的百姓抢个高高兴兴的,往后说起她来,都要夸上一嘴。
可惜陆元白不知道她的心思,一路上红着眼睛,看得她心里也难受了起来。
安从云兀自想着心事,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。她的腿一个月前摔断了,大夫千叮咛万嘱咐,要她在床上躺满三个月才能下地,今日她听闻是自己下葬的日子,这才不顾别人阻拦,带着丫鬟上了街。站了那么久,双腿早已疼痛不已,如今被人一撞,她再也站不稳,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。
“小姐!”小丫鬟一声惊呼,扑了过来。
“没事。”安从云的额上全是冷汗,她抓着丫鬟的胳膊,试着重新站起来,腿上却传来了钻心般的疼痛。
“哟,这不是诚意伯家的三小姐吗?”一个倨傲的女声从她的头顶传了过来。
安从云抬起头,看到方才撞到她的女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嘴角带着一抹讥讽的笑意。
“你这人怎么走路的,没看见我家小姐受了伤吗?”小丫鬟一时扶不起安从云来,见她脸色煞白,心中一急,指着那女子质问道。
那女子穿着浅粉的衣裳,满头珠翠晃得人眼花。此刻听见小丫鬟的质问,不由用绣花团扇遮住了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笑得弯弯的丹凤眼,说道:“周三小姐,你这丫鬟好生无礼,主子间说话,她凭什么插嘴?哦,我倒是忘了,都说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,周三小姐自己可不就是那不知礼法的人么?”
安从云没有理她,只是努力想从地上站起身来。她不认得这女子,但是听这女子的话,似乎对她——不,是对她这具身子的原主人颇为熟悉。
从悬崖上摔下去之后,安从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,谁知睁开眼睛之后,竟变成了诚意伯家庶出的三小姐,周韵宁。
说来也巧,她摔下去的前一日,周韵宁也从悬崖跌落,被救回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,可惜后来还是香消玉殒了,被她这个刚刚摔死的孤魂野鬼雀占鸠巢,借着她的身子重生了。
周三小姐的死因并不光彩,周家虽已经命人封了口,可看眼前这个女子的样子,似乎知道了事情的真实缘由。
安从云几番努力,终于站了起来。她的头发已经汗湿在了额上,气喘吁吁地靠在小丫鬟身上,不想多生是非,于是道:“劳烦让一下,我要回去了。”
那女子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,在越来越近的诵经声中格外突兀:“周三小姐急什么啊,听闻你病了一阵,我们十分忧心,一直想着去府上看看你,却不知为何,诚意伯府这些日子一直闭门谢客,今日好不容易相见,咱们何不找个地方坐坐,再叫些姐妹来多叙叙旧?”
她的声音清脆悦耳,一席话说下来,周围已经有不少人被她们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。
安从云没有耐心同她纠缠,于是便倚着小丫鬟,想从她身边绕过去。谁知那女子不依不饶,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。
“周三小姐,好歹咱们两个也是同窗一场,你为何这般冷漠?”那女子依旧笑得眉眼弯弯,口中声音却冷了下来,“莫非是因为叶公子?”
“你休要胡说!”听到叶公子的名字,小丫鬟急了,喝道。
那女子懒洋洋地斜了小丫鬟一眼,嗤笑了一声:“是不是胡说,周三小姐心中最清楚了,当日人人都说你失足坠崖,可叶公子却不是那么说的,叶公子说——”
她的团扇又往上抬了抬,只露出一双妩媚的眼睛,明明弯弯的,里面却没有一丝笑意:“叶公子说,他与周三小姐不过萍水相逢,当不得周三小姐的一腔痴情,况且奔者为妾,父母国人皆贱之,他万不能看着周三小姐误入歧途。望周三小姐经此一事,往后能修养德行,自尊自爱才好!”
一席话落地,周围的人纷纷交头接耳。安从云心中一叹,她本只想借着周三小姐的身子安安静静的休养一阵,等到养好了身体,攒够银子便重新跑路,可这周三小姐从前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,单瞧着眼前这个女子,便知道周三小姐从前定然得罪她不浅。
“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。”安从云不愿多说,此刻送葬的队伍已经来到她们面前了,她明知如今自己落在别人眼中,和从前没有半分相似,可还是在陆元白听到动静看过来的时候低下了头。
“周三小姐何必装糊涂呢,”那女子的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可以让旁边的人都听见,“当初你约叶公子在灵隐寺见面,连金银细软都收拾好了,只想同他私奔,却不料叶公子当即拒绝了你,羞愤之下才想要跳崖自尽的,那样高的悬崖都敢跳,如今怎地连承认都不敢了?”
“徐小姐,你……你莫要欺人太甚了!”安从云的小丫鬟被她气得身子发颤,声音也越发尖锐了起来,“我家小姐就是失足坠崖!你不要以为旁人都不知道,是你自己喜欢叶公子,长相又不如我家小姐,所以才这般污蔑我家小姐的!”
“我哪句话污蔑她了!”徐小姐的声音也大了起来,“学堂里人人都知道,你周韵宁仗着自己一副狐媚长相,没事就喜欢往叶公子身边凑!叶公子是正人君子,自然不喜欢你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!”
“你才不知羞耻!”小丫鬟大怒,伸手就要去揪她的头发。
徐小姐没料到她竟敢动手,慌乱间手中的团扇掉到了地上,露出一张微微凸出来的嘴巴。
“你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的模样,就算叶公子不喜欢我家小姐,难道就会喜欢上你这种龅牙?”小丫鬟掐着腰嚷道。
“你……我要撕了你的嘴!”旁边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到徐小姐的脸上,她又羞又怒,冲过来便往小丫鬟脸上挠。
安从云自从醒来,这个小丫鬟便在她身边伺候着,虽然人笨了些,脑子一根筋,但是对她一向忠心耿耿。如今眼见她要吃亏,安从云想也没想,便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,抬手架开了徐小姐的手。
“今日是世子夫人出殡的日子,不要在这里胡闹!”她冷着脸道。她可不愿别人把她的葬礼搅得一塌糊涂。
可是她忘了自己如今是周韵宁,半分武艺不会不说,身上受了重伤,左腿上还打着夹板。徐小姐手上使劲一推,她就又被推倒在了地上。
“周韵宁,算你运气好,跳崖了都没有摔死,否则如今只怕就是你出殡的日子了!”徐小姐不依不饶道,“啧啧啧,那么高的悬崖,若不是有棵树拦着,只怕你摔下去脸都要摔烂了吧?肠肚流一地,想想就恶心……啊!”
安从云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徐小姐飞了出去,远远地摔在了地上。
“世……世子……”周围人群纷纷散开,只留下一身缟素的陆元白站在安从云面前。
“世子,她是礼部侍郎徐彬的女儿啊,您怎么能对她动手呢?”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匆匆跑来,顿足叹道。
安从云认出他是镇国公府的管家陆德顺,她小时候去镇国公府玩,他总是笑眯眯的,口袋里总是会变出各种糖果。
“她穿的衣服太扎眼了。”陆元白淡淡说道。
安从云忍不住抬眼看他,正巧他也往她这边看过来。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一瞬,便都各自移开了。
“走吧。”陆元白往棺椁处走去,脚步有些虚浮。
“小姐,您没事吧?”小丫鬟将安从云扶了起来。
“没事。”
人群渐渐散去,安从云望着陆元白离去的背影,觉得恍如隔世。今日是镇国公世子夫人下葬的日子,她作为安从云的种种,都将随着那棺椁一同下葬了。
陆元白,再见了。她在心里默默说道。
“走吧。”安从云对小丫鬟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