毫无防备之下见到了陆元白,安从云的心狠狠一跳,立刻便低下了头去。方才不过瞥了一眼,她就瞧见他似乎憔悴了许多,从前丰神俊秀的面庞如今凹陷了下去,下巴上长了一片青色的胡茬。
周韵珊蹲在地上捂着脸哭,她的丫鬟慌忙上前挡住她,口中指责道:“三小姐,您怎么能这样!”
安从云没有理她,目光往旁边的丫鬟婆子们身上扫去,那些下人纷纷低下头去。
“哎,我让你走了么?”安从云开口叫住一个准备偷偷溜走的丫鬟,“你叫什么名字,哪个院子里的?”
那小丫鬟手中的瓷盘“哗啦”一声掉在了地上,她慌忙跪下来,眼风却不住往周韵灵身上扫。
“问你话呢,你在哪个院子里伺候?”安从云不耐烦地问道。
“不过是个在外院扫洒的小丫鬟罢了,是哪里碍到三妹妹的眼了么?三妹妹且先同二妹妹道个歉吧,教训下人的事,待过后再提也不迟,省得叫贵客笑话。”周韵灵一边柔声说着,一边亲自去将周韵珊扶了起来。
安从云冷笑一声道:“若不是她方才伸脚绊我,我哪里会摔倒,又哪里会连累二姐姐?”
“三妹妹,你便是觉得在外人前失了面子,也不应当将错处往一个丫鬟身上推啊,”周韵灵看着安从云的目光中带着无奈和责备,“况且你又没有摔倒,二妹妹也没有怪你,何苦为难一个小丫鬟。”
“我哪里是为难她了?”安从云见她颠倒黑白,不由怒道,“方才就是她伸脚绊的我!这院子里这么多人,难道我还能撒谎不成?她们一定都看见了!”
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,无人出声。安从云一个个看过去,那些丫鬟婆子全都低着头一动不动。
“好了好了,是她绊的你,是她绊的你,”周韵灵说道,“等会儿我便发落了她,如何?”
她的语气仿佛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,安从云听了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。
“花园离得这么近,他们也一定看清楚了!”安从云怒气冲冲地喊道,“陆元白,你看没看见她绊我?”
她只顾着生气,却忘了自己如今在别人眼中是周韵宁的模样。陆元白忽然被她叫出了名字,皱起眉头瞥了一眼,开口道:“在下与三小姐并不相识,三小姐这样直呼在下的名讳怕是不妥吧?况且在下方才又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,哪里会看到你们,莫不是三小姐觉得自己花容月貌,只要一出现,旁人都会注意到你吧?”
安从云只觉得一口气哽在了喉咙里,咽都咽不下去。从前的时候她和那些贵女不对付,她们看不惯她像个男子般大大咧咧的,她看不惯她们整天惺惺作态,于是她常常被那些女孩欺负。每当她被她们在背后使绊子的时候,只要她叫一声陆元白,管他看没看见,哪怕根本没在当场,也会冲过来信誓旦旦地替她作证。
“三妹妹,快别闹了,”周韵灵来拉她的手,“有什么事等客人走了再说……”
“陆兄没有看见,我倒是看得清楚,确实是这小丫鬟绊了三小姐。”卫言昭忽然开口说道,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,他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,“陆兄方才有句话说得对,三小姐确实花容月貌,乍一出现就让人挪不开眼。”
安从云没想到他会开口替自己说话,却抓住了这个机会,立刻说道:“大姐姐你方才说,她不过是个在外院洒扫的丫鬟,一个外院的丫鬟,为何会跑到花园里来,手中还端着茶?咱们府里如今连伺候的人手都不够了么,需要外院的粗使丫鬟来凑数?照我看来,这丫鬟就是心怀鬼胎,且不说她是不是存心绊我,单说今日知道府里有贵客,想方设法跑到这里露脸,这样的丫鬟便不能再留了,应当打一顿板子丢出去!”
那小丫鬟被安从云揪出来后本就害怕,此刻听到这般严厉的话,早已吓得六神无主,忙不迭地磕头求情:“三小姐,您饶了奴婢吧!奴婢方才走路时没注意,不小心冲撞了您,您大人不记小人过,就原谅奴婢吧!”
安从云没有理她,仍旧对着周韵灵说道:“大姐姐,咱们府里一向规矩森严,如今出了这样的事,你看该如何处置?”
周韵灵扶着周韵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。周韵珊方才还在哭泣,心中暗恨周韵宁叫她出了丑,谁知不过片刻,事情便出现了反转,那小丫鬟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让她简直火冒三丈,若不是顾忌着有客在场,她定会叫人将那小丫鬟拉下去打上十几个耳光。
她感觉到大姐姐扶着她的手收紧了,不由地转头看向了周韵灵。
周韵灵脸上仍是温和的笑,口中说道:“这样的人,咱们府里自然是留不得了。来人,将她带下去,先关在柴房里,回禀夫人一声,就说她无端闯进内院,冲撞了三小姐,按府里的规矩罚过之后撵出去!”
那小丫鬟一时呆住,待反应过来,立刻跪着往周韵灵身边膝行,边哭边求道:“大小姐,您饶了奴婢吧,奴婢再也不敢了!是春鸢姐姐……”
周韵灵脸色微微一变,扬声道:“还不将她带下去,大喊大叫没得叫人笑话!”
