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己巳,萧远收到了康瓦尔的回复。信中他说,他从小由家人传授武功,到十四岁时才正式师从西域刀客穆乃敦,此人是突厥人,曾号称“西北一刀”,他跟穆乃敦学艺的时间很短,因为不到一年,穆乃敦就离开了康居,但他的家人有一些留了下来。据穆乃敦家人说,穆乃敦被重金聘去给突厥阿史那部的特勤(王子)当师傅去了,几年后,那些个特勤又有了汉人师傅,武艺在穆乃敦之上,穆乃敦就离开了。再后来就没有穆乃敦的消息了。
萧远陷入了沉思。他知道关于突厥阿史那部的一个传说,阿史那部多年前被灭族,只有一个十岁的小儿幸存下来,在狼群长大,成年后与一只母狼为偶。仇家得知,重新又派人将他杀害,身怀有孕的母狼逃脱至高昌国之北山,生下十男,子孙繁育,逐渐兴盛。正是这个缘由,突厥族对狼顶礼膜拜。在突厥人口口相传的传说中,是苍狼引导他们,狼进兵进、狼停兵驻,最终取得胜利。
那支沙匪号称“图伦狼”,那个匪首,戴的就是银狼面具。难道,他是阿史那部的人?
突厥贵族对男孩的培养要求严格,一般从五岁就开始拜师学艺,算下来穆乃敦的阿史那徒弟现在差不多十九岁左右。那个匪首虽然面目被盔甲遮挡,自始至终未发一言,可是他的体态身形应该在十七八到二十五六岁之间。
接下来的几天,萧远又收到了天机阁的情报。贞观十一年初开始,玉门关、阳关至西域这条道上绝迹了近两年的沙匪再次出现,大约有大大小小不下十支,多的三四百人,少的数十人,以“图伦狼”这支最厉害,吞并、击败了其它五支,合并成现在的一千五百人左右。队伍里大部分是突厥人,也有少部分粟特、羌、汉人。天机阁派出弟子,潜入匪部,打听到匪首的情况,匪首叫阿史那扎德,十九岁。他的父亲阿史那劫越,正是数年前被萧远重伤后数日而亡的匪首。阿史那劫越不是一般土匪,是西突厥汗国创立者室点密可汗曾孙、突厥西面可汗阿史那玷厥的孙子。阿史那扎德幼时,还是高高在上的特勤。贞观四年,唐灭东突厥,西突厥也随之陷入了混乱。贞观七年,扎德十四岁,突厥再次内讧,他父亲那一支惨败,最后只得带几百人逃亡大漠,沦为土匪。不同于阿史那劫越一味蛮勇,阿史那扎德擅长长、短刀,会说突厥、粟特、羌、回纥、汉语,吞并其它四支沙匪队伍只用了大约两年时间。有一个弟弟叫阿史那贺鲁,今年十三岁。
但是,阿史那扎德兄弟两个长什么模样?没有人见过。阿史那扎德终日戴着面具,从不以真面目示人,不仅那名天机阁弟子没有见到,那些匪众们也没见到。阿史那贺鲁不在土匪堆里出现。
萧远断定,他和李瑶在寿昌城内碰到的小乞丐,十有八九就是阿史那贺鲁。
穆乃敦见过小时候的阿史那扎德,理应见过阿史那扎德的长相。萧远再次发出号令,寻找突厥人,曾号称“西北一刀”的穆乃敦;在寿昌寻找一名年纪在十三岁的突厥少年阿史那贺鲁。
阳关至鄯善的某个绿洲,驻扎着百十顶帐篷。这百十顶帐篷,不仅属于突厥人,还有粟特人、汉人。中央一处帐篷最大,内饰颇为华丽,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织成的毡毯,床榻上一张巨大的狼皮。躺在狼皮上的阿史那扎德收到了来自长安的回信。这次回信之快令他有些意外,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,信的内容令他又惊又喜。
那汉人女子的画像一送到长安突厥人的铺子,那突厥内应立即就认出这女子是卫国公李靖的孙女李瑶。李家的掌上明珠,容颜倾城,长孙皇后亲封的“京城三姝”之一,自幼昆仑门云台山学艺,长安城里谁人不知、哪个不晓。
至于那个汉人男子,因李瑶之故,长安人知道的也不少,正是李瑶昆仑门的师兄、李家相中的白衣女婿萧远。
阿史那扎德所料的一点不错,那汉人女子——李瑶,出身长安高门,世代官宦、卫国公李靖家的小姐。堂堂卫国公家的千金,居然还能拜在昆仑门下学了几年武艺,难怪她身手不错。至于李家为什么会让她跟着萧远千里迢迢跑到西域,内应就说不清楚了。毕竟长安城一个不知名的小商家老板,离卫国公家的门第,相差十万八千里。
但是扎德已经很满意了。不仅是终于知道他的杀父仇人的名字、身份,更因为知道了李瑶的底细。
原来,她竟是李靖的孙女啊。贞观四年,李靖灭了东突厥颉利可汗。如今,他的孙女竟亲自送上门来了。她还顶着大唐皇后亲封的“京城三姝”之一的名头。
他有点懊悔,若早知她的身份,他就会更精心、调更多人手埋伏在胡杨林,不让她逃脱。假如他能得手,那不仅仅是美人在怀,更重要的是,突厥各部谁能不服?可惜了……但是,现在知道也不晚,她必然会返回长安,返回长安,势必要经过他的地盘。他可要好好筹谋。
