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日后,杭州发生了一件怪事,有人自泽州而来,抵杭州当日,头热头痛。家中亲友请郎中上门问诊,郎中只说是旅途劳顿,又受了风寒,吃几剂散热草药即可。谁知第二日那人持续高热、呕吐,不几日便过世。不仅如此,家中亲友纷纷病倒,症状相同,连那上门郎中也倒下。当地乡里不敢隐瞒,赶紧报至官府,待官府知晓、派医官去民间查访时,形势已经十分不妙。从泽州而来的那人的家中,已有数名亡者,并且,接待过那人以及那人亲属的茶楼、鱼市、酒肆都有相同病症之人,郎中已经身故,郎中的妻子也已病倒。一时间杭州城内人心惶惶、谣言四起。
医官判断,必是极易传染的烈性疾疫。杭州官府赶紧详述病症,上报朝廷,同时知会苏州、越州等附近州县官衙,苏州、越州官府不敢轻视,赶紧派医官去民间走访,才发现本地亦有相同疫情。疫情迅速在杭州、苏州、越州蔓延,且愈变愈烈。
官府四处张贴文告,命百姓不得出城;外出时均需以绢帕蒙住口鼻;未经官府批复,不得聚集;每个坊道设专门地点,集中收治病人;如病人去世,需及时掩埋,不得停尸家中。
如此稍微缓和了疾疫的凶猛态势,但每日新增、死亡病人仍是有增无减。
三地官方医官、民间郎中绞尽脑汁,尝试种种汤剂,均不见效。
疾疫之初,官府未禁通行时,萧远即令三地天机阁弟子迅速从外地附近州县购置大量粮油、食盐、易储存时蔬、艾草,以防疾疫旷日持久。又以昆仑门人的身份求见杭州刺史,请以官府名义通知各粮行尽量外购粮食,以备不虞,并以告示告知百姓,存储粮油。谁知刺史以“避免人心惶恐”为由拒绝。萧远无奈,只得修书一封,以鸽羽送信与水镜山庄,有谢楠在,自是能收到信函。又尽量通知燕园附近百姓。百姓见萧远、李瑶二人气度非凡,又从京城而来,料想他们见多识广,愿意相信他们,便也在家储存粮草、艾叶。燕园地处杭州郊区,不若城区人口稠密,且各家都有储备,不需出门,在城区疾疫发展迅猛时,燕园附近要好出许多。
江南富庶之地,年年丰收,极少旱涝,加之多雨潮湿,米粮易生虫,故普通百姓家中藏粮不多。半月后,城区百姓开始米粮告罄,各粮行只要一开门,粮米便被抢购一空,未几日,除几个大的粮行分号还能有米出售,多数粮行都已关门歇业,无米可售,如此进一步加剧了百姓的“粮荒”恐慌。官府不得已打开粮仓,每日定时放粮。
杭州官府报信于朝廷,朝廷回复却姗姗来迟。原来,除了江南的杭州、苏州、越州,北方的泽州、谷州、泾州、徐州、戴州、虢州几乎同时发生大面积疾疫,且以泽州最甚。泽州离并州(太原)不远,并州乃李唐“龙兴之地”,在大唐地位特殊,且泽州、并州所在河东道离京城近,稍有不慎,疫情就有向京城逼近的危险。京城医官人力有限,朝廷权衡利弊,先遣医官到河东进行救治,收到一定疗效后,再向谷州、泾州、徐州、戴州、虢州推广,最后再派人前往江南。如此一来二去,医官携药方到江南时,已是两个多月后。在此之前,朝廷令三地州府严禁百姓出城入城,避免疾疫外溢。而附近其它州县得知苏、杭、越疾疫严重,早早做了防范,不许苏、杭、越百姓过境,因此江南疾疫也控制在这三个州县之内。只苦了这三个州县百姓,医药匮乏、粮米短缺,百姓叫苦不迭。
谢楠收到萧远书信,立刻报与谢檀。得知苏州有疾疫,谢檀也早早下了类似的收粮储粮指令,一时并不担心粮米。但谢家并不擅长医道,谢氏消息灵通,知道官府未有朝廷消息,谢檀作出决定,他和谢楠即刻动身去杭州。二谢认为,比之官府,萧远更值得信赖。
谢柳欲一同前往,但遭到两个哥哥断然拒绝。谢柳也明白情势严峻,非同玩笑,便不再坚持。
二谢骑马,一路多走偏僻之地,避免与他人接触,到达杭州时,守城官兵看到他们手持苏州官府发放的进城官文,又认出他二人,立即打开城门放行,两人于未时到达燕园。二谢的到来,即在萧远意料之外,也在他意料之中。二人沐浴后,顾不得午膳,即与萧远、李瑶商谈于了然亭。
杭、苏、越三地疾疫情况类似,杭、苏更甚,每日都有大量百姓感染,每日都有病者身故,三、四月的江南,本应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,如今却成了最凄惶的时候。