几个身材高壮的婆子过来,一人拉住小丫鬟的一只胳膊,就将她提了起来,另一个婆子掏出帕子,想要堵住她的嘴。
“慢着!”安从云说道。
那婆子停下了动作,眼睛往周韵灵身上看去。
周韵灵已经有些不耐烦了:“三妹妹究竟想怎么样?眼下还有贵客在场,待晚些你再惩治这个丫鬟如何?”
“我不是想惩治她,只是方才她嘴里喊着春鸢的名字,我记得春鸢不是大姐姐的贴身丫鬟吗,若是就这样让人将她带走了,流言传来传去,说不定就变了样子,怕是到时候就要牵扯到大姐姐身上了。”安从云的脸上带着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,“大姐姐,咱们还是听听她有什么好辩驳的吧,若只是胡乱攀扯,也好当着众人的面澄清一番。”
周韵灵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,她咬着牙瞪着安从云,安从云毫不胆怯地瞪了回去,最后,她还是摆了摆手。
“放开她。”
小丫鬟被推倒在地上。安从云对她说道:“你有什么话,现在说出来便是,若是不说,等下被关起来,就再没有机会说了。”
那小丫鬟跪在地上连连磕头,嘴巴像蹦豆一般往外倒:“三小姐恕罪,奴婢本来是在外院扫洒的,一直也没有想进内院的心思。今日是春鸢姐姐去外院寻的奴婢,对奴婢说府里有贵客到,人手怕是不够,她瞧着奴婢手脚麻利,便命奴婢跟着进内院伺候,还特意嘱咐奴婢候在这条路上,等三小姐……”
“够了!”周韵灵忽然喝道,“春鸢,她说是你叫她进内院的,可有此事?”
周韵灵身后一个穿着翠绿衣裳的丫鬟闻言,走出来跪在地上:“小姐赎罪,她确实是奴婢叫来帮忙的。”
周韵灵面色不善,问道:“你从小在我身边伺候,怎么如今连府里的规矩都不记得了?”
“奴婢并非不知府中的规矩,只是怜悯桃儿身世凄楚,她爹早早便没了,如今娘又生了重病,奴婢便想着给她个机会,若是能得了赏识,往后提拔到内院便是她的福份。”春鸢说道。
周韵灵的脸色缓了缓:“如此说来,你也是好心,只是此事你应当先同我说才是。桃儿的娘亲生了什么病,可曾找人瞧过了?”
“回小姐的话,奴婢已经叫府里的大夫去瞧了,大夫给开了方子,说只要好生养着,性命应当是无虞的。”春鸢一边说着,一边拿眼睛看着桃儿。
桃儿的脸色却是一片灰白,方才说了一半便被打断的话,此刻再也说不出口了。
“你虽是出于好意,可到底坏了府里的规矩,还叫客人看了笑话,便罚你一个月的月银吧。至于桃儿,到底是冲撞了三妹妹,虽有一片孝心,但府里却留不得了,等会儿回到住处,将东西收拾了便出府去吧!”周韵灵说完,看向安从云,“三妹妹,桃儿的事就这样如何?得饶人处且饶人,三妹妹就看在她的孝心上,饶她这一回吧!”
安从云看着她三言两语便将这事打发了过去,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了起来。她这个长姐确实不简单,明明是她指使的,却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,反倒得了个心善的好名声。若是她再纠缠下去,只怕旁人就要说她得理不饶人了。
“大姐姐说得是,桃儿都是因为一片孝心才这么做的。”她笑了笑,转向周韵珊道,“二姐姐,方才是我不对,不小心弄破了你的裙子,我扶你去换一身衣裳吧!”
“我不用你扶!”周韵珊也隐约察觉出了什么不对,但是在安从云示好的时候,还是下意识便拒绝了。话一出口,她才想起旁边还有三位贵客,心中懊恼不已,连道别也未曾,径自带着丫鬟便离开了。
周韵灵看着周韵珊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,对三皇子等人说道:“二妹妹性子率直,叫三皇子和两位世子爷看笑话了。”她的口气无奈而包容,将一个宠爱妹妹的长姐表现得淋漓尽致。
三皇子并未开口,反倒是卫言昭“哈哈”一笑,手中摇着扇子道:“本来还以为此番定会颇为无聊,却没想到看见了这么精彩的戏码,陆兄,你说是不是?”
陆元白方才似是一直在出神,此刻被卫言昭用胳膊肘捅了两下,微微皱起眉头,漠然道:“如今也看够戏了吧,还要一直在太阳底下站着?”
“抱歉抱歉,是我疏忽了。”周韵灵笑着说道,“亭子里面已经备好了茶水,三位里面请。”
三人率先往花园里走去,周韵灵落后一步,走在安从云的身边,伸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臂,说道:“三妹妹,你没有摔着便好,当初你跳崖……坠崖之后,养了几个月才好,若是真的再摔上一跤伤了腿,怕是又要养上一阵了。”
听见“坠崖”二字,陆元白忽地回过头来,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安从云。安从云气他方才没有替自己说话,毫不犹豫地瞪了他一眼。
陆元白别过脸不再看她,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,她觉得方才那一瞬间他好像红了眼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