眼下要做的是尽快把这条道上的其他沙匪收服过来,壮大他的队伍,加大他的胜算。她返回长安,留给他的机会只有一次,他必须一击而中。
找人给萧李二人画像的时候,他特意让人把李瑶的画像画了两幅,一幅送往长安,还有一幅嘛,就挂在他的毡帐内、卧榻之侧。日日看着李瑶的画像,想着他两次见到的真容,心内的思念与日俱增。明明知道她现在折返的希望渺茫,而他的准备并未充分,心中却暗暗希冀奇迹出现。
贞观十二年十一月初至次年二月,西域天寒地冻,往年都是各路人马蛰伏的季节,这个冬天却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。“图伦王”率领“图伦狼”,在西域各地奔袭征伐,收服了三路沙匪,人马达到了三千余。
贞观十三年四月至贞观十四年二月,图伦王继续以摧枯拉朽之势,将剩余各路土匪或收或杀,聚拢于他的旗下,最后一支沙匪队伍见势不妙,主动投奔。短短一年四个月的时间,“图伦王”统一了西域各路土匪,形成了唯一的沙匪队伍,人数达到八千人之多。
天机阁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些消息,很快萧远就知道了。
阿史那扎德,他打算做什么?萧远不用思考就能知道,无论扎德的意图是什么,有一点可以确定,等他送李瑶回长安时,一定会再次遭遇这条凶残的图伦狼王。
贞观十三年四月中,萧远给李瑶带来长安的家信。半月前,大嫂韩迪平安诞下一个女婴。喜悦的笑容浮现在李瑶脸上,太好了,她家添丁进口、四世同堂了,大哥大嫂、祖父祖母、大伯大伯母该多高兴啊。
早春三月的一个夜晚,韩迪发作,李家早做好了准备,韩迪于寅时平安产下一名女婴。
李靖夫妇喜不自胜。张老夫人抱在怀里,舍不得放下:“瞧瞧,瞧瞧,这女娃多漂亮,这双大眼睛,这个小嘴儿,长得多像她姑姑。”
李璨仔细端详着祖母怀里的自己的女儿,说:“确实跟瑶儿小时候长得很像。”
李珣也说:“嗯嗯,就是就是。”
张老夫人乐了:“璨儿说说还有道理,瑶儿出生时他已记事。他还和玙儿两个争着要抱瑶儿。珣儿你才比你妹妹大多少,能记得她出生时的样子?”
李珣说:“我怎么不记得?我还记得我想去抱瑶儿,奶娘不让,我没抱着瑶儿,衣服却被瑶儿尿湿了。”
张老夫人想想:“嗯,好像确实有这么件事。”
李德謇夫妇也很高兴。郑氏说:“我有三个儿子,却没福生个女儿。还是老大家有福气,头胎就生了个女儿,这下好了,弥补了我的遗憾了。”
韩迪的父母被接进了卫国公府观澜堂,那是李璨韩迪小两口的院子,韩启文在外厅,由李德謇夫妇陪着,韩迪的母亲安氏进了女儿的卧房。
安氏:“菩萨保佑,迪儿,你们母女平安。我明日就去报国寺还香。”
韩迪笑道:“我早说了,阿娘你不必为我担心。”
安氏:“可惜是个女儿,若是个儿子,便更好了。”
李璨走了进来:“母亲说哪里话来?迪儿生了个女儿,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。我祖母、我母亲都说,家里男孩多,女孩少,以前只有瑶儿一个女孩,这下好了,又多了个千金了。”
安氏笑了。李瑶在李家,那可是掌上明珠。韩迪的女儿比肩李瑶,那当然宝贝得紧。
待李璨出去,安氏坐在韩迪身旁说体己话:“你嫁了个好人家,你那些个姊妹谁不羡慕?姑爷门第好、人才好、脾性好,公公婆婆、祖父祖母都和气,你也不用着急生出个儿子,两三年也罢、四五年也罢,反正你们还年轻,李家又不允许纳妾。”
韩迪笑了,幸福感满满。
“我都当姑姑了,太好了,我还没准备好给我小侄女的礼物呢。我得好好想想,好好琢磨,我要送给她什么,她才会喜欢。”李瑶手拿信笺,想像着家中的情景,满心欢喜。
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,生活的全部内容只有吃喝拉撒睡,能懂什么喜欢不喜欢?萧远不禁莞尔。
萧远每日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时候,李瑶也没闲着。自从那日郁净泓带她去了清凉台,仿佛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窗口,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江湖。昆仑门、重玄门、少林、武当、峨眉……这些不同的门派不同的闻名于世的功夫,展现出形形色色、精彩纷呈的武林世界。第二日起,她便主动邀请郁净泓一起去清凉台,自此一老一少除了每日三餐,基本就泡在清凉台。碰到有疑问的地方,她先自己思考、比划,实在想不明白了,再向郁净泓请教,两人动辄到清凉台外的空地上“切磋”一番。