萧远说,他见疾疫一时得不到控制,便想到远在益州的义弟唐云。唐云毒、药超群,也许眼下只有他能帮助江南百姓。他便小心将有患者呕吐之物的衣料剪下,密封于小小蜡丸,又细诉患者症状,封于细小竹筒。用鸽羽传信,每隔一段路程,自有昆仑门弟子收信、换鸽,发于下一站,以鸽羽的速度,昆仑门有剑南道邱承志接应,唐云应该已经收到了蜡丸及书信。
益州唐门去年四月更替掌门人,二谢自然知晓。但萧远与唐云关系如此之好,谢檀倒有些意外。毕竟昆仑门乃武林名门正派,而益州唐门以毒药闻名,为武林各派忌惮,名声并不好。谢氏一门,爱惜羽翼,珍视名声,从不与之交往。萧远却很坦荡,毒、药既能害人,也能救人,只看如何使用而已。
李瑶说,她也和唐六郎有交往,他毒、药精湛,为人古道热肠,她与萧远一样,深信其人。
李瑶除了是昆仑门弟子,还是朝廷第一名将卫国公李靖的孙女,身份尊贵,她亦如此说,可见唐门现任掌门唐云技艺高超,人品高洁。谢檀如是思忖。他慨叹:“萧兄、李小姐赤子之心,非我能及。”
萧远却说:“你们二谢,为百姓着想,不顾自身安危,穿疫区而来,以身涉险,才真正令人钦佩。”
四个人就在一起商讨办法。萧、李相信唐云,但在唐云的解药到来之前,昆仑门、水镜庄必须有所作为。
随着染上疾疫病人的增加,坊道里挪腾出的区域日渐拥挤,对病患极为不利,且易对周边百姓造成传染。萧远说,需要更大的场所,且需与普通民居不在一起,用作收容救治场地。
谢檀便说,杭州、苏州、越州都有不少道观、寺庙,道观、寺庙空间大,且远离普通民居,用作收容救治场所最为理想。他与杭州灵隐寺方丈、玉龙观主持、苏州寒山寺方丈都颇有交情,他们都是心怀慈悲的方外高士,必然会同意。有了这几位方丈、主持的领头,其它寺庙、道观必然愿意效仿。
萧远点头。水镜庄谢家百年世家的名头,不是白得的。昆仑门、天机阁毕竟在江南刚起步,这些事情,确实是要借力谢家的。
李瑶说,她和萧远外出,看到有些百姓认为这场疾疫是天降灾祸,不相信医官郎中,反而求助于巫医,白白浪费了医治时间。巫医趁机抬高价码,大发不义之财。
谢檀想了想便说,他可以着人从《神农本草经》等医书中萃取医学知识,编成简单通俗的小册子,散发给百姓;同时,着人在适当的场合宣讲这些;再通知官府,将这些巫医缉拿收监。
李瑶点头。只处理一桩事情,谢檀方方面面考虑到,不可谓不周密。
谢楠说,苏州已有百姓家里断粮了。官家已开仓放粮,但每日所放官粮远远不够百姓口粮,水镜庄已联合苏州当地士绅,各自捐出家中粮米,将筹集到的粮米分散到苏州各坊分发。但如果一月后还不能从外地得到补给,不仅官粮没有了,水镜庄筹集起来的粮米只怕也要捉襟见肘了。
萧远说,杭州情形稍好,大的粮行分号还有米可售。但如果持续一月,只怕也要跟苏州一样。
几个人正说着,周三问来通禀,杭州刺史来访。李瑶不便露面,便退入旁边小室,隔窗倾听。
刺史姓袁。他带两名官差急急赶到,挥挥手,两名官差退下。周三问也退下。袁刺史先给萧远行礼:“袁某悔不听先生所言,以致有今日之忧。”又对谢檀谢楠行礼,说,“江南谢氏,名满天下。望三位看在一城百姓性命交关,想办法解救。”
萧远等人这才知道,原来杭州的情形比苏州还不如,所谓大的粮行分号还有米可售,其实都是每天夜里从官粮偷偷送入,为的无非是安稳人心。但官粮勉强只够十日的了。也就是杭州百姓除了自家有储备的,其余的十日后都要断炊了。
“为何不从外地购买?”几个人一起问。
刺史无奈,他早就发出书信向附近州县求购粮米,谁知几个州县回复相同,愿意借部分储粮,但官粮存储有限,且需留一部分自保。因此大部分还需向粮行购买。附近州县允诺的官粮如何运进杭州,也是个问题。不足部分,再问各地粮行时,各地粮行尽显奸商本色,居然趁机勾结抬价,致使报价翻了数倍。
疾疫之下,百姓生活本来就极不易,家里有储粮的、有积蓄的还稍好,那些贩夫走卒、引车卖浆者本来就是做一日才有一日的微薄收入,如今谋生的营生没了,粮米再翻价,教他们如何过活?官府可以高价购买,平价卖给百姓,但不能长久。
谢楠一拍桌子,怒骂:“这些黑心烂肺的家伙!”
