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起疾疫后，萧远每间隔数日，便会传信长安李卫公府报平安。待朝廷的嘉奖令发出，李家也不觉得奇怪。萧远在江南，必会有所作为，李家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。
待疾疫结束，城门开放，江南三州百姓可自由出入，已是六月下旬。李瑶要回长安，因为她的两个哥哥李珣、李璠要成亲了。其实张老夫人在发病之初，对自己的病情有所预感，写下遗言，交待不要因自己的原因耽误孙儿的婚事。但李珣、李璠不愿意祖母过世不到一年就成亲。于是就拖到了今年。萧远把江南的事全权交予谢楠负责，与李瑶一起回去。
谢檀谢楠带着谢柳到杭州给萧李二人践行。
眼下正值荷花盛开，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，李瑶提议可先去荷塘雨中泛舟，四人皆说好。
李瑶、萧远、谢檀、谢柳进入仓内，独谢楠立于舟头，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划桨驱舟。
谢柳嘲笑他：“四哥，往日雨下得瓢泼似也般大的时候，也不见你戴斗笠，穿蓑衣，现下不过是蒙蒙细雨，你反倒矫情起来！”
谢楠说：“你懂什么！你看大哥那些字画里的渔翁船夫，哪一个不是穿蓑戴笠！”
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。好像确是这般。
空中飘散着荷花荷叶的芬芳，清淡而悠长，令人心旷神怡。荷塘上密密麻麻地立着高低不齐的荷叶，荷叶中间盛开着一枝枝红色的、白色的荷花，株株亭亭玉立，朵朵卓尔不群。斜风裹着细雨，落在花瓣上，花瓣颤颤微微；落在荷叶上，荷叶中央滚成一粒粒晶莹的水珠。有的荷花含苞欲放，有的开得正盛，有的花期过了、花瓣落了，便露出中间的莲蓬。谢檀随手摘了几个成熟的莲蓬，递给李瑶、萧远和谢柳。李瑶第一次吃莲蓬，剥去外壳的莲子，洁白，清香，脆甜，她说：“给神仙吃都使得。”
萧远把手中的莲蓬剥好，递给了她。她也不客气，一粒粒自萧远手心取过，再一粒粒放入口中。萧远看着她就轻轻笑了。她也回报一笑。
却听谢柳轻声吟诵：
红裳罗裙水中栽，
亭亭田田冉冉开。
借问江南何处好，
一蓑烟雨轻舟来[12]。
谢楠听了，便把这四句诗文即兴编成江南小曲，在舟头纵声放歌。谢檀从腰间摸出一把箫管，伴着歌声，吹了起来。萧远也起了兴致，扯了半张残荷，卷成管状，放在唇边，与谢檀的箫声应和。李瑶对萧远说“师兄，借剑一用”，拔出萧远背上剑，走出小仓，跃上荷塘，以荷花莲叶为地，在雨中舞起剑来。但见烟雨迷蒙中，她一身白色衣裙，从一朵荷花跃到一片荷叶，从一片荷叶又跃到又一朵荷花之尖，如蜻蜓点水，如飞燕衔泥，身姿如风，剑势如虹，远远看去，恍若神妃仙子，如入诗书、如入画卷，令人如痴如醉、如在梦中。舟上四人一时看得都呆了。
从荷塘返回燕园时，五人都意犹未尽，都说若明年同时同地能再聚就好了。
燕园不大，小半个时辰就逛完。谢柳知道燕园的设计是谢楠的手笔，很毒舌地评头论足一番，言下之意是谢楠的格局品味有待提高。萧李二人其实对燕园很满意，却对谢柳的评价偏偏无力反驳，因为她总能一阵见血，一语中的。比如她说，东南那一处竹林，意境虽好，却缺少了些意趣，倘若旁边能栽两株桃树，春天桃花开，“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”，且桃红竹绿，色彩上便不单调；夏天结桃子，“桃之夭夭，有蕡其实”，哪怕不吃，看着也赏心悦目。
对谢柳的批评，谢楠嗤之以鼻。但他说，疾疫期间，谢柳总算愿意放下她的诗文，协助谢檀和他开仓放粮；有了唐云的药方后，她又亲自到药铺，和大家一起拣药配药。看在她做这些事情份上，他便大度的不与她计较。
谢柳不以为然：“诗文于我，从来都是要紧之事。可那时百姓粮米紧张、疾疫严重，我若不暂时放下诗文，与那‘虎狼屯于阶陛，尚谈因果’的梁武帝又有什么两样！”
谢柳虽为女子，却颇有几分名士风流的做派。李瑶心中一动。她的几个哥哥，如今只剩下李玙形单影只，原因是他不喜欢世俗眼中的大家闺秀，用他的话说“尽是些庸脂俗粉”，他当初看上袁盼儿就是因为盼儿与京城的大家闺秀大不相同。谢柳一眼看上去，风姿灵秀，纤巧婀娜，分明的江南人，文采气质、举止谈吐与京中女子迥乎不同，也许能入二哥的眼？
想到这里，李瑶看谢柳的眼光又不一样了。她想了想，试探道：“江南山明水秀，地杰人灵，确实很好。但长安也不错，屋宇雄伟，繁华富丽。谢小姐若有空，是否愿意到长安去看看？”
谢檀看了她一眼。
李瑶有一种自己的一点小心思被看穿的感觉。
但谢檀什么也没说。
谢柳回答：“为何不愿意？我大哥、四哥他们都走南闯北，哪里都去过，偏偏我，除了江南还是江南。”
然后她很郑重地对谢檀谢楠说：“大哥、四哥，或者今秋，或者明春，我去一趟长安，你们帮我筹划一下。”
她说得是“帮”，用得却是不容置疑的语气。二谢也没有拒绝。
李瑶笑盈盈地说：“谢小姐若定好了到长安的日子，一定告诉我，到时我陪着你到长安‘东市’‘西市’逛逛。”今秋恐来不及，两人便约好明春长安相见。
谢檀又看了她一眼。
回到水镜庄，谢檀画了一幅画，画上荷叶一碧万顷，画卷左侧一叶乌蓬小舟，舟上一人披蓑戴笠划桨，一人吹萧，一人卷荷，一黄衫女子坐在舟上伸手拂莲。画卷的右侧，一白衣女子手握长剑盈盈立于一莲花之上。画卷右上方以行书写着谢柳的那首《咏莲》，最后落款“贞观十五年六月己酉 江湖散客五人于杭州燕园荷塘”。谢檀命人装裱后悬于书房。
谢楠看到谢檀书房里添了卷新画，端详了半晌，叹了口气。
注释：
【12】：作者诌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