萧远忙完了手里的事,也会尽量去清凉台,只是他呆在清凉台的时间要少得多。常常三人各据一角,各看各的书,其中一人想“动手”了,就邀请另外两个“走,比划”去。
一年多的时间,李瑶的功夫肉眼可见的、大大提高了。一日,她突然顿悟那一招“昆仑拜月”,纵然她没有萧远的雄厚精纯内力,她有她自己的优势:她的轻功好、身形高挑、体态轻盈。在甘州黑水河畔的芦苇荡,她就有所领悟,只不过那时还没有想到要联系起“昆仑拜月”。现在她想明白了,只要她跃起的足够高,再加快下降速度,剑尖接触到对方的一瞬间释放全部积蓄的力量,这一瞬间给与对方的打击力量就不会比萧远的“封狼居胥”差。
萧远下午到的清凉台,李瑶立即提出到外面“比划”,萧远欣然应允。两人在空地上就动起手来,李瑶瞅了个机会,闪电般使出“昆仑拜月”,饶是萧远熟知这招式,也没料到它顷刻间竟如此威力巨大,竟迫得他后退两步,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。
这还是李瑶内力有限。
郁净泓非常欣慰:“丫头,长进不小,不枉他把你带到昆仑山上来。”
萧远也说:“虽然这招是借鉴的‘封狼居胥’,但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’,师妹委实进步不小。”
萧远呆在清凉台的时间少,但他每日用于练功的时间并不比李瑶少,只是他更多的是利用早晨、晚上的时候。毕竟,除了管理好天机阁,他还有一个武林宗师的梦想。只不过他的起点远远高于李瑶,再有很大的进步是非常的不易。
天机阁传回消息,穆乃敦留在康居的家人已经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,天机阁人推断,他极可能已经去世。
寿昌也少了一个突厥少年乞丐的身影,阿史那贺鲁应该已经离开。
这也在萧远的意料之中。阿史那扎德既然避免其真面目被人知晓,但凡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就不能活着离开。穆乃敦应该数年前已经离世。
乞丐是极讲地盘划分的,一旦在哪里行乞,绝不会轻易放弃、离开。先前,他只有八分把握,寿昌城遇到的小乞丐是阿史那贺鲁,现在,他十分确定。
返回的路要艰难的多。阿史那扎德多半已经知道了他们两个的身份。萧远猜测,这是为什么扎德要在这么短的时间疯狂发起征伐的原因,他要增加人手来对抗他们、对抗昆仑门。
从鄯善到阳关,这一带昆仑门的弟子加起来只有不到两百。若是把河西凉州至敦煌的弟子调过来,就又能增加五百。以七百对八千,昆仑门显然处于劣势。
从昆仑虚返回长安,除了他们来时走的这条路,其实还有一条路,那就是唐朝前昆仑门的弟子曾经走过的路。郁净泓曾告诉他,有这条路的存在,但路线到底如何,郁净泓也不清楚。萧远日日前往清凉台,正是试图从书卷中找寻那一条曾被昆仑门前辈们走过的路。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,在几乎翻遍了清凉台藏书后,他从放在角落不起眼位置的一本书中找到了答案,这条路是,从昆仑虚南麓下山,经多玛到岷州,然后直达长安。这条路虽然要比他们来时所走的路近得多,但是昆仑虚南麓下山后,一直到岷州,这段路隋朝时还属于隋的版图,隋以后被吐蕃夺取。除了要横穿吐蕃东北境内,还有个问题,就是它的地势过高,多数人不能适应,并且,还有一段无人区。这段无人区,书中明确记载,隋中期以及之前,尚有少量人烟,到了隋后期,只有野生动物活动,而人迹不至了。
萧远并不担心自己,但是,他要找到一条路,确保李瑶能安然无虞的回到她长安亲人们的身边。这一方面是出自于李家人的托付,他的责任,更多的,是他对自己的要求。在松州,唐云的提醒,让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对李瑶的感情;在甘州,黑水河畔,这个感情得到进一步确认;而随后的旅途中,他和李瑶日夜相伴,甘苦与共,她的身影固执地、不管不顾地走进了他的心中,他的梦里。他不能让他心上的姑娘有一点点的损伤。
萧远决定亲自去探寻那条路。分别和郁净泓、李瑶做了简单的交待,贞观十四年三月初,他带着萧战萧和以及一个会说吐蕃话的天机阁弟子悄然下了昆仑虚。郁净泓知道他明确的想法;李瑶只知道他要下山办事。李瑶其实想问问,他要去办什么事?想想萧远天机阁主的身份,必然有些事不便于告诉自己,话到嘴边咽了下去。她就说:“我会和郁师伯好好呆在山上,师兄你就放心罢;你们也要小心。”
这姑娘,是越来越懂事了。萧战萧和心里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