谢檀看了一眼谢楠,不慌不忙地对袁刺史说:“两个问题都有办法解决。凡外地来的粮米,不必进城,双方约定时间、地点,相隔数丈,对方先卸下,离开,然后杭州这边再运进城。如此一来,两边人马没有接触,外州人员就不用担忧自身安危。”
袁刺史点头。
谢檀接着说:“第二个问题也好说。想必大人已奏请朝廷拨粮,就把外州县购买的粮米从水、陆两处运进城,要大张旗鼓,对外宣称是朝廷拨粮已到,且今后会源源不断运进城内。一则稳定人心,百姓不需着急屯粮,二则如此宣扬,各地粮行便不会觉得粮米奇货可居,价格自然就降了下来。”
袁刺史说:“此法可行。”
萧远笑笑,说:“谢少庄主方法甚妙,不过要彻底平抑物价,还需釜底抽薪。”
“何为釜底抽薪?”袁刺史、谢檀异口同声问道。
“所谓釜底抽薪,其实全凭大人一句话。只要大人下令,凡敢哄抬物价者,列入黑名册,待疾疫之后,黑名册内商家所有商货一律不准进入杭州。若能联合苏、越,三地同发此文,那便更好。”
此话一出,不仅刺史、二谢都觉得极好,连隔窗倾听的李瑶也连连点头。经过这几年的磨砺,萧远愈发老道了。
两桩棘手之事有了解法,刺史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。萧远又告诉他,他已向益州唐门发信请求解得疾疫药方,十日内必有回信。这才是解决疾疫的关键所在。
益州唐门是个神奇的存在,从不涉足官场,官场之人却无人不知。他家的药太厉害了,尤其是毒药。据说前朝隋文帝死得蹊跷,也是太子杨广私下找了唐门。当然,这只是传闻。
以唐门对朝廷医官……袁刺史心中已经有了分晓。益州唐门,屹立数百年不倒,本身就是答案。唐门掌门亲自出马,解此疾疫的把握就大了许多。纵然朝廷日后问起,只要能救得一城百姓,解此疾疫,管它药从哪里来?
袁刺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杭州疾疫以来,他食不知味,夜不安寝,作为一城父母官,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……
袁刺史离开的时候,萧远说,疫情之初,昆仑门外购了一些粮米,晚上他会派人送到官署,大人可自行安排去向。虽然数量不大,也是昆仑门人对杭州百姓尽的一点绵薄之力。
刺史再次拜谢。
七日后,萧远收到唐云回复。唐云写下药方,剂量。萧远立即抄下药方,放鸽羽通知二谢、越州天机阁联络人。然后立即前往刺史府。随后,便是先找病危之人试药,三剂药下去,那人开始好转,数日后,转至痊愈。刺史大喜,令全城药铺配此药方,送往各寺庙、道观救治所救治……此后,杭州疾疫开始慢慢好转。
苏州、越州情形相似。
待两月后,朝廷安定了北方,再派医官下至江南,江南三州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。南下医官结合北方疫情治理经验,调整了唐云药方,患者治愈进程加快,江南的疫情基本得到控制,新增病患人数日渐减少。三州刺史联名回禀朝廷,朝廷调拨粮食救济疫区百姓,减免三州当年租税,嘉奖三州刺史组织自救得力,并对民间的昆仑门、江南水镜庄、益州唐门进行官方褒奖。
【番外篇
昆仑门:扶危济贫、行侠仗义、解救百姓,我昆仑门一贯做派,有没有朝廷的认可我都是如此;
水镜庄:江南谢氏,百年名门,大唐不在我已在;
益州唐门:素来只有朝廷求我,我从未有求于朝廷,不管明里暗里】